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谈话像一场晚霞,无声地在他内心降起大雨。当晨间来临,天空放晴,雨水冲刷一夜后,一些尘灰随着泥水蜿蜒流向远方,再不知所踪。

  他的内心存着干净的雨滴,这些透明水珠无不剔透闪耀,浸润了他坚硬的外壳。

  他没发永远躲避一些往事,总该面对现实。某一天,他将找到契机,把一切和盘托出。

  霍利重新回到卧室,他坐在床沿,探去一只手,把玩细软的卷发。撩起一缕头发,沿着鼻梁,往熟睡的人鼻端轻扫。

  不时揉捏威尔默的耳廓,看看他眉间微微皱起,霍利的心便随之柔软一分。

  他曾经答应过威尔默,会与对方诚实交代。

  霍利附下身,轻吻一下威尔默的脸颊。

  睡吧,他的小月亮。昼夜交替,没有月,太阳无法独活。而自己也该试着放下心结,择日如实告诉他。

  霍利走出房间,轻轻合拢房门。幽暗的屋子里,一双红眸随即睁开,眸光映着愉悦。

  -

  半月前。

  清风环绕山岭,湖面碧波荡漾,芳草与野花簇拥魔法塔的脚底。

  人们呼吸的却不是草木芬芳,而是数月以来的剑拔弩张。

  即便大家都是高阶魔法师,站在人间的最高峰,睥睨着众生——这种自傲受过不少其他魔法师的鄙夷,但不得不说,他们的确是神的宠儿,天生具有骄矜的资本。

  多数目空一切的,只当他人的妒忌为蜂蜜。

  可近段时日,他们被敲碎了脊梁骨。

  奥卡西法阵被泄漏,高层震怒,塔内人心惶惶。他们紧绷着神经,日日受着盘问检查。

  似乎一夜之间,因遗落岛的一番控诉,紧接着黑暗阵营火上浇油。看似是光暗阵营在互相撕咬……现今那块丢弃一旁,散发着腐臭味的肥肉,却是他们魔法塔。

  “现在倒好,奥卡西成为我们的耻辱柱了。”亚麻卷发被女孩自己抓得蓬乱,她怨声说。

  “嘘——”坎蒂丝连忙扯过友人的胳膊,把她拉近身边,“安娜,不要乱开口,隔墙有耳,若是让人听见……”

  “即便嘴上不说,大家也都是这么认为的。坎蒂丝,承认吧,你和我想得一样。”安娜的眼白布满血丝,疲累钻到眼下,淤积为青黑。

  “我们沦为魔法界的笑柄,根源来自哪里?”

  安娜望着碧蓝如洗的天空,依稀搜寻着天上的薄云,她自问一般感叹。

  不料坎蒂丝立刻回道:“光明阵营落危之际,黑暗阵营出来搅浑水,简直其心可诛。”

  安娜稍一愣神。她从草地上支起身,看向一旁平躺的好友。

  “你说什么?”

  “怎么了?”坎蒂丝疑惑看她。

  “……刚才只是同我开玩笑呢,对吧?亲爱的,你也学会反讽啦?”

  “安娜,你为什么觉得我在反讽……”

  坎蒂丝的眉眼挂上不悦,仿佛正为友人的唐突感到冒犯。

  对方神情不似作假,安娜坐不住了,转个身,半跪草地间。她表情带着奇异,注视好友半晌。

  “我好久没见到你了,自从咱们被分配到不同的地方,就很少这样聚到一起聊天。”安娜突然道。

  “现在我们不是正相处着吗?”坎蒂丝神色缓和下来,向安娜伸出手,“重新躺回来吧。”

  安娜捉住她的手腕,捏着掌心。

  “不……”她摇头说,“我有些不敢相信罢了。亲爱的,我觉得根源不在黑暗阵营,而是光明教廷,或者说,他们那些该死的阵营派系。”——这人尽皆知,安娜默默在心底补充。

  即便如此,她依旧耐心地向好友说明:“是光明阵营内部生出蛆虫,对奥卡西这块枫糖松饼心生歹念;为了满足一己私欲,想要玷污它,用它作为跳板,讨好黑暗阵营,也就是投敌。”

