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尔默拧紧眉头,用白酒浇灌身体的伤口。先前的搏杀在他全身留下不少创口,脸上亦有青肿。

  他脚边伏着一个东西。

  那东西略微抬起头,牵出锁链的动静。威尔默斜睨过去,他们四目相对。

  “你也是精灵族。”对方嘶哑地说。

  威尔默没接话,他看着墙角那个脖子栓着铁链,手脚由他黑暗魔法绑缚的男人——他也生有金发,不过颜色较深,而且顺直如软缎。

  对方的双眸很是湛蓝,和安德莉亚导师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地方是,他没有尖长的耳朵。

  “混血?”阶下囚继续问。

  “你的嘴需要堵上。”威尔默顺手取过方才擦血与污垢的脏布,打算直接塞进对方口中。

  那男人边咳边笑,不反抗,接着道:“你好像不认识我?”见威尔默反应寻常,他咧嘴笑起来。

  “啊……你果然不认识我。或者说,知道,但没见过。”

  威尔默的确已经清楚他的身份,从对鲍比下死手的情况,以及事后鲍比明确指认的名字:杜鲁门·纳坦。

  “我调查过你,小子。你原先在斯维亚王城被当作奴隶贩卖,后来被鲍比的徒弟捡到……”杜鲁门就这么自言自语地说着。

  威尔默不搭腔,他没堵嘴,因为手头还得用布。若不是必须把人留到霍利来看,他早一剑捅穿杜鲁门的心脏,省得这会儿耳边聒噪。

  他不能传唤其他人进门,要知道,杜鲁门即便被俘获,却依旧是个高阶魔法师。

  目前只有他能制服,一旦有别人进门,难保不会遭受攻击,进而事态失控。

  “暗精灵混血究竟是怎么变成亡灵的?我倒挺好奇。花墙没能撕碎你的血肉,只看到一个骷髅架子出现,简直出乎意料。”

  “花墙”指的是那张臭气熏天的庞大巨网。威尔默皱了皱眉,想到自己被包裹进去时,浑身被浇满绿色脓液……他暗暗嗅动鼻子。

  清洁过了,他总觉得还能隐隐闻到。待会儿要见霍利,他不想顶着难闻的气味。

  若是因为这个,讨不到霍利的亲吻——威尔默瘫着脸,决心一定要再捅上杜鲁门一刀。

  “严格意义上,你现在是亡灵种族,理应呆在暗窟,而不是地面。我不问你的背景,因为不论说什么,你都闭口不言,我自己猜便是——抛弃,还是被迫?”

  杜鲁门从威尔默的眼中看到一丝波动。

  他闷闷地笑着:“真是这样……那我们太相像了。”

  后者连眼神都懒得欠奉。

  “我也曾流浪人间,被生父所抛弃……他是精灵族的贵族,家族不容血脉不够纯净的混血‘杂种’玷污。这些是我在人类救济院长大之后才知晓的。至于生母,我猜她早已不在人世,精灵族的血脉必定会耗干可怜的母亲。”

  杜鲁门脸上沾着泥草,双目随着回忆飘往某个角落。他口吻平淡,犹如在诉说别人的故事。

  “精灵们指责人类啖着名为低劣的肉、豪饮狡猾的泉水生长而成。殊不知,他们才是真正虚伪至极的种族。自视甚高、目空一切。若非样貌,我宁愿以人类自居。”

  “不用否认,威尔默,你体内照样淌着这些血液,暗精灵和光精灵相差无几。”

  他的视线缓缓落向红眸青年,面上挂着恶劣的笑意;五官天生具有的悲悯柔和感,此刻荡然无存,尖锐刻薄到另一种极致。

  “中阶的本事,是我一路靠偷学来的,当年还建立了‘伏诛果’工会。鲍比同你说过么?嗯?呵……你肯定早就从他那儿听过‘故事’,牵扯黑暗阵营,最后声名狼藉……

  “你能只满足于现状吗,威尔默?”

  “哗”地一声,铁链暴动,下一秒被黑雾狠狠制止。杜鲁门上半身冲往威尔默跟前,眼白尽是血丝;他咧着唇,喉咙嘶哑地喊。

  像条张嘴的巨蟒,你能看到他的尖牙与喉肉。

  杜鲁门歪过头:“当现状与你的目标和能力不匹,你会甘愿低头吗?”

  “放了我,我可以带你直接步入黑暗阵营。将来权势滔天,远比现下寡淡的生活要好太多。别浪费你的能力,你是高阶魔法师,顶尖之人,神宠之子,权利的柄杖触手可及……”

  “只消伸出手,轻轻一握。”

  杜鲁门嘶嘶地吐着蛇信,他紧盯威尔默的神情。

  良久过去,他神经质地高喊:“果真如此!”

