热腾腾的菜上了桌,激爽的冰啤酒润了喉,确实没有比这更舒缓神经的了,黄少天仰头灌了一大口“哈”地长出了口气,抓起筷子开始大快朵颐。

  食物的美味可以促进脑内多巴胺和血清素的指标上升,于是会让人产生轻松愉悦的心理感受,之前小心翼翼躲开的一处处地雷和关隘在酒精和美食的作用下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黄少天平时可以端着正儿八经的样子,但是一旦沾了酒精就会打回原形,也可能是回来那么久都没有机会和谁闲聊,话匣子一开黄少天仿佛回到了几年前的样子,他和喻文州隔着桌子边吃饭边闲聊,喻文州懂他,总是能适时地递上话头,还能逗趣。黄少天似乎对所有非中餐的菜品都颇有微词,一块牛肉满足了他的口味,他能从熏肉饼骂到猪脚扯到面包再说到香肠,好像他之前人生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折腾自己的胃,

  “我以为自己已经很好应付了,不过后来发现,比起那些可以直接拿来玩3D连连看的香肠腊肠肉肠,秦卿这家伙做出来的东西可能更难让人适应。也不是说不好吃,只是那种似是而非的家常菜有时候让人啼笑皆非,不仅味道怪不对劲不说,你又不能说不好吃,毕竟要照顾她的情绪。”

  黄少天捏扁了一个易拉罐,

  “但我还是没有学厨艺,人就是这样的,挑三拣四,却始终不能自己上手。”黄少天说完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厨房,“好像不学就会一直有人迁就照顾自己似地。”

  “你看我这新装修的厨房,除了泡面和煎蛋就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产出,本来想没必要这么装,但是后来一想……万一呢?索性你今天算是来给它们开光了。”

  喻文州知道这算是非常高的褒奖了,即便他喝酒没有黄少天这么大口地灌的习惯,还是敬了一下,然后适可而止地将还未开封的啤酒拿远了一点,“以前就答应给你做一顿饭,这么多年了,总算实现了。”

  黄少天撅起下唇吹了下额前的碎发,

  然后夹起一块拔丝地瓜,筷尖夹着橙黄色的地瓜芯直接扯出了长长的淡褐色糖丝,由粗到细,最后一节儿在空中犹如棉线一样随着他的呼吸上下飘动,这才断了。

  黄少天夹着地瓜搁进自己碗里,“你看这个拔丝,新鲜热乎的时候缠缠绵绵地纠结不断,不知道是糖留着瓜还是瓜牵着糖。可是时间到了久了,热乎的糖积了下来,就成了硬邦邦的糖块。也就没什么好拔丝地了,指不定还沾人一手。”

  黄少天是意有所指,然而喻文州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别的动作,好像不在意黄少天在说什么又像是没听见。

  直到过了一会儿,黄少天突然问喻文州,“你右手的伤怎么样了?”

  喻文州已经吃完了,只靠在椅背上看着一点一点动筷子的黄少天,他闻言轻轻点了下头,“都好了。”

  黄少天嗯了一声,又接着问,“真好了?没有暗伤吗?可是你既然好了为什么要去搞陶艺这种过家家的东西。”

  “雕塑的种类很多,陶艺和它并不矛盾。”喻文州倒是不介意黄少天说陶艺过家家,放往常他应该会说几句。

  黄少天放下易拉罐看着喻文州,好像极力要从他地表情中扒拉出一丝后悔和痛苦,但最终无果,于是自己摇了摇头,

  “你多久没有握刀了?以前你一周不进工作间就不舒服。现在看见那种大型的立雕是什么感受?三十几岁就是美协的成员,年轻的时候获奖和家常便饭一样,可是现在却去玩泥巴?今天你没有去大奖赛是因为什么?因为看见后辈们的作品会让你想起以前的自己是吗?”黄少天一句接一句,好像十分确信自己说的,他要把喻文州的痛苦说出来,用来刺痛自己的心一样。

  喻文州依旧没有任何辩驳地看着黄少天,只在他说完后才一下站起身走到黄少天椅子边上,向着他摊开了右手,露出了手腕和掌心,

  “你是要检查吗?那你自己看。我的右手确实有一段时间不能像之前一样灵活运用,后来手术加复健后基本已经没有大碍了,只是因为别的原因不想再雕大件,其他的种类还是会碰,上次你去的市美术馆的三楼现在还有我几年前的石雕作品在展出你如果不信可以明天开馆后可以自己去看。我今天也确实是有事才没去大赛,陶艺中心有些事要我处理。我解释清楚了吗?”