  “我们魔法塔原本态度中立,如今脱离斯维亚,但免不了高层仍然存在光明阵营的人。他们不可能不利用魔法塔,使自己的阵营获益。”

  安娜叹了口气:“说实话,知道光明教廷准备和我们合作,并且欣然同意——那时候我们俩刚认识,也是才进入魔法塔不久——我便时常在想,此行到底值不值得,有没有走错。”

  “我记得,你当初是这般为我解惑的:‘我们是为了自己的目标去做,即使它将成为交易,却终究是我们的孩子。它会熠熠生辉,让魔法界见证魔法塔的实力’。”

  坎蒂丝的眼中划过一丝异样的情绪,稍纵即逝,宛若湖中涟漪,很快恢复平静。

  “告诉我,亲爱的,你现在还这样想吗?”安娜抑制不住眸中的急切,迫不及待地想要听到某个确定的答案。

  “我不会否认当初说过的话,如今,它是我们和光明阵营共同缔结的成果。”坎蒂丝答道。

  安娜仿佛被雷电贯穿,后背有冰冷的风在呼啸。她不知为何,心中竟升起胆寒。

  “坎蒂丝,你是不是……想……呃,想进入光明阵营?”她一时找不到委婉的问法,干脆遵从内心。

  “没有啊。”坎蒂丝歪歪脑袋,“进入魔法塔必须起誓中立立场,我不会背弃自己的诺言。”

  可你的态度明明不是这样!安娜无力心道。

  她忽然想起什么。

  “你跟随杜鲁门导师门下,负责奥卡西法阵的相关事宜。现在你还跟着他吗?”

  谈及“杜鲁门”这一名讳,她清晰地捕捉到,坎蒂丝的眼睛流露羞涩。

  “是的。”

  “如实回答,姑娘,你和他陷入爱河了?”

  “怎么可能!”坎蒂丝面颊绯红,气呼呼地坐起身。她一面抱怨好友胡思乱想,一面心虚地看向别处。

  “这么说,你依旧是单方面……”

  坎蒂丝垂下眼,轻轻咬住下唇。

  她没有否认……按理说,安娜早该知道。自己早先便觉察出这一点,曾经还打趣过好友。可当下,她的心脏在颤抖,打寒噤。

  “杜鲁门导师是奥卡西法阵的主要负责人之一。”安娜喃喃。

  “他是一名优秀的高阶魔法师。”坎蒂丝憧憬说。

  “他也是成为光明阵营跻身高层的备选人。”

  “是啊……他多么厉害。我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企及。不过,现在能呆在杜鲁门导师身边就足够了,再没有比他更好的人……”

  “你有怀疑过他么?”安娜出声打断,“哪怕只有一刻?”

  坎蒂丝迟疑了一瞬,重拾怨怒的火光:“安娜,你今天好不对劲。调查至今,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杜鲁门导师是始作俑者!何况又不止他一人是由光明阵营派遣而来的魔法师,你为什么要怀疑他?!”

  “是啊……是啊。”安娜瞧见了那一闪而过的异常,胆战心惊,彻悟低语:“没有证据。”

  “我不与你多说了,最近魔法塔需要处理的事务太多,还有很多事等着解决。希望你能够反省自己,不要平白无故地疑神疑鬼。等到下次见面时,我不愿看到类似今日的情况发生。”

  坎蒂丝拎起裙摆,拍掉裙摆的草根和干土。她口吻严肃,眉宇间略有焦躁的味道。

  这不像是你会说出的话。安娜满面不可置信。

  “你到底怎么了?你才是不对劲的人”——安娜险些脱口而出,眼前只剩好友的背影。

  “坎蒂丝!”她突然叫住对方。

  安娜不知怎的,循着本能开口:“不要和杜鲁门导师走得太近。那个,我是说,如今正处于敏感时期……等等!”