  “哈哈哈,你是条被驯化的狗!威尔默,你的野性早就被霍利那小子给消磨没了。我真替你可惜。瞧瞧……你的犬齿让他打碎了,我眼前只有一条可怜的、忠心的狗。”

  威尔默往杜鲁门的面门踹去,下手极狠。他面无表情,自上而下睥睨,靴底踩住对方的脖子。

  杜鲁门面朝下,鼻血汩汩流到地上。他抬不起头,却也不挣扎。片刻后,意料之中,脖子旁的力道消失了。

  咳着不知是嗓眼还是鼻内的血,杜鲁门再抬眸时,刚刚挑衅的神色无影无踪,恢复惯常的温柔和善,眼含怜惜。

  这是更加讽刺的方式。

  之前随他怎么喷粪,威尔默都不做声。现在开始动脚,只因杜鲁门提及霍利。

  “我拼命往上攀爬,只要给我权势和地位,不论哪种立场、哪种派系,因为我清楚,自己永远不会是任人摆布的狗。”杜鲁门哑声说。

  “你现在与狗又有何异?”威尔默瞥向锁链。

  “我被拴身体,而你被栓灵魂。”

  “哦?”威尔默嗤笑道,“你以为,自己的灵魂就是完全自由的了?”

  “向上爬,为了实现一己私欲……”

  “我不过想要权利和地位,何错之有?!”

  “你没有错,可你仍然倨傲、自负。它兴许由你体内的血脉造成。”威尔默冷声道。

  “漠视生命,虚伪善良,你的真心只交付于自己。杜鲁门,你顶着自己最厌恶的样子,去批判精灵族,不觉得很好笑么?”

  “那是血脉在作祟!”杜鲁门厉声回应。

  “对,对。一切归咎到血脉头上,把自己撇的一干二净。你这般拼命地攀附权贵,欲要登上顶峰——”

  “在证明什么吗?”威尔默话音极轻,问道。

  杜鲁门仿若一头足底嵌进尖刺的野兽,狂躁地瞪视着他。

  威尔默讥讽说:“你想证明什么?你的生父……贵族……地位……血脉……水面的倒影,正是你最为嫌恶唾弃的模样。”

  “我不相信你不曾有过。”

  “我能压抑它们。”

  威尔默难得表现出别样的情绪。他瞧着杜鲁门这副模样,心想:如果没有遇到霍利,他是否也会变成一个情义淡薄,或是乖戾刻毒、愤世嫉俗的,真正的怪物?

  “我同样不会相信,哪怕一丝一毫的善意,你也从未拥有过。”

  恰是像他们这样的人,擅长汲取他人的恶意;同时,更容易让善意存贮心底。

  杜鲁门怔了一瞬,随即放肆大笑:“你该不会想说什么感化之类的话语吧!是我看错你,还是你真的如此天真,当人生是诗歌?”

  “只有摒弃良善的人,才能得到地位!你还看不明白吗,神的天平永远不会对我们平衡!”

  “至少我现在知道,是你主动抛弃了善意。”威尔默淡然道。

  说完这句,威尔默看见,杜鲁门的眸中含着其他东西:情绪转变得很快,最终变为愤懑和怨毒,恨不得撕碎他。

  越是这样,越是说明威尔默戳中了他的痛处。

  黑雾迅速扩张,正在狠狠压制将要暴动的杜鲁门。

  “吱呀——”

  门被轻轻推开,威尔默不用回头,他听得出脚步声,身后是霍利。

  “养狗人来啦?呵呵……和你的狗聊得很开心,霍利。考虑给他换个主人吗?比如我。”

  杜鲁门满脸染血,金发的发尾扫着地面。他说这话时表情温柔,像哄孩子,抑或密友间的交谈。

  霍利驻足门口,目光钉入杜鲁门。

  杜鲁门当真有些疑惑了。他虽没见过霍利,但下属曾详细汇报过鲍比徒弟的长相:黑发、绿眼,一看便知是异族面孔的人类。

  他能识得对方不错,不过……这青年望着自己的眼神,为何像在看一名熟悉的……仇人?

  是的,杜鲁门从霍利毫不掩饰的表情中看出盛怒。

  青年站在原地,透过他,好像在追忆某些往事;又仿佛融合记忆,对着自己裸|露怒色。

  霍利的额间甚至跳出青筋,威尔默十分紧张他。

  霍利深呼吸几轮,头稍微偏了偏,视线停滞杜鲁门身上,撕不开。他颤声问:“你有没有受重伤?”

  他嘴唇朝向威尔默,后者愣愣回答:“没有。”

  点点头,霍利的下颌角一跳一跳,像在极力克制自己。

  偏生杜鲁门这时开口:“你见过我?”他口吻戏谑。

  威尔默听见一道厚重的呼吸。

  “你帮助了鲍比很多,他的命是从你手上夺回来的。”杜鲁门告诉他,“你坏我两次好事,可我看好你的本事。很遗憾,咱们不属一派。”

  “要不要考虑和威尔默一起加入……哈哈!”

