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人步履匆匆,街道一如既往喧闹。一门之隔,念华酒馆内一派清寂。

  威尔默来到后院,几株四季常青的高植掩映一道身影。

  这身影蜷着,缩在小池塘边,黑绒的短发随着水面涟漪轻轻晃悠。他正拿一条枝叶往池面划拉,塘内红鱼四处乱窜。

  霍利这幅模样,任威尔默怎么看怎么寂寥。

  尽管人家块头实在不小,蹲地的模样和逗趣儿小鱼的架势,怎么看怎么像村头专门欺负小孩的恶霸。

  “今天念华不营业?”威尔默走过去,在旁边蹲下。他没法像霍利那样双脚稳稳支撑身体,于是只能单膝跪地。

  “啊……”霍利有些呆滞,好像才意识到威尔默已经回来。

  他捏紧枝条,迈腿往一侧挪了挪。

  威尔默:……?

  威尔默随他朝左侧移动,不料,对方竟又避开。

  后院只余满庭风声,树叶簌簌作响,以及外面隐约的人流嘈杂。

  沉默令池塘里的鱼不敢游动,捉住机会,唰地一下蹿远。

  终究是顶不住目光的压力,霍利艰难转头,与威尔默的视线相撞。

  后者一语不发,他始终静悄悄地用双目盯着。眉眼间蕴一点幽怨,红眸十分清澈,薄唇微微抿起。

  霍利内心忽然涌上一股负罪感。

  “你在躲我。”——他从威尔默俊俏到冲击力过强的面庞里,狠狠品出这句话。

  尴尬地扯过眼睛,霍利清清嗓子。

  “嗯……没什么。”他紧绷着嗓眼说,“今早有人来通知,说要让店面和酒坊关闭几天,仔细搜查有没有黑魔法相关的东西。”

  “谁的人?领主?”威尔默看见霍利莫名红透的耳朵,郁结瞬间消失。

  “有多诺万领主插手,但基本是光明教会的人。”

  闻言,威尔默冷哼一声,将早晨发生的所有事情告知霍利。

  霍利听得频频蹙眉。谈及正事,他身上的别扭跑得无影无踪。

  事情经过实在离奇,但也并非特别出乎他意料。

  “按你描述的表现,雪莱定然是自杀。”他抚摸下巴,说道。

  “是她自己的意愿,还是背后之人的意思,其实照现在的形势,已经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但如果放任下去,会对我们非常不利。”威尔默说。

  他当然明白威尔默的意思:雪莱一死,不论自杀他杀,都会再次将这一事件推上更高的浪潮。届时,群情激愤,人们直需逮着一个发泄口——尤其在这个没有那么多法律约束的时代,不知道会闹出什么名堂。

  问题在于,没有足够证据充分证明自己的前提下——当然,“当事人们”也没有证据表明就是念华“投毒”。

  他无奈道:“如今他们想借机下绊子,比如什么查封酒馆……你知道么?我在这儿等了他们整整一个上午。单一封今早寄来印章的信件,其他的,连个鬼影都不见。”

  “信上也没写何时要来,打算何时开始正式查处。我猜,他们恐怕会一直拖延下去。”

  霍利的指肚碾破叶片,汁水攀附皮肤上,活像吸血的虫豸。

  冷不丁,威尔默突然问;“那你吃早饭了吗?”

  “昂……啊?没有。”霍利讷讷回应。说完,他又有点心虚,因为对方眼神中谴责的凶光遮都遮不住。

  他眼睁睁瞅着威尔默从衣袋里掏出个长条柱形的东西。

  几层薄布将它紧紧包裹,最后一张叶片拆开之后,饱满油亮的米粒显现出来。

  “饭团?”霍利着实感到稀奇了,“我记得最近没做过饭团,难不成……”

  威尔默双眸含笑。

  “吃吧,我出门前已经吃过了。”

  说起来,饭团还是始于汉朝,原是行军准备的方便食物。

  当念华酒馆刚刚推出——或者说,食谱一流到多诺万手中,巨龙领主便立刻下令让手底下的士兵备上,苦了炊事兵好长时间,专程到他店里边吃边哭诉。

  霍利慢吞吞地接过,咬下一口。

  米粒看着软糯,含在口中又是另一种Q弹有嚼劲。米粒稍稍有点松散,但瑕不掩瑜:因为里面包裹的蘸糖油条和白芝麻尤其香,冲得鼻尖溢满香气。

  后槽牙传来“嘎吱”一下轻响,那是脆爽的萝卜干。肉松连着丝,为略甜的浓香当中加入一股独特的咸。

  甜咸交织而不冲突,口感丰富。

  霍利一直在咬,在嚼。整个过程当中,二人没有说话。吞掉最后一口,咽进去,他才道:“好吃。”

  以往对方经常变着法儿夸自己,威尔默知道,不过是鼓励而已。此刻的称赞,他能清晰觉察到,那是发自肺腑地赞赏。

  威尔默笑了,笑得无声,却很是开心。

  他长而翘的睫毛在颤动,眼底的光亮十分灼目。

  就是有点过甜了,霍利暗自补充。

  不知道说的是威尔默,还是饭团。即便他再明白不过,饭团实际上甜度适中。

  霍利压抑着心中的冲劲……这股冲劲昨晚就将他搅得手足无措。

  他把自己的心翻来覆去,剖析半个夜晚。

  接着,又默默把不听使唤的东西塞回去。要不是不能丢,恨不得立刻把这玩意儿扔出窗外,刨坑埋起来。

  经过半宿沉思,他得出结论:心脏有点毛病,具体故障表现为在特定对象面前容易心率加快,造成功能障碍。

  特定对象正是他面前笑得灿烂的某只骷髅,而当下,心也在砰砰乱跳。

  霍利琢磨不明白,自己可以勉强算三辈子单身,为什么一朝风雨就能将他打得溃不成军?

