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利不太想再见到任何植物,奈何他必须得吹一吹风。夜空月朗星稀,一丝皎洁的光亮静静滋养着大地。
白日的场景历历在目,带给他的感受,和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大同小异。
他在想象溪水——涓涓流淌,清凉澄澈的水流划过心间,为燥热的心脏降下温度;他将自己埋进夜幕,狂乱跳动的心脏也会随之平静。
唯独不能闭眼,它会唤醒一切。
“别看星星了,看看我。”威尔默黏到霍利身边。
霍利转过头,把威尔默的鬓发拨到耳后。
“你的眼睛比星星更加漂亮。”他笑着说,大拇指拂过对方结血痂的唇角。
威尔默昏睡了整整一个下午,他守在床畔,几乎寸步不离。仔细地帮他的小骷髅擦拭身体,包扎伤口。
经过每一处或鲜红或带褐的痕迹,都能引起他震颤。上辈子见过的伤情只多不少,但没有任何一个能如此牵动情绪。
最后手也跟着发抖,师父看不下去,接手帮忙处理。
医师说,威尔默只是魔法耗损太大;晕倒,是身体在保护他。直至傍晚终于苏醒,霍利才真正放下心来。
“你不止在看天空,好像要随着星星一起走。”威尔默低声说,“要问我害怕什么东西,便是你刚刚的眼神。”
霍利疑惑不解。
“你在透过它们,看无人知晓的景致。陌生且疏离,而我一旦伸手,却根本抓不住你。”
霍利反应过来了,他笑容中有一抹无奈。
“你说得没错。”他承认道,“我确实……在想一些别的事情。”
脸侧的目光小心谨慎,好似在控制着不要太过灼热。那点小心思,霍利不可能看不透。
就在视线抽回的一刹那,他问:“想听吗?”
繁星骤然点亮。
“你很聪明,或许很早之前就已经猜到,我来自某个地方。其实不消多说,看这张面孔就知道了。”霍利弯着眸。
“我记得许多,也忘了很多。但我永远不可能忘记自己从何而来。
“你相信……除了自己现在所在的地方,还有另一个世界吗?”
“类似暗窟?”威尔默脱口问。
霍利点点头,又摇了摇头。“相像,因为那个世界的所有事物,包括白昼、黑夜、海洋、植物……都和这里相仿。暗窟亦是如此。”
“但是不完全一样。你可以想象,面前有三个箱子,它们都是由橡木制作而成。”
手心燃起白光,霍利捡来树枝,往土地上勾画。
“三个箱子形状相似,样貌却不尽然,各个被染上不同颜色的涂料。”
“暗窟和地面,这两只箱子紧紧依靠,人们能来回奔走。不过……”他说着,在相距甚远的位置,又添上四个线条。
“这是我出生的地方。”他指着那个方形。
威尔默凝视一阵,道:“它没有挨着其他两个世界,在格外遥远的地方。”
“是的。”霍利苦笑,“我大抵是回不去了。刚来这里时,我像个无头苍蝇一样疯狂寻找办法,但无一例外,全都失败了。”
“不知道为何会突然出现,不知道该怎样回家。”
溺水、昏睡、流血、撞墙……前世,他基本尝试过。到底是求生的本能拽回了他,没再进一步施行下去。他并非刻意寻死。对自己下手,只是摸索手段,想方设法再穿回去罢了。
“那肯定是个十分美好的世界。”威尔默抬起眸,看向霍利。
“单独看,它其实没有那么完美,存在许许多多的小瑕疵;相较之下,它的确是个很好的地方。”霍利眸中饱含怀念。
“曾经诞生过无数伟大的人物,引领人类走向和平……人们以智慧淬炼出数不尽的工具,研发出难以想象的发明……”
“对了,那儿只有人类。而且,没有魔法。”霍利促狭一笑。
霍利尽可能用最简洁的话语,概述穿越前的世界和社会。这是项大工程,即便如此,他也能一刻不停地讲上三天三夜。
所幸威尔默对他一些用词和话语较为熟悉,不至于听得茫然费解。
他们一问一答,时间化进夜风,虫鸣与树叶沙沙声奏曲。
霍利取下水袋,润一润喉。他讲得口干舌燥,不过始终兴致昂扬。他明白,也看得出,威尔默此时只是一知半解,有太多的事物想问,却只挑着重点询问。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舒坦过了。”陈放最深处的秘密,如今终于拎出来,抖一抖灰。
卸下这千斤重的担子,并且有人理解……
“快,掐我一把。”霍利递去胳膊,“跟做梦似的。”
唇瓣贴上柔软,这是一个浅浅的、不含丁点儿情|欲的吻。
“……更像在做梦了。”他讷讷地说。
威尔默舔舔唇,扑哧一声笑出来。他的眸子亮晶晶地,雪花一般精致,裹挟寒霜的眉眼霎时软和,如同春天化开的冰。
很快,威尔默止住笑容,红眸在月色下显得褐黑,偶尔显现一点不太清晰的暗红。
宛若一层稍厚的血痂,此刻突然被剥开,鲜红的血液汩汩淌下。
血色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霍利与他对视,凑上去,轻啄一下眼角。
“我不会走的,找不到方法是其次;最主要的,是我在这里已经拥有你们——你、师父、还有念华。”
“不要胡思乱想,好吗?”
