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我找到了前一本日记。一共就这两本。
前一本里也多次提到了我,这本的内容比较含蓄,可能是因为写的时间更早,大哥对我的厌恶还没积累得那么深。
这本里他没怎么说要弄死我,只是嫌我脏,嫌我爱哭,我打扰妈妈睡觉,我影响他看书,我浪费食物。
我不肯穿他留下的旧衣服,我笨得要死邻居却总是夸我聪明,我经常做噩梦,晚上哇哇叫。
我睡前缠着他讲故事,他抱着好好教育我的心态,找了童书上很好的故事读给我,过两三天他问我其中道理,我把故事全都忘了,说不出个所以然;有时他随口瞎编讲了个故事,他自己讲完就忘了,我却一直记得,还总是缠着他非要他再讲一遍……
还有很多很多小事。有些事我现在还有印象,大部分都没什么印象了。
日记并不是专门记录我的,其实大部分内容是他在学校的事,正常记录着各种学习与生活,各种所见所感,但每隔几页他就会提到我。
他的正常生活中,时时刻刻夹杂着对我的厌恶。
还有,每次提到我的时候,大哥写的都是我的全名。连名带姓那种。
我深受震撼。
在我印象中大哥并不是这样的。我从没在他身上感受到过敌意。一次也没有。
他从始至终都对我很好,我们年龄差这么多,他却从没欺负过我,没伤害过我,连一次小小的推搡也没有,甚至连不耐烦的眼神也没有。
那这些日记又是什么?
我陷入了混乱。
我开始为大哥找理由。以前好像在哪看到过,青春期的小孩可能会对更小的孩子怀有敌意,长大就会好一点了。还有,评价一个人要论迹不论心,大哥对我很好,这是事实,至于他在日记里写的这些……也许他只是发泄情绪而已,都是一时的念头,不是认真的,也许他自己都忘了……
他真的忘了吗?
他提到,我得了奖状就乱放,也不记得管他要,如果不是今天看到日记内容,我可能永远想不起来这件事。我是真的忘了。
但大哥一直留着学生时代的东西,留着这些日记。它们被保护得很好,一直跟着大哥来到这个城市,来到新家里。他真的忘了吗?
前一本日记是满的,后一本却没有写全,本子的后三分之一是空的,停在普普通通的一篇日记上。那篇日记说的是班里搞文艺演出,他没时间排练,就没参加表演。
这篇之后,他也没写开始暂停记录之类的话,就是普普通通地停下了。
从字体来看,大哥写字的时候应该不会太小,但肯定也没成年,估计是初中或高中?
日记停在了具体什么时候呢?
我想了想,有了合理的猜测——大哥所有的日记,都是在妈妈失踪之前写的。
大哥记录的都是日常琐事,没有提到妈妈出事。妈妈出事之后,如果大哥继续写日记,他一定会重点写到这事,既然日记中没有相关内容,就说明他是在妈妈出事后停下的,他无心再写日记了。
没有了妈妈,大哥不但没有冷落我,没有欺负我,反而对我更加照顾了。
那时我懵懵懂懂的,不能第一时间明白发生了什么,大哥比我大,比我明白事态严峻,他比我心急,但他会克制,不表现出过于激动的情绪。他像个成熟的大人一样与外面的人沟通,处理好我们这个家庭的一切……
后来的日子里,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做饭。他从没给我吃过什么危险的食物,更没饿着过我。他打工赚了钱会和我一起花,我过生日的时候他会买小蛋糕。
如果他恨我,他为什么会如此体贴地照顾我好几年?
哪怕偏要把人往坏了想,也许可以说他是怕被别人戳脊梁骨,如果是这样,他只要保证让我正常活着就行了,就仁至义尽了,他又何必要对我很好呢?
但是……如果他早就不恨我了,如果他的日记只是发泄情绪,不是他的真心话……那为什么一旦我长大了,他就离开家了?这些年我们分隔两地,他一直极为“繁忙”,我们连逢年过节也不曾相聚。
如果大哥是想离开我,想摆脱我,他为什么不把我赶走?大学时我住宿舍,大哥完全可以继续住在家里,把我的东西送走,让我彻底换个地方住……但他没有,他自己走了。
为什么?我不明白。
他到底是珍惜我这个亲人,还是厌恶我到了一定地步,甚至厌恶到了要逃离整个城市的地步?
我慢慢站起来,继续收拾其他东西。
我看了一眼已经装在包里的电脑,忽然想,要不要打开看看?现在大哥肯定不写纸质日记了,那他会不会写博客、写微博什么的?他会不会再提到我?
我还是没有看。
最好的结果是,他不写了,他再也不会提到我;万一他还会说起我,我不敢想那到底会是什么样的话语。
日记的事,我决定装作什么也没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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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大哥的住处,我在便利店买了午饭,回到小招待所的房间。
刚一打开门,我立刻有种不详的预感。
走进房间,果然,大哥不见了。屋里没人,厕所也没人。
这小房间一眼就看到头了,连衣柜都没有,挂衣服只能用墙上的挂钩,大哥能去哪呢?
