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异能>八百万零一种死法>第15章

  壁垒分明的对抗清楚划开一道壕沟,这里,合适孕育的是革命标语和战斗诗,因为两军对阵,需要较高的音量分贝和较简洁有力的语言形式,才能掷枪般穿透距离到达彼岸。小说娓娓道来的本质,以及它仰赖丰硕生活现实碎片的特殊生长条件,使它的从业人员像个农民而不是铠甲鲜亮的战士,而我们知道,农人的耕种是在平稳可预期的日子里才可能,战争开打时刻,他们只能抛荒逃难。

  这使我想到小说名家钟阿城精彩但极容易在民族大义下引发误会的“投降论”——阿城曾举清兵入关后那一段惨烈历史为例,他以为,这种负隅顽抗的代价是历史和社会基本生活的停滞,使人和土地的关系架空起来,这当然是农民的观点:“不投降,就下不了种。”

  下不了种,便得选择离去,这是陈映真《夜行货车》里詹益宏的抉择,他毅然返回了南部老家和暂时未被城市所吞噬的美好时空之中;而选择投降并把城市当自己的家,则是我们这部《每个人都死了》里的马修·斯卡德、伊莲·马岱和米基·巴鲁,在死亡一次又一次狞猛逼近之时,他们有能力选择离去(爱尔兰、法国巴黎或随便哪里如得克萨斯州等等),但正如伊莲·马岱在第十三章所说的,“我了解,这里是家”。

  无限大的步行

  然而投降的成立与否,关系的不只是投降者的意愿,也一定得具备招降者的某种诚意和妥协——从这个观点来看,大台北市的确是个极不合格的小说招降者,试想,一个无法走路的城市,怎么能声称它肯接纳你呢?

  我始终坚决相信,一个不能走路的城市,是生长不了小说的。

  即便轻松只是旅游,你去的地方如果是大自然风景,一般而言你得选择车辆作为代步工具,因为星野平阔,景观变化较少;但如果是城市,你顶好选择步行,因为商家、橱窗、街景乃至于当然也是景观一部分的人们太密集了、变化太大了,车辆相对而言是一种太快的交通工具,让你来不及锁定任何一个你想看清楚的焦点,这样子的呼啸而过,只能大而化之供你写篇不痛不痒的风景印象小短文,连一篇好的散文都没机会。

  你得浸泡其中,浸泡城市的最好方式是步行、漫游,并时时驻足不前。

  和布洛克齐名,写出纳瓦霍国印第安神探乔·利风(Joe Leaphorn,跳动的鹿角)的当代侦探小说大师东尼·席勒曼,在他以地广人稀的亚历桑纳州印第安人保留区为背景的小说中总是说,“在这里,每个人都晓得所有人的所有事情。”这恰恰是城市的背反描述,而利风最不适应白人大城的总是:你看到这么多人,你和这么多人如此靠近,但大家总避免眼神相接,你不晓得他们的名字,他们的事情,你甚至不交谈。

  这是城市小说比较难写的原因,也是需要较长浸泡时间的原因。在城市中,人是片段的,资讯和故事也是片段的,线索总是绕过一个街口就石沉大海似的吞噬于人群之中,写作者和思考者会一再像追到死巷子的沮丧侦探,他拥有过多到令人不知所措但总悬浮不相干的资讯碎片和念头,你得耐心且装着若无其事地游荡下去,好找到并不一定出现或存在的联结环节,并寻求启示。

  无怪乎本雅明一直反复用拾荒者和街头密探来隐喻城市的书写者,并说他们工作的姿态是一样的,行走,漫游,随时停下脚步好捡拾东西,并在居民酣睡时仍孤寂操着自己的行当。把物质马克思主义拐弯到诗人心灵国度的本雅明甚至引用马克思劳动时间和劳动量决定劳动价值的说法,说,这样的游荡者所投入的劳动时间和劳动量无限大,因此,他也创造了近乎无限大的劳动价值。

