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您有着同样的疑惑。”虎头伯爵额心的花纹攒起。

  “不妨说说。”

  “书室……它的确是集各家的藏书,纳入同一个地方。”

  “领主大人需要我们提供书籍,当然不会把它原原本本地放到书柜之上。等一切就绪,大人将用活字印刷,还有纸张,印下书籍里所有的内容,再以全新的姿态展露。

  “但它的作用不仅于此——书室将面向所有人。”

  “所有人?!”伊西多不禁失声惊呼,好在他始终有意控制音量,没招惹太多人注意。

  回过神,他立即欠身:“抱歉,失态了。”

  “无碍。当我看到布告中的这则内容时,可比您要夸张得多。”

  “所有人的意思是,包括平民、农奴?”他犹豫问。

  “包括。所有人都涵盖在内。只要你付得起规定的入门费,任何人都能踏入书室的门槛。”

  “太疯狂了,这简直……不可理喻!”伊西多愣愣嚼着字,精神恍惚。

  自打多诺万担任遗落岛领主起,整个贵族圈层把他视为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嘴上不说,他们心里都是这样认为的。

  从曾经几乎大肆宣扬要搞垮刺柏商会起,他便成为许多旧贵族的眼中钉。

  旧贵族,此处指的是曾靠大家业与父辈授勋继承爵位的大贵族。而例如伊西多本人,实则应该被划归到“新贵族”行列。

  他们是全凭自己挣得爵位的人,大多集中在爵位较低、或者数量更多的乡绅一派。

  以往多诺万的疯,尽是在表面疯狂挑衅旧贵族:打一巴掌,再给颗甜枣,如此反复,抽得他们叫苦不迭。

  新贵族反而是他的受益者,尤其那些近些年独自发展起来的人。于是大家选择不吭声,沉默以待。

  如今这一项关于书室的问题,直接涉及到了贵族与平民阶层的隔阂。

  因为一直以来,教育权由贵族和教廷牢牢攥住绳子。

  巨龙领主竟想要征得他们的意见,摸一根绳头过去,然后抛给“下等人”。

  二者之间本就宛若存在一条天堑,这天堑牢不可破。而现在,凭伊西多看来,多诺万是在悄悄试探,打算将这天堑缓慢填补。

  他越想越深、越来越不可自拔。最后竟浑身发抖,后背直冒冷汗;脸涨得通红,像犯了热病。

  “卢卡斯子爵?”虎头伯爵也从自己的沉思之中清醒,见伊西多面色不佳,关切地问道。

  “我、我没事……”他勉强地扯起一抹笑容,僵硬得比哭还难看。

  “您是不是想到那一点去了?”

  “哪一点?”伊西多的声音无比颤抖。

  “您的神情告诉我了。实不相瞒,来之前,我曾与家父共同议论过此事。您是聪明人,所以我相信你一定能很快想到那一点。”

  他们仿佛互相打着哑谜,谁也不愿直白地说出那个想法。

  但通过眼神,彼此心里有数。

  “令尊和阁下有何高见?”伊西多犹如溺水之人,抓住一条浮木,迫切需要听听别人的见解。

  “说来您可能不信。”虎头伯爵悠悠道,“家父得知布告的所有内容,在壁炉前沉默不语,饮完整整两杯茶水,才唤我过去,跟我说……”

  “……他支持领主大人的决定。”

  伊西多再度如遭雷劈。

  “或许您只是想到那一点,对吗?但家父为我提供了一个崭新的方向:他说,不能拘泥于现境。”

  “我们把自己放在一个囚笼当中,只见己所困,不见其所能。领主大人其实没有想要与我们成为敌对,相反,他在为我们提供一个前所未见的环境。”

  “环境?”

  “没错,这新环境叫人望而却步,实际里面藏着金山银山。只需要有人随他迈出那一步,去呼吸更加清新甜美的空气!”

  “您……稍等,不好意思,我有些糊涂了。”伊西多颇感歉意地打断,他只觉得自己似乎触碰到点什么,却完全不明所以,“您能说得再明白些吗?”

  “当然可以!”虎头伯爵兴致昂扬,把伊西多拉到宴厅外,换个更为隐蔽的地方。

  接下去的言论,不太适合让其他人听见半分。

  “让‘下等人’看看书,多识点字,有何不可?”虎头伯爵首先扔出个重磅炸弹。

  伊西多结结实实被震个底朝天。

  “他们多识字,明事理,其实未尝不是件好事。他们会变得比以往优秀,对所做的事情游刃有余。卢卡斯子爵,我想,对于这一点,你比我明白得要更深刻。”

  正是如此。伊西多自己便是白手起家,挣得军功,随后发奋识字、读书,将大笔积蓄投入对其他贵族家中书籍的交换。

  这才造就了今天的他。

  “社会和城市需要他们的活络,我们的生意也将受到正面影响。”

  “打个比方,朋友。想想此前的水泥地……嗯?是不是?它把裘塔里里外外的道路变得平整,不仅走得舒适,而且商队的流通数量相较以往整整翻了三倍!

