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长……”船员侧身让道,觑着阿莱娜眼中的愠色。

  阿莱娜的长发被阳光烧得金红,她双臂交叠,抱在前胸,沉静地注视着破碎的船舷骨。

  远处,海浪的怒号传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他们望着破损的船只,疑惑与恼怒交织众人脸上。

  西耶娜号的船员躁动不安,工匠们两腿打颤。

  后者不知该先害怕,还是悲愤。负责修补的他们日夜辛劳,不敢怠慢海盗。

  一夜之间的功夫,船毁了。虽不至于前功尽弃,但毁得无声无息。

  倘若没有轮流派人监工值岗,否则这会儿事发,他们就是长出百张嘴也辩不清白。

  这是意外吗?当然。可这意外非同一般,不是天灾,只能是人祸。因为只有人,才能如此有目的性地破坏舷侧板和龙骨。

  美人海盗头子交予他们两份工事:一是造新船,二是修旧船。新的毫发无伤,旧的受损严重。

  负责监工的四名船员被围得水泄不通,其他同伴翻来覆去地盘问,他们基本就一个相差无几的回答——“夜里风平浪静,几乎没听见什么声响,不见有什么可疑的人来过。”

  阿莱娜迈步到舷墙边上,她身后是大副和舵手。

  “仇家干的好事?”舵手问。

  “很可能,”大副接着道,“不过,我想象不出,有哪个仇家拥有不声不响就能办到的能力。”

  “他们虽然都是废物,但能雇人作恶。”舵手咬牙切齿。

  阿莱娜的视线像跟针,一处不漏地搜寻着眼前众多拳头大的针眼。在脚尖将要抵去木板时,她忽然顿住。

  “诺伦。”她呼唤大副的名字,“看看我右上四尺的洞口。”

  大副应声上前,脚底踏去船面,借力一蹬,往上攀爬。他压低眉峰,再一次重复动作,扯下一个东西。

  那是一条褐色的藤茎,仅仅中指长,卡在一个破损洞口的边缘。

  阿莱娜美目一凛,她接过藤茎,死死瞪视着,脑内想的是其他。

  她莫名忆起伏诛果徽章,到达遗落岛前的奔逃,生着金色直发的男人……

  不对,应当只是巧合。她出神地望着掌心的植物,冷汗涔涔……阿莱娜没法说服自己,她的手指骤然合拢,捏成拳。

  “快!诺伦,备上速度最快的马,立刻吩咐三名船员去裘塔给鲍比和霍利他们传口信!”

  -

  鲍比总感觉今日哪哪不对劲,仿佛置身丛林,被暗处无数双眼睛窥视。

  如若没有来信,没人会进入酒坊。巨龙领主对此地也看得紧,每日都有佯装成工人的守卫巡视。

  他挠一把后脖颈,希望是自己的错觉,继续指挥工人放酒。

  午休时,鲍比需要回屋热菜。今日威尔默会来,他正好可以蹭蹭酒喝。在此之前,他得去一趟茅房。

  这间茅房设立得离酒坊较远,周围不见人迹,往西是茫茫田野与平原,朝东有一片密林。

  鲍比刚打开门,一股猛烈的力道将他整个人扯翻在地!

  尾椎骨和胸腔传来疼痛,他却顾不及去反映,有什么绳子似的东西将他喉间捆住。

  他两条腿拼命地踢动,在地面刮下不浅的痕迹。无法出声,无法呼吸,脖子与脸因血冲胀,他双手死死扒住颈间的东西。

  迅疾得来不及反应,鲍比只望得见天空。天幕将他的肺一点点抽离,而后背被快速拖动着,往一处地方行进。

  两眼即将翻白之际,喉咙的束缚终于消失。

  鲍比的眼角、鼻孔、嘴巴随着剧烈的咳嗽和疼痛喷出液体,他心悸不已,支起后背破烂不堪,透着血痕的身子,朝声源看去——

  一抹白金色影影绰绰晃动。

  黑雾像从地面蒸腾的云海,它的前方是数条褐绿的残影。

  东边的密林发出轰然巨响,接着是窸窸窣窣,宛若兽潮奔涌的震动。稀疏的林地边界通向深处,内里一片漆黑,张开血盆大口。

  “哗——!”

  林鸟惊慌飞散,它们的尾羽之后,紧跟着有枝条飞跃而起;跳跃幽绿海面的鱼群一般,再钻入海底,穿梭树木交织的珊瑚间。

  而鱼贯刺破黑烟的藤条,没了声息。它们被包裹黑色当中。几秒过去,再露头时,纷纷朝着反方向冲去!