他真是最了解我的人……威尔默心想。之前,越听霍利的描述,他越觉得,不管地面还是暗窟,与那个诗歌里都不一定能出现的世界,实在是天差地远。
他无法否认憧憬,于是,愈发不可自抑地感到恐慌:这里没什么东西能捆住霍利,而自己又有什么能留住霍利?
唯有真心。霍利主动伸手,将他扯出深渊。一遍又一遍,耐心地,温柔地告诉他指引和答案。
“还有一件事,”威尔默试探询问,“杜鲁门,你真的认识他?”
“这也是我接下来想跟你讲述的。既然先前的话你能承受,我也没别的顾及了。”
霍利垂下眼:“我死过一次。……哎哎,快松手!你小子手劲有多大,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他甩两下手腕,笑斥威尔默。当撞上那道严肃认真的眼睛,他渐渐收敛不正经,内心反而柔软得紧。
“我在这边一共活过两世,两世都是现在的我……呃,你能明白吗?”
“和穿越一样没头没脑。上辈子,我仍然是霍利,从那个世界穿越过来的自己,但是死了。再睁眼,又莫名回到年轻时候。”他舞着手解释。
威尔默颔首,他大致可以明白意思。
“简直太荒唐了,对吧?我知道你一时难以相信。没事,慢慢理解吧,毕竟我当初同样花了很长时间去消化。”
“上辈子……我活得稀里糊涂。刚到这儿没多久,我遇到了师父……”
比起先前勃发的兴致,霍利声音沙哑,语调沉重。他没办法调动正向的情绪,只能以频频自嘲,尽量掩饰低落的情绪。
讲到鲍比的结局,他语含悔恨;陈述光明阵营的经历,他目露愠怒;谈及手下断送性命的士兵,他面带愧疚……
威尔默几乎没有途中插话,只安静地谛听对方诉说。
霍利说到最后,虽未落泪,却哽咽无比,他在无数个夜晚和梦境当中把泪流尽。
疼痛的过往深入骨髓时,再多的泪也泣不够。
他把脑袋深深埋进腿间,手捏成拳,抵在额头上。夜风变得湿冷,霍利打个寒噤。
情绪的跌宕起伏,令他太阳穴开始翻起浪头。一只手掌抚摸着他,从后脑顺到脖根。
从来只有霍利见到自己狼狈的模样,这是威尔默真正地看见,霍利仿佛被暴雨侵袭,在谷底呼喊挣扎,却无人应答——浑身湿透,颓然如落叶的模样。
不知有多少时候,霍利背过身,暗自舔舐伤口,从来不让他窥见一丝脆弱。
威尔默觉得,这时的霍利很美。这是一种支离破碎、生命凋零边缘的美,他能轻易勾起人加以摧毁的欲望。
不过……他微微起身,用双臂紧紧环住霍利。
他更愿意与他一道扛下风雨,天光乍现之时,他更喜欢迎着光亮,坚韧鲜活的霍利。
“杜鲁门临死前的话,你还记得吗?”霍利传出沉闷的话音。
“记得。和鲍比的情况一模一样。战场上最后的那位大法师,也是他?”
