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夜黑风高,非道听着折礼绵长的呼吸,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捡起衣服下榻而去,折礼却紧跟着醒来,翻身下床抓了外袍便要跟上:“师傅,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非道顿了顿,回首瞧见折礼正目光清明地以疑惑的眼神瞧着自己,他披上外袍:“大雄宝殿。”
折礼怔了怔,想到日前在那处所感觉的不一般,心下恍然:“那里是不是不对劲?”
非道颔首:“小心行事。”
除却几分朦胧的月色,路上一片漆黑。瞧着月晕,是有雨的征兆。路上一片死寂,已是初冬,遍地是寒冷和寂静。
二人一路来到大雄宝殿。
子时,站在庄严的大雄宝殿门外,折礼却感觉到难以名状的异样。
“师傅。”非道的手摁在了铁环之上,折礼提醒到,“小心。”
大殿的门缓缓被推开,沉闷的香气自殿内扑面而来,月光跟随二人的影子,也无声地钻了进去。
与普通的大雄宝殿相同,殿中供奉着释迦牟尼的佛像,手中结着法印,慈眉善目。
佛像前的桌案上放着功德箱和香炉,供奉着点心水果,看来皆十分普通,毫无异常。
可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此时却尤为明显。
这便是最大的不对劲。
折礼走到那高大的佛像前,仰头直视:“师傅,你可有察觉到什么异常?”
非道随着他的目光看向那大佛,注视片刻移开了目光:“并不明显。”
“嗯……”
正当时,殿外传来一声暴喝:“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折礼吓了一跳,向门口看去,一个人顶着苍白的月光站在门外,逆着光,身形高大好似顶着那房梁,气势汹汹,竟是那渡衍和尚。
非道神色平静地回转身,似乎早有察觉。
渡衍披着月色步入殿内,恶狠狠地瞪着折礼和非道,见是此二人,他神色愈加愤怒,暴躁地问道:“这个时辰,你们在这大雄宝殿作何?”
“皓月当空,我们随意走走。”折礼讪笑着回道,“走到这宝殿之外,突然想参拜一番。叨扰了,我们这便回去。”
折礼说罢,回头去看非道,只见非道不疾不徐慢悠悠地往外走。
折礼赔着笑从渡衍身旁经过,借着月光,瞧见渡衍凶神恶煞地死盯着二人,眼中险些喷出火来。
目送二人离去去,渡衍的神色才渐渐缓和,向那高大庄严的佛像投去复杂的目光,随即退出大殿,关门离去。
次日早课之后,非道带着折礼去寻道衍。
道衍见了二人,和蔼问道:“阿弥陀佛,两位施主,昨夜休息得可好?”
“还好。”非道回。
折礼向道衍回礼,眼观他慈眉善目不像有深意,昨夜之事,或许他还不知晓。
“我瞧着苏施主似乎已能视物?”
折礼点头:“还有些模糊。”
道衍点了点头,又谢过非道为周夫人治病:“今日我会兑现承诺,带二位前往圣泉,请二位随我来。”
兑现承诺?折礼思忖,当是道衍请师傅出手治那邪灵,师傅请道衍借圣泉为自己治眼疾吧。
三人从山路往上没走几步,便没了路,在道衍的带领下硬是爬上了一处石台,道衍站在石台之上往山下看,圣泉寺与佛石山脚的镇子尽收眼底。
山风猎猎,索性这两日阳光甚好,山上视野开阔,风景秀丽,叫人流连。
“这处石台,是佛石山上能观景的最高处。”道衍说道。
“果然是风景秀丽,视野开阔,令人心潮澎湃。”折礼叹道。
他遥遥看去,下山的路上,也遍地都是爬满青苔的残缺佛像,折礼不由问道:“道衍大师,那边的佛像也是渡衍大师所雕刻的吗?”
道衍面上的笑意清淡了几分,脸上流露出复杂的神色:“苏施主见到渡衍师弟了。”
折礼越发奇怪,怎么提起渡衍,人人都露出如此一言难尽的神情:“前几日闲逛,误入了他的院子,我见那院中摆满佛像,却都似被人有意损毁,实在奇怪。”
道衍勉强扯了抹笑,转身带着二人往山上继续行去。
“师弟醉心雕刻,执念于要打造世间最完美的佛像,每件作品完工,若他不满意,便会亲手损毁。”道衍无奈地解释,“久而久之,他便越发古怪孤僻。”
“那住持的执念,又是什么呢?”一路沉默的非道骤然发问。
道衍笑道:“出家人无所求,是以能示万物如一。若真说有所求,那便是真道吧。我一生所图,便是众生安居乐业,无苦无难,此方乃上上道。”
“道衍大师真是博爱众生,”折礼被道衍的信念所感染,叹道,“若当真能如此,岂不是极乐?”