  坎蒂丝最后回以淡漠的目光,头也不回地疾步走远。

  ……

  “我的好姑娘。”如暖阳与春风和煦的嗓音落在前方,“为何你满眼泪光,眼角染着红?”

  “杜鲁门导师……”坎蒂丝慌忙用袖口擦抹眼角。

  “没关系,只是遇上点不愉快的事情。”她强打起精神,勉强扯出笑容。

  她的头顶落下温暖干燥的手指,从额头与发际线轻抚。坎蒂丝不由得眯起眼,受宠若惊且小心翼翼地享受。

  蓦地,指腹的力道加大,她被拇指推着抬起头,对上那双包揽汪洋的蓝眸。

  以前,坎蒂丝总是浮于表面;此刻,她仿若坠入深海,感受着刺骨的寒凉。

  “我不喜欢你吞吞吐吐的样子。”杜鲁门轻声说,他眉眼的悲悯似乎永远焊进容颜,叫人感觉不出半点怒意。

  “有什么事情,同我说说。我是你唯一的倚靠,不是吗?你曾经如此说道。”

  红晕从脖颈蔓延至双耳,坎蒂丝几乎冲口而出,把今日和安娜的谈话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我永远相信您!”末了,坎蒂丝为表心意,拽住杜鲁门的衣角。

  杜鲁门不着痕迹地拭开她的手,随后安抚地拍了拍手背。

  “坎蒂丝,你在我这儿算不上优秀,但我在你身上花费了不少精力,以提拔你,最后站到我身旁。”

  坎蒂丝唇瓣不停颤抖,她像听到什么不可思议地话,一切灌注的幻想此刻成真。但又迅速挥散它们,同样因为这番模棱两可的话。

  “可你好像并不是真心相信我。”

  杜鲁门微垂的眉尾,弧度再压几分。碧蓝的眼里蕴着冷峻,鼻尖一偏,跟着瞳仁一道往下落。

  他骤然撤回手,坎蒂丝刺到似的一抖。明明只有淡漠,她却无端从中体会到悲伤和孤寂。

  像一尊天神的雕塑,某个时刻鲜活起来,剥开石膏面具,将内里脆弱的一面展现于你。

  唯独你一人看得到。

  坎蒂丝瞬时疯了一般掉着泪微笑,把自认最为适合自己的笑容弧度扬给杜鲁门。

  “我自始至终只相信您,现在如此,未来亦是如此。您是我所有,惟有您愿意指引这样愚蠢的我……”

  “是么?”

  “我愿以生命起誓。”

  “你的生命终归是你自己的,它不会属于我。”

  “不——不!杜鲁门先生,您不知道,我无数个日夜辗转难眠,只因无法将自己献给您;找遍所有的方法,也不知该如何离您再近一寸。”

  坎蒂丝颤声回答,眼眶睁得巨大。

  “……你能把真心剖给我看,证明你所言非虚?”

  “我能!我能……!”坎蒂丝欣喜若狂,今日之前,她从未想过自己能和杜鲁门导师谈论这样的话题。她恨不得将所有仰慕与爱意化作实质,奉去对方的唇边。

  她未曾如此刻,这样接近杜鲁门。即便她曾表示过一次心意,而对方也提过,自己并不是她想象中的完美之人。

  那又如何呢?我可以包容他的一切,他的不完美。只要他别抛下这样愚笨的自己。

  杜鲁门的蓝眸显现原来的端庄温雅,且多增了一抹坎蒂丝看不懂的意味。

  “我需要你为我做一件事。好姑娘,它将是你证明自己的机会。栽培你这么久,不要让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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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咋说捏,虽然很想涩涩,但经历上回一日七次红锁,俺还是决定以后写文尽量不往这边偏,或者存着完整版之类的。

  自封“一日七次郎”称号。

  好!我是一条有劲的大蟒!(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