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的内容往往和内心有关,即便当事人白天并没有直接的内心纠结,大脑也会轻易地捕获那些潜意识。黄少天已经不知道第几次在混沌的梦境中听见那些冷嘲热讽的低语,

  “是他吧?就是他吧?”

  “好像是,他们都这样传”

  “看着挺正常的啊……怎么这么……”

  “谁知道呢?”

  梦里的自己对这些低语嗤之以鼻不屑一顾,然而在混沌中走了几步后,另一个高昂的女人的声音突然响起质问他 你不介意不在乎别人的眼光,那你考虑过他没有?他原本有非常坦荡的未来,路我们都给他铺好了,难道你要以后别人在背后戳他的脊梁骨吗?”

  “难道你想看见以后别人谈论起他的成就的时候后边跟着这些花边新闻?”

  “即便我们接受,那别人呢?”

  “这不过是你们现在还年轻的一时冲动,你敢保证以后你不会变他不会变?到那时候你们的名声已经染上了污点,你怎么还他?”

  “他已经因为你躺在医院里了,你还想怎么样?你要我们家怎么样!”

  “你太自私了!”

  黄少天在梦里想说不是,想说他不想这样,可是他的嘴被人捂着,如何都开不了口。然后他看见二十岁的喻文州用他沾着血的右手在抚摸着一座未成形的石膏像,缓缓地向他转过头说,

  “没关系,少天。”

  而他脸上的微笑却充满着苦涩,眼中皆是后悔。

  每每梦见这样的场景黄少天都会惊出半身汗,少年意气的时候他和喻文州可以不管不顾地在一起,即便是流言蜚语他都能挥挥拳头给挡回去,直到他后来毕业真正进入和他一起的生活他才开始意识到喻文州一直一个人在面对什么。他自己家里的老爷子给他的压力都逼得他要搬出去住了,更何况喻文州是世家出身而且天赋异禀,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

  他们的事被少部分人知道的时候黄少天以为没什么,时间久了就会被接受,不被接受也没关系,毕竟以后的路是他们自己走,可他确实太天真了,清除他这么一个人对一些人来说和清理障碍一样轻松,自然有人要受苦,喻文州保护他,受伤的就是喻文州。

  他一点都不自私,他可以为了喻文州做所有事,包括离开他。

  既然现在一切都是正轨,那就不应该有任何偏转。

  黄少天早就换了手机号码,社交账号也都换了一批,以前的社交圈和认识的人在他选择出国的那一刻就被他单方面地规划成了过去,然而城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连最不愿意见到的人回国没多久就见到了,与其他人的相遇想来也只是时间问题。其实不是不敢见,只是见到以前的人难免会连带着想起以前的事,尽管嘴上一直说自己已经三十多岁的老男人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识过,但是没有必要自己挖自己的伤疤。

  黄少天在茶水间泡咖啡的时候听见外间传来宋晓的大呼小叫,“恩?诶!!!”

  “干嘛一惊一乍的啊!”郑轩转过转椅瞅他,

  “这个!这个人!我上个月刚见过!我认识!他还是天哥的朋友呢,应该不是同名同姓吧?诶天哥你快来!”宋晓一边点着活动单页上的一处一边对郑轩说,黄少天刚走出来就被宋晓叫了过去,

  宋晓把单页拍在桌上,手指着一串名字里的一个问,“这个喻文州,是上次我们在艺术馆见到的喻哥吗?是吧?不会有同名同姓那么巧和的事吧,哇塞喻哥好厉害啊,竟然是国家美协的成员?看这个排名位置应该最低也是个干事吧?哇他这么年轻!好吧严格来说是比这一面上的所有人年轻……郑轩你知道吗?他和天哥差不多大!好厉害啊。”

  黄少天看着那一串名字里喻文州三个字抿了抿唇,放下了咖啡杯,

  “这什么?”他问,

  郑轩不认识喻文州,但是看宋晓这么大呼小叫的有些好奇,“哦,下周不是有个美协联办的四省联办大奖赛,这是活动单页,我们打算去来着,老大能搞到门路。”