  心动很正常,对象不正常。那可是他亲手奶大——呃,大概如此——的孩子,前世的兵刃相向的兄弟啊!

  莫名其妙沦陷,硬要算,也捋不清究竟啥时候开始的。只能说昨夜对方的一番话,彻底击垮了防线。

  小辈?那是自然。他自始至终以长辈视角去看待威尔默。直至昨晚的言论,切实且猝不及防地让霍利明白:威尔默已是一个能独当一面、且富有魅力的成年男人。

  当意识到这一点,无疑对霍利的冲击最大。

  恐慌、不安,欣慰、还有一种疯狂蔓延,势不可挡的感情,如终于等到石墙破裂的决堤,把他溺毙。

  宛若一个被丢进空旷场地的孩童,惶惑不安地需要处理陌生无比的情感。

  今天他起得很早,其实完全没有睡好。他听到威尔默的脚步声——连脚步声也叫人无措。以致从卧室里,愣愣地躲到方才。

  不能再想了……他暂时拆不动毛线团。

  幸好威尔默一句话救他于水火:“接下来,你打算如何做?”

  霍利的眼睛不再追随对方,而是转到游鱼身上。

  他凝神注视片刻,缓慢开口:“首先,我们已经能确定,背后操刀的人来自光明教廷。”

  “你还记得吗?前不久,多诺万曾提醒我,昆廷现在沦为阶下囚,记得多加防范,小心对方狗急跳墙,往我下手。

  “只是我们谁也想不到,昆廷竟然会用这么下三滥的手段……你说的对,他受制于人,没法再施行什么更高效、更高级的措施。”霍利轻扯嘴角。

  “而且,一旦有了前提,并且知晓目的,我们才能对症下药。”

  “他的目标是你。”威尔默说。他语气冰凉,魂核隐隐颤动。

  “是的。”

  “为什么?因为多诺万?”

  “或许吧,”霍利耸耸肩,“之于多诺万,昆廷把我想得太重要了。以为拿念华来控制我,能让我屈服于他,然后用来威胁多诺万。”

  “他现今看似在遗落岛没什么实权,但好歹教区属于光明教廷,背靠整个阵营组织,他本人还是长老之一。

  “照目前这么‘正大光明’地派人查处念华,真有点想跟我们鱼死网破的意味……干嘛一副恨不得马上跑去宰了那老头的表情,怎么给气成这样?”

  霍利乐得开怀,反倒招惹威尔默愈发来气。

  “从当初西耶娜号上被人追杀的时候,我早该看清楚你的德行。”——威尔默在心里悄悄说,面上由雨转阴,偷偷生闷气。

  “好啦,当务之急,是要尽量阻止如今的趋势。用‘转变’这个词应该更恰当。”

  “你有主意了?”

  威尔默用拇指敲击指节的动作一滞。

  “还得先跟多诺万领主商量。“霍利促狭一笑。

  “对了,差点忘记问你。就这么轻易放过那个人贩子了?”

  威尔默学着他不言语,只用意味深长的笑容回应。

  ……

  霍利不说,耐不住威尔默自己思考。

  二人等到天黑,也没盼来光明教会的人前来“光临”。

  倒是鲍比闻讯赶来,抓着徒弟好生询问一通,接着抄起重剑,火速前往酒坊那头。

  吓得霍利以为自家老头子要跟人拼命,来一个搜查的就揍一个。

  这都年过半百的人,非要跟年轻时候一样逞强,多挥两下剑,还不得折了腰?

  跟着阿莱娜船长出海那么久,小老头被晒得黑红黑红,脸上的沧桑劲甚至超越那一把年纪。

  “不行不行,我一定要去看着,不能让他们胡作非为。”鲍比挥挥手,耳朵一闭,听不进劝。

  霍利咂摸出不对劲。

  “没多少人愿意买酒,酒窖库存放满该怎么办?”他看似不经意地感叹。

  旋即,鲍比那头传来狠狠吞咽唾沫的“咕咚”一声。

  茶也喝不进去了,鲍比提剑又拔腿,风似的旋出酒馆大门。

  “去晚了可不行,万一那群人等下去酒坊……”

  霍利不动如山,神情毫无波澜。

  呡一口茶水,他唤来人。

  “去跟酒坊那边传信,尽可能快地把酒坊多余的库存搬进念华。”

  反正平时用于储菜的仓库已经清空,阴凉屋子不用白不用。

  往日专门为贵族送外卖,现在特地用于往返酒馆与酒坊之间传讯的员工默默点头。

  不愧是老板……他听了全程,整个人安静如鸡。

  临行前,员工小哥瞥一眼老板,把夕阳余晖下,深藏功与名的背影收入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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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霍利:“那可是我亲手奶大的孩子啊!”

  偷偷生闷气的某兔子耳朵一竖:奶大?什么奶大?

  ——

  替鲍比师父强烈谴责白眼狼徒弟钓鱼执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