  喻文州说话语速不快不慢,就像是很在说一件非常平常的事,但却带了点公式化。黄少天定定地看着喻文州尚且摊在自己的面前的手掌,喻文州有着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却不扎眼扎手,指甲修剪地也是干净利落。因为刚才下厨掌心微微泛红,肤色还是偏白的。这是他曾经一握就舍不得放开的手,而如今他却要靠着酒精才能问出他曾经一次次被噩梦惊醒的根源,才能这样再次看着这双手。

  喻文州因为时常要在粗糙的材料上一折腾就是好久,黄少天曾经摸索了半天给他买过好几种护手霜,又怕护手霜质量不好或者不够润,于是自己动手亲自一支一支试用了几天,弄地他好几次举着相机都怕手一滑给飞出去,顺便那些天他手一直香不啦几地让几个同学都笑他突然这么保养怪吓人的。黄少天足足挑选了好些种类最后才千挑万选地选出了一直味道尚算中性,滋润度又够的护手霜拿给了喻文州,喻文州一开始还笑说为什么他会需要这么精致的东西。黄少天治不了他就在自己手上挤一大坨然后去抓喻文州的手,互相抹匀护手霜的时候难免十指紧扣双手交缠产生一种水乳交融难分彼此的情趣,到最后多半是谁先动了情捧着另一个人的脸啄吻或者就是瞎胡闹去了。护手霜还没吸收干净就蹭地满脸满脖子或者哪都是地。

  结果黄少天才发现只有他亲自上手这么来喻文州才会记得抹护手霜,黄少天百试无果最后几乎是摁着喻文州没脸没皮地瞎扯,说因为自己有恋手癖,不喜欢有干裂的手掌,而且搞事的时候也不喜欢茧太重的手指,因为不舒服。无所不用其极扯了许多歪理,弄得喻文州只好答应他每次洗完手就涂,为了让自己的借口更加有可信度,黄少天一度有事没事就捧着喻文州的手细细地看,几乎闭上眼都能描摹出他掌心的每一道纹路,每根手指又几个天眼都数的一清二楚,还曾经抱着相机给他拍过好些特写照片,最后那叠照片被他存在了硬盘里。

  黄少天把喻文州的手掌摁下,轻轻地笑了下打破了刚才因为他突然提起的话题而变得稍微紧张的气氛,

  “好了你就当我神经质,我随口说的,其实你没必要向我解释,说到底是我欠你一句对不起。”

  喻文州收回了手静静地看了一眼楞楞的黄少天,然后转过身拿起了桌上的空碗和喝完的易拉罐收拾厨房和餐桌,

  你欠我的不止对不起。

  但我不需要。

  喻文州走到前院换鞋准备离开的时候仰头看见了玻璃顶棚外的星空,黄少天曾经和天文社的人要好,熬了一周晚上在校天文台拍摄了一组延时摄影,虽然现在城市星空可见度相当低微,但是偶尔有那么几颗星星似乎是感应着谁的期许,一直坚持着挂在天上。

  “你快把这装修成温室了,冬暖夏凉。夏天来乘凉应该风景不错。”喻文州赞许,

  黄少天抱着胳膊靠在门边目送他,听完后笑着说,“以后别搞突然袭击了,我不一定一直回家的。”

  这是很明显的拒绝,拒绝喻文州再登门的意思。

  喻文州自然听得懂,却没有要应的意思,

  “不欢迎我来?我以为我的厨艺已经收到你的认可了。”