  “你知道,港口那边有我的产业,所以对这个很是清楚。”

  末了,虎头伯爵猛地一拍手。

  “瞧我!糊涂了,忘记给您补充。三家书室,两家安置裘塔,其中一间面向大众,一间专为贵族提供。”

  “领主大人高明。”伊西多的心脏终于从云端落回地面。

  还好,还好多诺万没打算一开始便一刀切,仍给旧贵族留有余地。

  他实在怕他们联手攻打龙翼堡……好吧,面对巨龙族,他们加起来胜算也不大。

  伊西多好像晓得为何多诺万有那么大手腕了,他代表的不仅是个人,而且是整个巨龙族。

  绝对的实力面前,无法撼动对方分毫啊……他无语地心说。

  “而家父也曾告知与我,若理不通其中关节,那就往更简单的想。”

  虎头伯爵继续说。

  “如果和领主大人携手合作,书室正式开办,将吸引多少目光的投注?

  “我们只消提供一点书籍,一点前期的资金。根据数量和规模,那一点点的钱财,会逐渐汇聚成大江大河,最后源源不断,变成金子,滚回金库里。

  “短期内,我们可能因另一部分贵族的反对,背上骂名。我绝不否认,并且您肯定也预见得到。

  “可按照领主大人的决心——您定然能知道这点,他向来言出必行,且行事雷厉风行。书室一事,他必将广为推行。”

  伊西多的表情严肃,他在思考,随着对方的思路奔跑。

  “长期的利益毋庸置疑,结果几乎就摆在眼前。

  “书室的书不仅供人阅读,还会视情况印刷多本,然后对外售卖。只要经过与作者本人的协商,分配收益。

  “若是撰书者已不在人世,则和持有原稿书籍的人商量。说到底,我们实际没有任何的损失。”

  说罢,虎头伯爵深深吸气。他琥珀色的兽瞳定定注视着伊西多。而后者却从深处窥到了一丝癫狂。

  “我们或许能成为第一个尝蟹的人。”虎头伯爵一字一句,缓缓道。

  伊西多的灵魂在震颤,不同于先前的惊惧,此刻,他是打心底里承受着兴奋。

  他垂落身侧的手指不由地痉挛。

  他努力在脑内说服自己,视线完全被兽瞳所吸引。

  有没有什么其他的理由?冷静,伊西多……你的血已经沸腾,再如此下去,你会彻底堙灭人间的。像雾气,像一缕烧透的烟……

  想一想,用你的脑子!

  可是,如果没有呢……如果没有的话,他是不是真的可以……

  等等!

  伊西多忽地冷静下来,幻觉中,面前不断放大的兽瞳此刻骤然恢复原状。

  “阁下或许听说过一件事情。”他不含任何情绪,启唇。

  “什么?”

  “活字印刷术,和念华有关系。连同洁白如雪的纸张,也是念华和金玫瑰共同协作的东西。”

  他此言一出,隐含的意思不言而喻。

  念华的“毒酒”事件于权贵之间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他们中间,特别是遗落岛的不少贵族,都是——不,应该得加个“曾经”——念华的常客。

  往常风靡各家的酒饮,最近可谓是销声匿迹,谁也不欲谈起了。

  谁知,他刚说完,只听对面轻飘飘来了句:

  “您以为,为何直到现在,金玫瑰都没有断绝与念华的往来?”

  他愣在原地。

  虎头伯爵眼底的癫狂已然退去,他毛茸茸的虎脸天生显得威严,此时却令人感到平静。

  “我不知您会怎样抉择……但我不会理会绊脚石。要么无视,要么咬破。您知道我在说什么。”

  ……

  夜里,伊西多辗转反侧。床前侍奉的麦伦忧心主人,又怕吵着对方,只能静悄悄地守在黑夜中。

  突然,伊西多问:“麦伦,你想读书吗?我是说,认字、读书、诵经……阅读任何你想了解的东西?”

  麦伦吓了一跳,他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

  “你是我从小相伴到大的人,除了家人,属你跟我最亲近。战场上,你也幸运地活下来,陪我到现在。”

  “诚实地回答我便好,麦伦,我现在非常需要你的回答,就像每天都需要由你亲自来照顾我。”

  麦伦长长吐息。

  “如实回答您,老爷。我跟您身边这么久,因您的慷慨,我现在识得几个字,会算几个数。

  “我还是想再多认识几个字,或许您会觉得没有必要吧……读书,其实是想多知道一点老爷的世界。看您有时候因一件事所困扰,我也很是揪心,就像现在。

  “彼时,您也会向我询问一点问题。可我连大字都不识几个,没法想得如您一样深,所以愚蠢得无法作答——当然,这也是没有必要的事情。”

  伊西斯翻过身,面对麦伦坐着的方向。这儿伸手不见五指,但他好似偏偏能够透过黑暗,瞧见管事眼里的光。

  “我想,如果多读一点书,是否就能多为老爷分担一点忧愁?而且我已成家,妻子在乡下生活。若是妻子也能识得一点字,我们也许可以互相写点信……无须多的,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孩子有没有生病就足够啦……

  “对不起,老爷,我一不留神说得有点多了。这就是我的全部想法——是的,如果可以,我想读书。感谢诸神。”

  伊西多似乎已经陷入沉睡,直至清晨,他们二人再无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