门是传统房门,不是宾馆的常见电子门,它用的锁和普通人家里那种木门的锁是一样的,从屋里可以多上一道反锁,但如果在外面用钥匙锁了门,屋里的人是出不来的。
我检查了窗户。窗户更是打不开了,房间在三楼,可能是为防止意外,窗户完全是封死的,只有高处的一块能打开个巴掌大的缝隙,最多只能开这么大了,人是出不去的。
一个问题是,大哥去哪了?另一个问题是,他怎么出去的?
两个问题同时盘绕在我脑子里,把我的正常思维搅得一塌糊涂。
我重新锁上门,尚未恢复冷静,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我就在每层楼道里找了一遍,还在建筑外面来回溜达,喊大哥名字。
这个找法真的对吗?能有效吗?我暂时无力深思。
我沿路越走越远,几乎是凭着直觉前进。穿过小路,路过之前的医院,拐个弯进入A市中心大街,继续向东走。
难以置信的是,我的直觉竟然还挺灵,我真的找到大哥了。
他就在在A市中心大道上,正在沿路匆匆行走。
我赶紧跑步追上去,拉住了他。他对我微笑,还点了一下头,就像很普通地日常打招呼似的。
他既不甩开我的手,也不停下脚步,依旧按照刚才的步速前进。他走起路来脚步稳健,身姿挺拔,完全不像重伤初愈的人。唯一异常的地方是,他一直闭着双眼,眼皮上还沾着昨天我新换的小块皮肤胶带。
我稍微用点力拖住他,不让他继续走,带他往回走,他也不挣扎,就乖乖地跟我回来了。
回到招待所房间里,我思考下午该怎么办。我必须去租车,带着他一起去带着他恐怕不方便,但要是把他留下……万一他又跑了怎么办?
而且他到底是怎么离开这个房间的?我真是一点也想不明白。
思前想后,找不到更好的方法了,我只能不出门,留下来和他在一起。我给租车公司打电话,直接想好型号,给他们地址,让他们开到这边来交接。本来我想亲自过去看看车况的,现在也只能就这样了。
明天就要去省会的医院了。晚上我点了外卖,有大哥喜欢的生煎。
吃饭的时候我忽然想起大哥的日记,不由得想象出自己被鱼刺卡住、被糖和果冻噎住的模样……我们面前这顿饭里没有任何危险食品,自从大哥变成这个样子,我不敢让他吃鱼。
大哥以前很喜欢吃生煎包,现在他却没什么食欲。这几天他都是这样,吃得很少,我反复催他,差点要喂他了,他才能稍微吃一点。
道理睡觉的时候,和之前一样,他又坐到我床边来,一手轻轻拍着我的胳膊。
前几天我都侧身朝着墙,不敢睁眼直视他。昏暗的房间里,他咧嘴微笑着,闭着眼,用不知道什么器官在看着我,让我觉得很恐怖。
今天气氛变得更不一样了。因为白天看了那些日记,现在我的感受愈发复杂。
每次望向大哥,接触到大哥,我都会想起日记里的句子。
那些琐碎的怨恨从纸张里渗透出来,隔了这么多年,到今天才浸润到我心里。
哪怕我下定了决心要装作没看过,这也只能骗骗别人,根本骗不了自己。
我翻了个身,看着大哥。不知现在他还恨我吗?
不,不是“现在”,现在他好像已经不具备正常的思维了……应该是不久前,比如他和朋友们在游艇上聚会的时候,那时候他独立而自由,事业小有成就,陪在他身边的都是他自愿选择的朋友,而不是我这种被迫绑定的亲人……他应该很开心吧?他心中因我而起的怨毒应该都消失了吧?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我很久不打扰他了,他应该已经原谅我了吧……
而现在我又出现了,又跑到他面前了。如果他的思维还清明,他会不会看到我就很烦,会不会嫌我多管闲事?
此时此刻他在想什么呢?是忘了曾经多讨厌我了,还是已经不讨厌我了?
这时,大哥停下了拍我的动作,歪了一下头,好像在疑惑我为什么盯着他,为什么不睡觉。
我把手搭在他前臂上,轻声说:“不知道你能不能听明白我说的话……接下来咱们是这么安排的,我带你去省会的医院,住进去之后你就好好治疗,我也有事要忙,不能经常去看你,也不会打扰你休息,但如果你需要我,我就一定来,你一定能联系到我。好吗?”
他没有发出声音,连喉咙里的咕哝声也没有。
他抬起手,继续轻轻拍我的上臂。
我说:“你的病可能需要治很久,等你治好了,回归到正常生活了,我就不会再打扰你了。这段时间委屈你一下啊。”
他又一次歪了歪头,保持笑容的嘴巴开合了两下,仍然没出声。
我睡觉喜欢侧躺。于是我再次翻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闭眼。这次我没有面对墙壁,而是朝着大哥坐着的方向。
在我换姿势的时候,他停下了拍我的手,我躺好,闭上眼,上臂又感觉到了有规律的轻轻拍打。
大哥这个样子明明很诡异,可奇妙的是,今晚我竟然睡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