“……是的。”
威尔默眼底掠过阴鸷。
白天,霍利能够百分百确定——
眼前的杜鲁门,正是前世最后阵营之战,途中突然倒戈黑暗阵营,中断奥卡西法阵,让数万名冲锋陷阵的士兵们白白牺牲的大法师。
再加上这一世的种种迹象……不,可以说证据:杜鲁门·纳坦,是最终害死师父的罪魁祸首。
新仇还是旧恨,霍利分不清楚。
“我昨天亲眼见到他,险些直接动手,抹了他的脖子。”
“但我脑中突然出现一个问题:前世归前世,今生归今生。我是否该带着前世的仇恨,对待不同的杜鲁门。
“尽管那就是一个人,可命运的轨迹,由我、由其他什么原因,总之,最终彻底改变了。”
霍利抬头,重重吐出一口气。他眺望夜空的目光甚至迷惘,仿若一颗找不到归处的星。
“如果杜鲁门没有做出想要和我们玉石俱焚的举动,我原本打算交给师父和阿莱娜处置他。
“上辈子的仇该往哪儿报?当真要烟消云散么……”
凉风习习,二人缄默良久。
“或许,这一世你没有动手,但以一种潜移默化、间接的方式,让杜鲁门受到他应有的惩罚。”
威尔默徐徐地说着。
“像黑魔法的反噬,命运也在扑食他。所有的恶,最后偿还他自己身上。”
哑然许久,霍利眨动干涩的眼睛。他强压下热意,笑了。
“谢谢你。不要着急拒绝,这不是客气话。威尔默……真的,谢谢你。”
若没有现在,他一人或许再将此事积压心头。诸多心事困扰,他保不定自己会不会钻牛角尖。
——而释然只在一瞬间。至少,他在威尔默的回答中,得到了真正的安慰。
“我们前世可是朋友。”霍利一直悬着这事,想留到最后再告诉他。
威尔默略略挑眉,听着对方挑拣一些前世彼此的趣事叙述。
他觉得很陌生,但又感觉熟悉。似乎在哪看见过,甚至身临其境……
威尔默想起来了。是梦,梦牵引着他体验过。内容不详尽,他醒来之后照样记忆模糊。有些或许为霍利描述的事迹,有些不包含在内。
想到,他便直接说了。
“真的?”霍利狐疑看他。
“我不能笃定。但是有些场面……嗯,例如你穿着白银铠甲,肩披纯白披风,骑在马上——诸如此类的画面,令我印象深刻。”
霍利表情开始意味深长,他眯眼盯视好一会儿威尔默的神情,不似作假。
他还是问出声:“真不是你的臆想?记得那么深刻,估计回味过不少次吧?”
威尔默被他气笑了,一把将他推倒地面。
“只是臆想的话,我会做出更多事情。”他说。
他的头发正被霍利轻轻勾着。
“心术不正,想什么都是歪的,还能反映到行动上。”
“你说得对。”威尔默下巴贴近霍利的胸膛,“上一世的我不够争气,仅仅只能和你停留在朋友阶段。”
“你还骄傲起来了?……对什么对,这辈子以下犯上,你还不满足?”
“……”
“等等,嘶……别在这里……”
-
霍利独自踏入书室,走过人群满厅的阅读区,望着书架上一本孤零零的菜谱,他勾下来随意翻看。
纸张上,整齐清晰地印有一道道吃食名称、以及食材。煎炸烹煮炖焖炒,八大菜系,依着顺序排列,步骤清晰简洁。
他的华国菜谱已经编订成册,与多诺万商量好一切事宜,正式上架不过三日。
进来时,听闻管理员说,这本菜谱卖得极好,不仅是贵族,民间也卖得尤其火热。
如今裘塔主城的街头巷尾弥散着与众不同的菜香气,商贩们卖起新吃食,家人之间讨论着何时尝试做新菜式。
这便是霍利想要达到的。菜谱上并没有挂上任何关于念华的内容,它纯粹只是一本菜谱,一本来自异世界、一个民族的菜谱。
他不可能往手上这本书上容纳华夏所有的菜品,单是一个地域,就能出一本厚册子。此后慢慢补充,反正时间尚久。
一摞高高的书朝这头走来,摇摇晃晃地,像根被藤条绑紧的柱子。倏地一歪,伴随一道低呼,柱子倒了下去!