  不让你走路的城市

  然而,这些劳动时间和劳动量必须有劳动场所可堪投注,这个劳动场所当然是街道——但得是人可行走的街道,而不是只供车辆行走、台北市这样的街道。

  敏锐如本雅明当然不可能忽略这点,在他《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一书之中,事实上,本雅明还特别列举了某些创作者对城市行走一事近乎神经质的护卫和躁怒。像波德莱尔,他如此指控他所憎恶的布鲁塞尔,不因为不方便行走,只是因为“没有橱窗!散步是富于想像的民族所喜爱的东西,这在布鲁塞尔是不可能的,这里的街道空空荡荡,毫无用处。”或像史蒂文森,他的恐慌则是因为伦敦市街夜间照明的汽灯要废弃改装霓虹灯,因此,并不是说从此没有灯光让夜间游荡成为不可能,而仅仅是替代的霓虹灯少了汽灯那样由弱而强缓缓亮起、和天光的逐步黯去形成相称明灭的动人诗意景致而已,就这一点点的损失,已经够让史蒂文森宛如世界末日般对霓虹灯口出恶言,“这种光亮只应照见谋杀和公共场所的犯罪,或者是在疯人院的走廊里,它只增加恐怖的恐怖”。

  对生活在台北市几近无路可走的创作者来说,这只能称之为“何不食肉糜”。有时你不免真想让波德莱尔和史蒂文森到台北市来住个十天半个月看看,不晓得他们会讲出什么更恶毒的话来。

  当然,就城市行走,台北市确实有着人力难以抗拒的先天不幸之处。我指的是它的天气这部分——亚热带岛屿加上完整的盆地地形,给了台北市典型的湿热多雨气候,走起路来汗闷在身上,很容易疲惫,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适合行走的日子并没多少。

  除此而外,大致便都是人为的了。这里,我们先不谈都市景观,不谈空气和噪音,不谈绿地和行道树,不谈交通和停车状况,不谈治安和一般公共建设质量,也不谈连副领导人回家吃午饭当街拦路等等,随便谁都能列举出的上百个问题,我们先只看人行道的材质和路权。

  保守地估计,台北市人行道的材质足足落后了时代二十年以上。目前所用的金钱图案(还真像个充满犬儒嘲意的隐喻)薄红砖,如果没记错的话,还是高玉树(老天你还记得这个名字吗?)在任市长时用的。这个台北市寒武纪白垩纪时代的豪华材质,集脆弱和丑怪于一身,加上我们喜欢在上头停摩托车和轿车,再加上薄红砖底下的水泥永远铺来凹凸不平,因此,遂形成地球表面上数量最大、密度最高的人工湖泊区,而且其中众多湖泊还是如电影《法柜奇兵》里那种隐藏在红砖底下的陷阱式人工湖,冬日雨天行走时,你得具备印第安纳·琼斯博士的绝佳判断力来决定哪块可踩哪块万万不可——差别只在于,成功通过的琼斯博士有考古的无价宝物可得,你没有,你得回家洗热水澡并换一套干净衣服。

  我们的路权概念也是整整二十年前的,仍然保留着当时“车辆代表权力”的古老阶级意识,因此人行道窄小,很多地段甚至完全没有,而且在维修时永远是最后一个顺位;更成功保留了这种阶级意识的象征物是,我们到现在还存留并使用天桥和人行地下道,意思是,有着强大马力的机器走平路,人却得爬上爬下,这不是古老的社会达尔文主义时代的遗迹是什么?

  近两任的陈水扁市长和马英九市长都颇积极提倡台北市的文学风气,拿钱办文学奖鼓励写作,但有时你会很想告诉他们实话,不必那么麻烦,不必烦劳新闻处伤脑筋或甚至成立文化局,这种事靠现成工务局的基本尽责就行了,把街道弄好,让人能安然行走其上,你盖好它,文学很快就来了。

  逝者如斯

  而更奢侈的一点则不是马市长所能或说所应为的了,那就是,台北市仍是个成长中、但成长坏了如不良青少年的城市,却不是个曾经历经劫毁的城市(尽管这么下去可能也快了),因此,它少了某种思维的边界,某种可放眼看出时空天际线之外的视野。

