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落岛的上层圈子,近日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气息。

  这气息没有味道,融于每一个人的鼻端,使人说不出话,只顾得屏息。它还具有重量,挤在贵族们的心头。

  仅仅过去一日,消息已漫进各个角落。

  伊西多没能睡好,他面色苍白,略微偏黄,眼睛底下尽显疲态。他天还未亮便早早起床,一直呆在书房,坐如针毡等待消息。

  果然如昨天谈话中的那样,领主大人将会在接下来五天,收取来自岛内各界符合布告条件的荐函;同时,龙翼堡也将向名册在内的诸位贵族发放聘书。

  他派人四处奔走,遣人送信、收信。他打听到,自己的不少好友都对此事秉持沉默态度。

  原因无他,他们忌惮念华……不,应该说黑魔法。

  所以他们几乎按兵不动,打算静观其变。

  可时间不等人!算上今天,只剩下六昼五夜了。

  与伊西多情况相仿的大有人在,而完全持反对意见的,也基本占据一半左右。

  后者认为,书室完全是无稽之谈,简直荒诞可笑。教育的绳头怎能轻易松手?即使那并不算正经育人的学堂。

  奇怪的是,反对之声固然存在,那为何上下一片缄默,湖面静得砸一颗石头进去都会悄无声息地被吞没。

  ——“松与不松绳头,并不影响他们对活字印刷术的垂涎欲滴。”

  霍利曾这样向威尔默解释道。

  ……

  不计其数的蜡烛融化,只三日过去,关于黑魔法事件的声讨日益减少。

  呼声掉了个头——不少贵族急迫地需要知道,念华的酒究竟有没有问题。

  他们因另一间事而密切关注此事,犹如无数双眼睛,死死瞪着念华,以及光明教廷在遗落岛的教区。

  霍利这边好整以暇,他忙着捣鼓新玩意。

  酒坊被叫停,只是停止对外运货贩售,并没有阻止他们内部继续酿制酒饮。

  倒是有回闹出乌龙,险些酿成大祸。

  事情前因是这样的:在多诺万布告发出当天,彼时谣言风波有愈演愈烈之势,许多义愤填膺的人被煽动,跑到念华门前扔东西。

  墙倒众人推。

  先开始——准确来说是上午,威尔默在正门口发现几片烂菜叶。

  他一声不吭地拾起扔掉,然后告诉霍利。

  谁知后者听了,丝毫没有表现出任何负面的情绪,甚至饶有兴趣地叫他不要扔。

  “你要做什么?”威尔默瞧见霍利嘴角泛起诡异的弧度,心下一突,知道对方肯定要搞点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出来。

  “哎,做什么?做菜啊。”霍利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

  每隔一段时间,霍利就差人去把门前的所有东西捡进屋里。

  于是,当着一众在酒馆练习手艺的厨娘厨师们的面,他挑挑拣拣,一些尚且算好的食材留下,另一部分完全坏掉的东西收去施肥。

  紧接着,霍利烧起一炉灶,拿那些食物……做菜。

  众人:……

  你清醒一点啊!!!老板!!!他们心中暴喝。

  他们看得心惊肉跳,不是因为这种稀奇古怪的行径,而是老板他做得十分投入,看着颇为愉悦。

  不仅如此,做完菜,霍利还让人往正门架张桌子,抬菜到门口。

  一部分有点上年纪的瞅着胸口疼,他们纷纷将目光投向威尔默,寄希望于老板他弟,想让他劝说劝说老板。

  然而威尔默双臂抱于前胸,木头似的杵在边上。他视若无睹,唇角漾着笑意。

  众人:……这一家子都怎么回事,被刺激得神经失常了还是怎么的。

  念华酒馆门外,一票打算来扔东西的人看傻眼了。

  他们直盯着那几碗菜,一头雾水。

  “这是什么……?”有人问。

  “不是说不让卖食物吗,摆这些东西出来做什么?”

  半晌后,一个路过看热闹,会做菜的主妇凑上前,稀奇道:“哎呀,闻着怪香的。但菜怎么那么不新鲜!”

  “不新鲜?”有人讷讷重复。

  空气凝滞片刻,旋即爆发一阵议论!

  “这念华老板是疯了吗?!竟然……竟然敢……”

  一些人暴跳如雷,因为他们猛然反应过来,眼前的菜尽是先前他们扔过的垃圾。

  纯粹看热闹的另一批围观群众乐不可支。

  有位牛族混血的气得够呛,他直接冲上前,抄起一碟白灼菜,往门口狠狠一丢!