  “哦”黄少天不置可否地挑了下眉毛,打算走人,

  “诶诶诶天哥你不感兴趣吗?一起去吧要不,还能再见到喻哥,我上回加了他微信平时一直有请教他一些问题挺不好意思的,就是没时间见见,正好可以去当面致谢诶”宋晓问,

  “……你谢他拉上我干嘛?我对这些不是很感兴趣,有这功夫我宁愿去看T台秀。”黄少天闪了一下逃过了宋晓的魔爪,结果没想到郑轩这个凑热闹的堵住了他的去路,

  “天哥上次趁我不在给宋晓开小灶已经非常厚此薄彼了,这回我也要去的,什么神仙大师也给我引荐一下啊,天哥不能这么偏心,一起去吧去吧去吧!”

  黄少天是个典型的吃软不吃硬的人,俩后辈围着撒撒娇说几句他就扛不住松了口答应了下来,

  本想着等到当天陪他们去一下不驳了他们面子就开溜,结果当天宋晓塌着脸站在会场门口说,“我早上问了喻哥了,他说他有事这几天评审都不来,唉,天有不测风云,人有——”

  啪!黄少天手速奇快地一掌拍在宋晓后脑勺,“你瞎说什么呢!”

  宋晓这才慌忙间改口,只是看宋晓的样子黄少天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反应过度。

  喻文州不来那他轻松了很多,大奖赛其实没什么好拍的,又不是秀场也不是展览,很多作品因为体积和运输的问题只通过相片和实录等方式参加,宋晓和郑轩去观摩了,黄少天背着包手插在口袋里在体验区到处走,

  他其实不该在这里停留的,尽管那个人不在,但是这种场合这种题材这种活动都等于是在他的神经上捆绑易燃的引线,只要一点点火星他就会受不了。然而那种昔日美好的过往在尘封的盒子里逐渐散发出令人怀念的温暖芬芳,又令他无法离开这里,这种氛围似曾相识。

  内场是相当专业且严谨的评选评审场合,而外场就有各式各样的体验区供给游客和业余爱好者体验增加乐趣,黄少天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体验区,

  “诶诶诶当心,别上手,这料很脆”

  “啊呀就玩玩嘛我都等了一个小时了!”

  “你以为是3D打印啊,慢工出细活好吧。”

  突如其来的熟悉感令他恍惚间回到了几年前的宽大教室,

  ……

  模特台上褐色头发的男生僵硬着脖子对着不远处正在一块石料前描点定位的男生喊,

  “我能动了吗?”

  “能动了吗?我脖子都要僵啦!”

  “请问——我能——动了吗——!!!”

  黑发的男生过了一会儿才歪过脑袋冲他笑着说,“想动就动啊”

  男生像是得到了特赦令一样一下就蹦跶到地上,左右转了转脖子又扭了扭腰,这才挪蹭了过去看另一人画了半天的石料,一看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我靠?这什么鬼!为什么感觉和一个小时前没有多大差别!这能看出来个鬼啊!而且……这、这、这、这里怎么看这线条都是女人吧?”他难以置信地问,

  黑发的男生这才点了点头,“恩,这次的参赛作品就是展现东方古韵的仕女像。”

  “啊……仕女?!那你让我在那坐那么久?!我脖子都快僵了!”男生挥拳,

  接着换来对方一阵轻笑然后伸过结实有劲的手在他后颈捏了捏,“不找个借口让你坐在那,你一准待不住,吵地我没法专心。”

  ……

  另一个午后,他们在一间空旷的画室里,这一回黑发的男生正在给熟睡的另一人画着素描小像,他的眉眼间俱是温柔,画笔下的男生眉目干净,靠在窗边睡地一派恬然,等到他在画纸的右下角签下名字后这才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在男生的眉心落下柔软地一吻,还未待离开就被对方拉住了胳膊,

  “偷袭完了就跑?”褐发的男生嗓音中透着疲懒,手却一点不肯松,一双眼睛亮亮地充满着抓包后的笑意,

  “好不容易真的请你当个模特,不到十分钟你就睡着了,没见过这么不敬业的模特。”黑发的男生顺势捏了捏对方的鼻子,和他一起坐在了窗边,

  睡醒的男生笑了笑,任由对方的掌心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因为一直握着刻刀和雕凿等工具,刚被抓包的男生的掌心有一些薄茧,触感十分奇妙,

  “要是一直盯着你,我怕我忍不住。”褐发轻声说,

  “忍不住什么?”