“小心!”霍利眼疾手快接住,书本稳稳当当落进他怀中。
背后走出一个短发女孩,余悸未消,张大嘴巴瞪着他。
“抱歉——抱歉!谢谢您!”女孩音量压得极低,迅速连几鞠躬,急急上前揽来书册。
“没关系。”霍利微笑道。看着那名瘦小清秀的员工拆解藤线,往架子上陈列菜谱。
有些手生,约莫是新员工。不过女孩动作小心,神情认真,霍利便放下心,笑着离开书室。
他一路走,一路与行人接踵而至。
码头人声鼎沸,吆喝和着风浪声,比城中都要嘈杂。
霍利来到一艘高船前,旁边是工人和船员忙上忙下搬运货物。
他几下跳跃,攀上船,就见阿莱娜船长雷厉风行指挥的身影。船员们有条不紊地工作。
霍利像颗穿插蚁群间的石子,又是侧身又是矮身闪躲,灵巧避开忙活的人们。
“都交代好了?”师父的声音出现在他背后。
“交代完了。”霍利顺手抽走鲍比怀里藏着的酒,一挥胳膊,放到一个正抬着小桶酒箱路过的船员那里。
他们要离开遗落岛一段时间,权当休假旅游。玩乐并非霍利的主要目的,他随着西耶娜号远航,是想探寻其他的土地。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亦能养一方植物。华国地大物博,不同的地域产出不同的米粮瓜果,于是有了各地盛名的酒。
他不能拘于遗落岛,得登上船,去更广阔的天地看看。
酒馆需要有人看管。他已经选出合适的人选,顺便叫豹族兄妹俩也帮忙瞧着点。
哥哥埃里克郑重允诺,海蒂小姑娘泪眼婆娑,一点泪星子还在他前胸的衣服上印着。
果不其然,威尔默不知从哪冒出来,盯着那滩水渍,皱眉问:“这是什么?”
“海蒂哭的。”霍利乐得见他这副不爽的模样。
闻言,威尔默收起表情,没再对此多说什么。
“光明魔法效用不错。”威尔默冷不丁地蹦出一句。
“啊?”霍利懵了几秒,同他干瞪眼。
咂摸出其中含义,霍利恼羞成怒:“你什么时候也让我来一回?看我给不给你施魔法!”
威尔默温和地注视他,像是在说:你舍得吗?
霍利:……
自第一次心软之后,他发现,这兔子是越发得寸进尺了。霍利有尝试过,但屡次三番拜倒在威尔默的眼神攻势下。
——就好比现在。
他狞笑:“接下去一段日子得呆在西耶娜号,人多,你没法乱动手脚。”
威尔默保持缄默。
看人吃瘪,霍利笑得更加猖狂,虽然后腰仍隐隐作痛。打了胜仗,他潇洒离开。
目光随着背影移动,威尔默望向那道意气风发的身姿,似笑非笑。
他非常喜欢霍利对他的纵容,一步步,恰是这般将对方拆吃入腹。
当年还是亡灵形态,他流浪地面,什么阵仗没有见过?基本可以超出霍利的所见所闻。
威尔默什么都懂,但他选择合上嘴,抵着对方心口最柔软的部分,令人败下阵来。
贪得无厌?或许吧。反正霍利也乐在其中。
“扬帆——!”阿莱娜高喝一声,船帆应声飘扬。
威尔默朝某个方向扭头:望远台前,霍利背靠船栏,绿眸呈着笑意。
海风亲吻着他的黑发,留下细碎的金褐色吻痕,揉成一层毛茸茸、和煦的金圈。
他是海上的绿洲。足下生辉,踏过的每一个地方,皆会焕发生机。
威尔默开步迎去,迈向他璀璨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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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了!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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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的第一部 作品,我的孩子。它稚嫩、天真,含有太多不足,同时包含诸多心血。
能走到现在,离不了各位读者的支持。
瓶颈期太过煎熬,并且对于自己各方面初期准备没做完善,吃了好一番苦头。
但我从未想过放弃,正是因为有大家一路来或有声或无声的帮助。
对许多留评的ID印象深刻,感谢鼓励和指点。谢谢!
有千言万语如鲠在喉,在此不一一诉尽。我会认真总结缺陷,化作经验,努力进步。
大家再见!
(溜去哭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