  我们可以说,人的文学艺术创作总直接间接意识到自身的死亡,并从而寻求某种有效或徒劳的抗拒时间生命形式。城市亦存在着生生死死,我个人总想,一个人站在巴黎铁塔的眺望台和台北火车站前新光三越大楼顶端,多少是有不同的。那个繁华的世纪大城,你晓得它曾经在一夕之间死亡于法国大革命、死亡于巴黎公社、死亡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德军入侵,你意识到它的脆弱,知道它也可能在下一个当下付诸一炬或灰飞烟灭,因此,它眼前的繁华和宛如召唤人回家的暖暖灯火,便不再只是一层薄薄的繁华和灯景,它是一个生命本身,和你撕扯不清,你跟它有一种近乎奇迹的联系,但你仍会失去它,因此你更想记得它。

  这是诗经的《鹿鸣》,是《东京梦华录》和《洛阳伽蓝记》,是孔子说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当然也是布洛克的《每个人都死了》。

  美好与死亡

  奉生命过多的欢愉

  奉无羁的希望与惧怕

  我们在此以短促的感恩之心

  虔诚致谢不管你是哪一位神

  没有生命永远驻足

  死去的人从不回转

  这抚平着微波不兴的河水

  清风自在吹向海洋


《死亡的渴望》——如果你有负我们这些死去的人

  这里,让我们从一个最典型的斯卡德式问法开始——纽约“九一一”时,我正在做什么?

  我个人没什么戏剧性的场面发生(比方说小说家刘大任说他一对纽约友人夫妻正在大陆访问,午夜十二点过了才回旅馆,丈夫倒头先睡,太太开了电视,丈夫瞥一眼荧幕灾变画面,还抱怨道:“这么晚了还看这种好莱坞烂片子干什么?”),我就好端端坐在电视机前看新闻,先是跑马灯出现有民航机撞上纽约世贸双子星大楼的讯息,没太久,Live画面就出现了,说明这不是一般迷航空难,第二架七四七转一道死亡弧线,准准撞进擎天的大楼化成一团火球,一次又一次,荧幕下方也出现惊悚但不怎么真实的三个英文字:America Under Attack——

  感觉非常恍惚,但也有某种冷酷的百感交集——你会想到从这一刻起世界整个变了,“安全”这两个字的意思尤其变了,资本主义和全球化秩序的成本结构和一贯游戏规则得调整改写,而且朱天心到伯克利的小说学术研讨会大概也泡汤了,还有,小布什代表的保守势力一定快速抬头,自由主义又再次挫败,还有,刘大任张北海郭松棻几个人都平安吧,才刚进哥大东亚系的老朋友、我们的美食女王Carol也平安吗?还有,也在哥大任教那位身罹癌症的知识分子斗士萨义德这下怎么办,他的独立处境更艰难了吧……

  众声喧哗中,我心里却也有一个奢侈不好为外人道的小小声音冒出来——还有布洛克该也无恙吧,他习惯使用的咖啡馆并不靠近灾难现场,过去我们读小说也没印象马修·斯卡德曾出入世贸大楼,布洛克这个系列会不会有“九一一”为题的小说出现?或至少他会不会告诉我们,“九一一”时斯卡德人在哪里?正做些什么?“九一一”后他有什么想法有什么改变?当然,真正的凶手尚未落网是因为他人远在千里之外的某山区洞窟里藏得很好,并非不晓得是谁;事实上,小布什政府也绝不可能雇佣这一位又丢掉私家侦探执照、重新回复孑然一身的自由工作者,他们缉凶的阵仗吓人多了,其力量足以毁灭地球上任一个国家(但却不容易逮着一个单一的人,这讲起来像一则现代寓言),而我们的斯卡德先生又太老了,上不了战场,没机会参与这场理由充分但仍属不义的二十一世纪十字军远征之役。

  你持续召唤死亡,且终其一生和死亡日日为伍,就像当年那个爱龙成性的叶公一样,但终于有这么一天,在风雨雷电声中,悍厉而且巨大无朋的大龙真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