  惊呼声中,众人看着碟子飞去,褐绿的叶子与酱汁飞溅门上。

  但下一刻,菜叶和酱汁顺着门缓缓淌落。它们几乎没在木门上头留下痕迹,也就是说,诸如此类的脏污不会给念华的门与墙造成破坏。

  “难道刷过什么东西?”有声音疑惑道。

  在场目睹全程、抑或路过看戏的一些游侠,仔细观察一阵墙面状似透明的东西,不禁若有所思,然后暗暗心惊。

  不远处,多诺万特意派遣监视保护念华的巡逻卫兵立即到场,把牛族混血兽人拖离此地。

  其他心有怨愤的人不敢再轻举妄动,只是一面气得肺炸,一面扔垃圾扔得更多。

  扔得起劲,霍利自然做得更起劲。斗到傍晚,一些心力交瘁的破坏者见识到念华老板脸皮之厚……呃不,毅力之好,最后悻悻回家。

  已有其他酒馆的歌者将此事记录下来,编成趣谈歌谣,可谓妙趣横生,令人捧腹。

  虽不至于叫人完全转变看法,许多人却也以此趣闻作为消遣,在心中划下一点印记。

  而深夜时分,某人白天有多嚣张,现在就有多狼狈。

  说不伤心是假的。去外面摆菜的员工回来,曾提到,丢东西的人包含念华以前的常客。

  由爱转为恨的力量不容小觑,同时是最伤人的情感。

  但现下这局面……

  霍利歪在地板上,盘膝而坐。他嘴上嚷嚷地板凉,冻屁股,却还是岿然不动。

  他平日一双怀着温和的绿眸,此刻满含醉意,盈着一池碧色的湖,愈显风流。

  这双眼睛随便任个单身姑娘看了都得动容,可霍利怒目而视,湖心烧着火,视线定定地跟随一道身影左忽右飘。

  那身影忙前忙后,手里攥着几壶酒瓶,给它们统统收去霍利瞧不见的地方。

  等一切收拾完,威尔默的头变得更大了。

  根源在他。

  原本回家之后,他察觉霍利心情不佳,想要给他拿瓶酒,放松放松。

  这两天,霍利制作了很多新酒饮。尤其家中厨房摆放太多只瓶子,他想着便随便取一壶给对方喝。

  哪晓得他手气太好,一拿拿到霍利勾兑混合过的烈酒。

  至于为什么知道……霍利这副模样就能立刻明白过来。

  他好不容易从对方手中抢过酒,藏起来;此刻回到客厅,承受着一股怨气满满的目光。

  威尔默不敢妄动,霍利喝得酩酊大醉,正在闹脾气。

  其一是夺酒之仇;其二……是因为,他不给霍抱。

  当他发觉事情不对劲时,霍利正手脚并用地往他身上攀。

  自己送上门,威尔默乐得由他黏。可渐渐地,他们二人滚去沙发,而对方总是不满于姿势,几番扭动调整。

  两具身子靠得极近,彼此呼吸交缠,另一人又很是不安分。威尔默十分清醒,却像喝醉了似的,魂核烧得难耐。

  他呼吸沉重,眸光几近嵌在霍利熏红的面颊,以及紧咬的下唇瓣上。

  霍利的唇肉较为饱满,特别是下唇——水光沾湿它,牙尖刺陷它……威尔默眸光晦暗,不止一次艰难吞咽,缓解发涩的喉咙。

  霍利亦像竭力忍耐着什么,眼神危险凶狠,看向威尔默宛若在看猎物。

  门牙叼着的下唇也越咬越狠,威尔默怕他把嘴给弄坏,便伸出手,捂住对方嘴巴,制止他的行为。

  顷刻之间,他中指被霍利衔住。

  绿眸专注地望着他,真正似头野兽,叼玩唇下的猎物。

  威尔默的脑中有根弦轰然断裂。

  他倏地推开,撂下跌下沙发,一脸茫然的霍利,飞速收拾干净所有东西。

  ——从未有哪一刻,欲念如这般排山倒海朝他扑来。

  冲动几欲离弦,往无法挽回的方向失控撞去。

  煎熬到绝望,威尔默不理会坐地上瞪他的人。他压根不敢对视,担心自己再次陷入绿潭的漩涡当中。

  霍利的情况也相差无几,他不会感受不到对方身体同样出现异样。

  或许是酒的作用,鹿茸和山药容易使人“上火”,霍利制酒时曾提及过。

  他一路扛着霍利进卧室,喘着粗气,撕掉又攀身上的黑毛玩意儿。

  一到床上,霍利居然安分很多。看得出来,他已经在和困倦厮斗了。

  威尔默无声无息地站旁边凝视一会儿。

  他忽然欺身上去,将霍利压在双臂之间。确认对方睡熟,再把人翻个面。

  金色的长卷发垂落黑发旁边,它们末梢交缠,而金色完完全全遮拢了墨黑,好似像硕大的羽翼。