  “忍不住想亲你啊。你大概不知道,你专心做一件事的时候眼神特别专注特别勾人,即便知道那时候我在你眼里和石膏像没差,我也不太能把持得住,毕竟我太喜欢你了嘛。”褐发的男生伸了个懒腰刚坐直就看见对方慢慢地靠了过来,眼中是他刚才所夸赞过的专注,

  于是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对方的唇上,然后他看见对方笑着问,“为什么要忍?”

  在工作间的窗边,在满是木屑和石膏料的气味的房间里,两人互相拥抱着忘情地亲吻。

  良久之后传来一人的呢喃细语,“文州好好啊,好到我都不想松手。”

  ……

  回想起陈年旧事,哪怕就三俩片段,黄少天都很想回到那时那刻告诉那个青涩的少年,相爱的时候一定用尽全力去爱,用尽全力去对他好,不要想着放手也不要留有任何遗憾。直到你们走到尽头,要潇洒的放手不要拖泥带水,不然种种后果可以叫人痛彻心扉。

  “天哥你在这啊,你要买纪念品啊?”郑轩的声音突然打断黄少天的思绪,

  “不是,你们完事了?”

  “恩,今天没什么收获,看来是白跑一趟了。”郑轩伸了个懒腰,“传说中的大神也没见到,唉”

  黄少天笑了笑,“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你有事没事就喜欢往外跑,这回带着你你还抱怨。”

  宋晓倒是没什么话,回去的路上一直在看手机。

  时间还早,黄少天回家前去花鸟市场买了一束花打算给空荡荡的老宅增加点鲜活的气息,花店老板娘估计是见惯了来买花的他这个年纪的男人,于是手脚麻利地扎了一大束适合摆拍的玫瑰给他,还附赠了一张情话卡,黄少天发完呆接过花的时候看着对方一脸殷切的表情都不好意思说他不想要玫瑰想要重新选,万般无奈之下只好硬着头皮抱着巨大的玫瑰花束穿过市场。

  等他停好车捧着花要往巷子里走的时候却在巷口那棵挤满了下棋观棋的老头的槐树下看见了喻文州的身影。

  “你……”黄少天有些错愕地走过去,正好和喻文州对视还看见喻文州手上还提着两袋食材。

  喻文州笑着看着捧着花的黄少天,“听说你今天去大奖赛了?”

  黄少天点了点头,

  “我下午有事所以就没去。等处理完了宋晓说你们已经走了,我想了想就自作主张买了点食材过来等你。你之前一直用你很忙,家里没材料做托词,现在……”喻文州温和地笑了笑,顺便把袋子往上提了提,

  “没别的借口了吧?”

  槐树下的大爷们还在那“炮二平五”,“平步过河”地呦呵,观棋的你言我语,下棋的呜呼哀哉,吵吵嚷嚷,巷子里有谁家在自家门口借着下午的阳光晒棉被,竹编拍子一下一下拍在棉被上发出闷闷的声响,不远处骑着共享单车路过的男男女女捏动车铃互相追逐的叮当声和笑声,此刻都蒙上了一层不太分明的遮罩一样,眼前和耳边唯有站在巷子口,喻文州冲着自己浅浅微笑,专注却又不容他另寻借口的眼神和温和的话语轮番循环。

  拒绝他,

  黄少天在心里和自己说。

  “啊……行吧……你不嫌麻烦的话。”黄少天抿了抿嘴朝另一侧偏了下头,差点同手同脚地在前边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