“施主所言不差。”道衍摸着胡须说道,“难啊难啊。”
三人继续登山,又往上走了一段,只见林木掩映之处,竟有一个略显简陋却十分庄重的牌坊,往里看去,是一段修缮过的山路。
道衍带着二人继续往上:“这牌坊是圣泉寺建寺之初便屹立于此处的。为的就是能让前来圣泉之源的各位,能禀怀敬畏之心。”
穿过牌坊,略微湿润的山道,显得干净自然,山道旁的小院里,一个正扫洒的小沙弥向三人行礼。
小沙弥的身旁,是一个锈迹斑斑的香炉,燃着香味沉静悠远、大气而优雅的松香。
互相行礼之后,渡衍带着二人踏上一看便是有专人打扫整理野草的石道,往上没走两步,便走到一处中空的巨石面前。
“阿弥陀佛。”道衍向巨石行礼,转身道,“这便是圣泉之源。”
非道向那巨石看去,巨石浑身湿润,从中空部位有晶莹的水滴滴落,入面前荷叶大小的凹石中,又向山下流淌而去。
凹石旁,是一处供人坐的石台。
看起来着实是平平无奇的模样。
“请施主在此坐下。”道衍向折礼说道。
折礼依言在那石台上坐下,道衍从袖中取出一片碧玉所雕刻而成的玉叶:“所谓一叶障目,这玉叶乃是佛前之物,能驱邪破祟。”
道衍将玉叶沾了圣泉之水,涂抹在折礼的眼睛之上。
“两位施主暂且在此多坐片刻,我便下山了。”道衍说道。
非道向他行礼,道衍向山下而去。
望着道衍的身影走远,折礼从石台上站起来,看向非道。
非道打量着那巨石,伸手摸着石头上粗糙的纹路:“这巨石应当就是佛石山的灵力根源,山精所居之处。”
折礼也看向那巨石:“山精?”
非道颔首:“想必是圣泉寺的建寺法师发现了此处的灵妙,收服了山精,助它成为山灵,庇佑这佛石山。才保得灵泉寺百年香火不断。”
“可惜了。”非道收回手,面露冷峻之色,“山灵已不在山中。”
折礼恍然,他就知道,非道要来这圣泉之源并非是为他治眼,原来是为了确定山灵的所在。
“山灵不在这里,又会去往何处呢?”
非道轻轻笑了笑,面含深意,没有回答。
到中午时分,守泉的小沙弥来到泉源,请了二人,送他们下山。
二人一路散步回到圣泉寺,空山鸟语,清净的步道上偶见几片落叶,心也蓦然沉静下来。
顺着步道进入寺庙,二人却远远听得道衍似乎正与他人争执。
站在不起眼的院外角落,二人凝神静听。
“师弟,这世间焉有完美之物,你所雕刻的佛像,技艺娴熟,你何必同自己过不去呢?”说话的是道衍,他正苦口婆心地劝说渡衍。
“那师兄又为何同自己过不去呢?”渡衍闷闷地问。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圣泉寺百年基地,我为师傅、为众生守道,难道也是错吗?”
渡衍垂着头不吭声。
“那观音像,你雕刻得如何了?”道衍又问。
渡衍抬头看了他一眼,神色愈发不快:“我不会。”
道衍叹了口气:“师弟,芸芸众生皆平等,为了更长久的幸福,牺牲一些,又有何妨呢?”
渡衍抬起头:“师兄,自己所心甘情愿的付出才是奉献,豪夺骗取他人的付出,是伪善。”
“你!”良久,道衍叹了口气,“渡衍,我所求上上之道,与你所求中庸之道,终是不同。罢了,你去吧。”
渡衍离去之后,道衍又空叹了口气,随即也离开了。
“看来两位大师的关系不好。”折礼叹道。
非道没什么反应,二人便只当无事发生,回了精舍。
今夜的月亮,晕格外的重,想必明日就会下雨了吧。
“你切不可离开我身边,知道吗?”面对未知的危险,非道只能将折礼护在最近的地方。
瞧见非道面上严肃,折礼连忙点头,伸手抱住非道的胳膊,笑道:“知道了,我就这么寸步不离,够不够近?”
非道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轻轻将他的脑袋推开了些。
进了大殿,仍是之前所见的模样,无甚不同。
乌漆麻黑的夜里,冷风自门口灌入,折礼诧异地转过头去看非道:“师傅,你笑什么?笑得这么瘆人。”他一面说着,一面挠了挠胳膊,试图安抚身上的鸡皮疙瘩。
非道只是冷静地看着他,那严肃的目光似乎已经在诉说:你看我像是会笑出那种声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