  羽翼此时并非用于翱翔,而是作成笼,将心悦之人困在其中。

  一切对他的情感:不论见不见得了光的,如夜般吞噬、侵袭。

  霍利常说我是黑夜,而他自己则是白昼。威尔默细细啄吻对方后颈,心想。

  但可他曾知晓,白昼灼人,比黑夜还要可怖?

  那是种炙热滚烫的光,肆无忌惮地燃尽所有人。信徒心向往之,即便明知会灼毁双目,也愿焚烧心魂,只追随于它。

  亲吻、舔吮,威尔默克制着力道,在霍利的后颈皮肤绘上一块印渍。

  之前霍利怨他抢酒,威尔默何尝不怨他?

  为什么刚才有酒的影响,不是霍利清醒时候自发所为?

  为何单他一人苦受煎熬,这人却可以酒醒后当作无事发生?

  现在不仅无法浅尝辄止,欲望反而无止境地蔓延、扩大。

  最终,威尔默叫醒自己,赤着眼,退出房间。

  ……

  现实是残酷的。

  事实上,不单单是威尔默忘不了。醒来之后头脑裂疼的霍利,想起一些片段,更加忘不掉。

  他昨晚做了什么?

  霍利抱着脑袋,坐在床上,生理和心理痛不欲生。

  零零碎碎的片段跟玻璃渣似的,他只能捡起一些较为完整的碎片回忆,然后公开处刑给自己看。

  他咂摸着威尔默的表情,品出点味儿,虽然不能确定是否真实。

  那啥……其实、其实感觉还挺好的。

  …………禽兽!

  他大声唾弃自己。

  这时候了还能嘚瑟?都差点把人兔子给一口吞了!

  霍利陷入无边的自我厌弃。若威尔默没有心上人,他也许此时会好受些。

  去一趟暗窟,他家骷髅就捎回来个喜欢的人。后槽牙痒痒,霍利咬牙切齿,暗忖该怎么烹了那个占据威尔默感情的人。

  不,负罪感的来源更多是身份。他以长辈自居,老牛吃嫩草就够可恶了。

  该死,他骂道。为什么感情会变质……影响食物变质的因素有水分、酶、PH值……去他的,停一停,干吗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难不成他还得日常注意把感情拎出来晾晾?

  思绪变成一匹脱缰的野马狂奔乱撞,霍利直挺挺倒回床上,打算暂时宕机一阵。

  正事不容他逃避,大清早,光明教会再度递信,叫他做好准备:声明将于午时正式开始调查念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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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奈何贵族一方压迫太紧,否则恰如霍利所想,光明教廷根本不打算做调查:拖至风浪刮到天穹,漠视念华究竟要怎样垮塌。

  诉求之声感染整个上层圈子,伊西多原本包括在内。

  是的,原本。

  不知道是先祖显灵,抑或神的指示,第三天,伊西多整个人像患上癔病,神经质地慌张。

  吃饭令他心慌、走路使他紧张;就连说话也是结结巴巴,语不达意,仿佛紧绷到极致,悬在崩溃的边缘。

  他被一只无形的手扯住头——脑袋在说:“再等等看,否则太过轻率。”

  心脏则在咆哮:“再不行动就晚了!你会为此后悔一辈子,郁郁寡欢,抱憾终身!”

  冥冥之中有力量推使他提早付诸行动,与虎头伯爵的对话也宛若梦魇,夜夜跑他梦中惊扰。

  傍晚,状若癫狂的伊西多下定决心,向多诺万领主呈交信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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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未来的霍利:“给大家表演一个我烹我自己。”

  ——

  删无可删了家人们,改锁改成条死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