  最后的胡诌,威尔默笃定霍利不会偏信,他只是疑惑于霍利剧烈的反应。也许,跟他以前所说的,那个无法轻易脱口的事情有关。

  霍利刻意忽视,要么完全没有听进耳一般,眸光掠到杜鲁门被黑雾缠裹的手。

  那双胳膊高悬身体两侧,宛若一对展开的翅膀。而翅膀末梢,是黝黑的颜色。

  “能帮我把他的袖子打开么?”他对威尔默说。

  威尔默立即用黑雾撩开杜鲁门的衣袖,这一拉,令他二人的神情骤然变化。

  ——乌黑的部分一直延伸至大臂,往下无法再拉,却好似看不尽边际。

  威尔默干脆扒开杜鲁门的上衣:相较于彻底漆黑的两条手臂,内里倒是干净许多。两道墨迹似的线条,从肩膀上方泼洒,在心脏口的位置交汇。

  “这就是你手套下的秘密……”霍利喃喃。

  杜鲁门瞟向他:“你也知道不少。”

  “被黑魔法侵蚀到这样的程度,和一根枯木没什么区别。”威尔默低声说。他忽地想起对交战时的情形,以及嗅见的不寻常的气息。

  “你与黑魔法缔结誓约,其中包含了魔法能力;以你的天赋,实则达不到高阶。”他直言道。

  “哼,可我如今做到了。”杜鲁门轻嗤。

  “他撑不过今晚。”威尔默悄声告知霍利。

  霍利沉吟不语。事实上,他上辈子了解过不少关于黑魔法的事情。只是现在……他感到迷茫。

  以及一种无法概述的心情。

  五味陈杂,单独挑拣不出情绪。混乱当中夹杂着恨,恨中又掺着失落。得知人将死,又有细微的喜悦蔓延。

  他舌根含着苦。

  “你的血肉供养不了植物了。”霍利启唇,“黑魔法污染了你的血液。”

  “那又如何?”杜鲁门吃吃发笑,他突然把话转个弯,举起头颅,注视霍利。

  蔚蓝的眼里,倒映着霍利的身影。他用极其温和的语调,说:“猜猜看,倘若鲍比落到我手里,我会怎样做?”

  不等霍利答话,他直接补充:“我会以极刑好好招待他,我的坦途不容一粒沙子!我记得,你当时进入光明骑士团不久,对不对?那可真好啊——”

  “我本来已经做好打算,以你来要挟鲍比;他的徒弟,他的养子……叫他主动喝下黑魔法的药水,我好嫁祸于黑暗阵营。”

  霍利抽刀拔剑,他快把剑柄握断,止不住地不抖,虎口泛白。

  随着杜鲁门的话语,他愈发震怒。

  “药水能让他当场毙命,我将吩咐人把他抛尸家中,伪造一场谋杀。尸体会慢慢地腐臭,在盛夏的炙烤当中。”

  分毫不差……分毫不差!霍利使出浑身解数,目眦欲裂,维持着现在的姿势。他不能行动,不能……

  对峙将近有半晌功夫,见着对方没有上前来,杜鲁门沉沉叹息。

  果然,在旁观察的威尔默心道。几乎同一时刻,他和杜鲁门一并起了动作。

  威尔默一把将霍利揽到身后,杜鲁门大喝一声,猛然暴起!

  霎时间,屋舍四分五裂,墙屑和碎木溅开!

  绿色与黑色包揽整块区域,附近一片秃地,花草却在此刻破土而出。一颗参天巨木拔地而起,叶片生出意识,往黑雾猛烈飞刺。

  黑雾仿佛一道软墙,叶子统统吸纳进墙内,但再不能刺进深处毫厘。

  强风吹歪遍地花草,足足持续有几十秒。

  蓦地,风停止了。

  黑雾消散一半,叶片雨点般砸落在地。霍利上前半步,仰首望着前方的景象。

  天空被繁盛的枝叶遮蔽,光线几乎穿不透它,如一把覆盖苍穹的伞,而堪比古木粗壮的树干则是它的伞柄。

  “滴答——滴答——”

  黄绿色的脓液滑落枝桠,像晨露,但黏稠无比,拉长成丝,直截喂进树底的花草嘴里。

  仔细看,脓液中含混着一缕血红。

  远处的花草顷刻之间枯萎,树旁环绕的蔫蔫存活,舔舐着液体——准确地讲,是其间的血。

  树干中芯似乎是空的,它一鼓一缩,仿佛一根管子,大力吮吸芯内的东西。

  往上移,一块枝叶向他们敞开,露出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颗头。金发缠绕着枝桠,像烈阳的光辉四面铺散。杜鲁门的脑袋连接树干,身子藏于树心。

  他的面容十分清晰,视线锁定霍利的位置。

  他好像尚存一丝余力,但是没有料及反噬竟来得如此之快。

  杜鲁门低头俯视,霍利抬头仰望。

  徐缓地,杜鲁门的眼球一点点向上翻。“啪”地一下,再轻柔不过,球体迸裂了。

  头颅上的每一个孔洞,接连开出姹紫嫣红的花。

  “……”霍利整个人扎根原地。

  肩头陡然降下重物,他恍然回神,及时侧身抱住威尔默。

  威尔默紧抿着唇,脸色苍白,双目牢牢闭着。

  “威尔默……威尔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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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写一些掉san的画面UwU

  完结倒计时咯,明天是最后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