  威尔默款步前行,他长发高高束起,寸缕鬓发遮挡了面庞。

  黑雾似铁甲与披风,他猩红的双眸映着密林,寒意凝结成霜。

  狂风刮过,树木在尖啸。被黑暗元素控制的枝条们和植被们交缠、厮杀。

  遍地都是绞碎的枝叶,天光从树冠间透出,像极了恶兽眼底闪着的森森寒光。

  一轮又一轮,威尔默的黑雾吞掉来袭的枝干。而黑暗元素也似什么珍馐,花木伸出爪牙,直往他这头扑,而鲍比一边则安然无恙。

  威尔默无法继续前行,他站在密林边界,手中的短匕不断挥舞。再进两步,无疑是将自己送进野兽的口中。

  来者的木系元素极其浓郁,和他不相上下。而他此刻看似柔韧有余,可以把攻击化作自己使用。

  但是,对方拥有整片面积不小的树林,一切包含木系的事物皆能为他所用。这相当于背靠着一座庞大的兵器库,顺手便能拿来当作武器。

  消耗下去不是办法,必须速战速决。

  威尔默削断冲到眉心的一条藤枝,隐隐闻出一丝其他的气息。不同于亡灵的腐败,那气味仿若能穿透大脑,引得太阳穴跳动,十分令人不适。

  安德莉亚导师曾告诉过他,这种无色无味的气息,极有可能为真正的黑魔法。

  是个来头不小的猎物,威尔默暗自思忖。

  他摊开一只手掌,指尖紧绷,魔法元素烟一般从体内四溢。它们温和地飘散,打着卷,闲庭信步迈向密林。

  柔得像云,轻飘飘地,绵软地浸入林间内部。一部分高木像嗅到肉香的乞丐,却寻不到具体的方向,迷茫地打转。

  黑烟探入一定程度,蓦然,威尔默手指微微一动,黑烟生出意识,分别朝两个相反的方向用力一扒——

  树林瞬息之间被拍散,一些甚至被连根拔起,拦腰折断!

  黑烟给树林开辟了一条道路,歪歪扭扭,此时的视野无比开阔。

  ——深处,是以枝条和小花编织成一张直立的巨大网布。

  它足有四丈有余之高,形似蛛网,洞口由色彩缤纷的小花填补。瑰丽而壮光,暖春与炎夏统统在这张网布上盛开。

  威尔默瞅得直犯恶心。那些斑斓的色彩,并不能掩盖藤蔓和花朵充溢的恶臭。它们一边缓缓游走,一边深深吐息,仿佛蠕动的胃部,等待消化落网的食物。

  花朵的蕊心渗出鲜绿粘液,那便是恶臭的来源。

  点着烛台在暗窟找,也见不到比它更丑陋的东西。

  然而“蜘蛛”却完全不知所踪,威尔默的黑烟告诉它,来者正躲在网布后面。

  受黑暗元素侵蚀的植物终于缓过劲,轮番上阵,朝网布一头撞去。下一秒,喂进绞肉器的肉块一般,尽数遭受花蕊和藤条的撕扯,当场毙命。

  叶片随着向西吹拂的风,轻轻落地到地面。威尔默的再次问到一股与众不同的味道,他眸光一凛,靴尖碾碎叶片,朝正西方向奔跑。

  网布当真像一只蜘蛛,织网没有完全封闭,它便活动“线头”,张牙舞爪地攀附树林间,紧紧跟随威尔默。

  身后有庞然大物穷追不舍,发出“轰隆——轰隆——”地闷响。

  威尔默神情凝重,连续释放黑雾,让背后的矮木接连倒塌,阻碍网布行进的速度。

  网布因先前众多植物反击,身上漏出几个破洞。

  灌风的口子并不影响它灵活“追捕”,无声地咆哮、嘶喊、每每于几个瞬间,只差毫厘距离,就能捉住威尔默的衣角。

  许多藤蔓横亘他脚下,力图将他绊倒,却无一例外被躲过。威尔默的呼吸逐渐急促,他眼前景象越来越开阔,明亮,那股味道也愈发明显。

  网布没有嗅觉,它只知道要将渺小的猎物吞吃入腹。

  威尔默的薄衫外套被一条枝桠勾住,他不得不停下来,这恰巧给网布提供了一个好机会!

  他拿短匕割裂外衫,往正前方扔去。

  做这些动作,耗费了太多时间。

  藤尖触及脚后跟,粘稠绿液滴滴答答淌下,庞大的阴影盖在头顶……

  威尔默纵身一扑,奋力夺来半个外衫!

  “不——!!!”

  鲍比发出撕心裂肺地大喝,他拖着身子,重回此地不久;亲眼目睹威尔默如何被那骇人的巨物追逐、如何摔倒、如何被捆着双腿飞到半空……

  网布张开大嘴,“唰”地一下,关闭巨口,像只茧,像绚丽的花苞。

  “噼啪……噼啪……”

  浓烟滚滚,伴随烧焦植物的气息,以及混杂其中、难以言喻的腥臭味,自“茧”中翻滚。

  “呲啦!”——“茧”的体内刺出一束灰黑烟雾,宛如一把**,狠狠地自上而下割裂!

  网布还没来得及再次交织,身上就已裹着火光。内里,一架白骨裹满它的涎液,一边极速降落,一边双手持刃,继续将网布开膛破肚。

  网布一点点因火烧断“肢体”,碎裂成满地残肢;不少小花和藤蔓依旧在跳动,在烈焰中灼为灰烬。

  方才的一柱黑雾消散林里,它们和火烧的浓烟融为一体,叫人看不清踪迹。

  白骨衣衫褴褛,他脚刚踩地,便直往某个方向直奔而去,再度陷入密林。

  四周一片狼藉,那恐怖的东西已经面目全非。

  一支带焰的箭插进木桩,正在它的旁边,静静地跟随火光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