  黄少天耸了耸肩,“虽然你做饭真的很不错,但是能让你为她下厨的人不是我,也没这个道理。而且……喻文州,我想我们以后还是少见面比较好。毕竟一些事过去了很久,人都是要往前看过自己的生活的,互相在眼前晃悠,总是被过往提醒着我觉得不太好。”

  喻文州在门檐下看黄少天,看见黄少天说这话的时候依旧是微笑着,仿佛就是在说寻常话,这笑看在喻文州眼里突然多了些无情,

  他能忍受和黄少天的寒暄和客气,也能顺着黄少天的别扭和疏离,但他不可能接受黄少天端着这样的笑说着无情的话,

  “这么些年不见,你确实变了很多。”

  黄少天以为喻文州是答应了,还未等心里松一口气,又听见对方相当确切地一句,

  “但是我们对过往的定义可能不同。”

  “我没有答应过结束,就不算是过去了。”

  前院顶上被黄少天装上了不少美观的装饰吊灯,不至于亮地晃眼,但也足够看见任何细节,而此刻他发现喻文州眼中闪烁的东西比灯还亮,比星还刺眼,这种专注和坚定他并不陌生,喻文州确定了什么的时候是没人能左右他的,看似温和的外表下他始终是相当固执的一个人,

  黄少天愣了一会儿后稍稍别过头好不去看喻文州眼神中令他难以躲避的东西,

  说清楚吧,别拖泥带水的了。

  一次次偶然的遇见和见面在心里稍稍萌生出了是不是可以就这样平淡地相处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的妄想,萌生出了或许午夜梦回他能再多回味一些瞬间的期望,

  虽然做出划清界限不过是旧友重逢的样子,心里难道没有任何波澜难道没有因为他再生起伏?

  应该说清楚的。

  别那么无耻别那么自私。

  黄少天慢慢地从领口里扯出一根细细的银链,取下挂在上边的铂金戒指,当着喻文州的面重新套在自己的无名指上,

  “我出国的那年就和秦卿结婚了。这枚戒指代表着我的誓言和承诺。如果不是秦卿觉得自己时间不多执意要离婚我为了不让她情绪太激动也不会答应她,即便她走了,这枚戒指我一直带着,这份心毫无改变。就算你不承认也没有办法毕竟有些东西早就过去了,现在提也没有意义。至少我已经往前看了。”

  “你不是会囿于过往的人,我一次次和你说起秦卿,也是想告诉你这点。”

  “很多事没有结果就是没有结果。在一起过爱过笑过体验过我觉得已经足够了,没有人规定一段感情开始了就一定会有好的结果,你比我理智比我想的多,我很感谢也很珍惜曾经和你在一起的那段时间,但是一切在我说分开的那晚就该画上句号了。这么多年了什么都变了。”黄少天笑了笑,

  “我有过自己的婚姻,你应该知道什么意思了。”

  喻文州看着黄少天指根上的戒指重新覆盖住他见到的戒痕,眉目黯了片刻,复又抬起时喻文州的眼中附着一层冷淡,

  “你回国后的我看到你的所有变化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你变得稳重变得收放自如张弛有度或者变得圆滑,这些都是好事。”喻文州说,“我从没有对你失望。”

  黄少天心里咯噔一下,连抱着胳膊藏在里侧蜷着的手指都白了,

  “可我现在很失望。”

  “你如果连自己都骗不了,就不要妄图骗别人。”

  喻文州说完那句话抬脚就走了,星夜依旧,晚风从敞着的门口吹了进来,吹走了老宅里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温情和人气,它又变成空荡荡的样子了,吊灯被风吹地晃了两下,连同照在地上的?影子都有些婆娑。

  只有黄少天一个人站在原地许久。

  失望。

  黄少天从小到大都不会让人失望,他是骄傲的他是自信的,这个词简直闻所未闻,他什么时候开始变成现在这样了?黄少天关上了门,靠在电子门上任由金属冰凉了他的后背和肠胃,

  他知道喻文州说地不错,他骗不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