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簸一路,当马尔茨终于被放下时,他感觉自己半条命都要耗没了。

  精神上的惶恐不安,以及身体上的不适,叫他整个人蔫巴了,由着威尔默摆弄。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连嘴里的东西消失也未曾察觉。

  “关于雪莱和你认识的来龙去脉,我要你一五一十地讲清楚。”灰袍男人的声音很冷漠,带着不容拒绝的口吻。

  一下子,马尔茨如梦初醒,拣回了魂儿。他突然觉着屁股底下有些凉,一看,原来自己正坐在水迹未干的地面。

  他打量四周,身前一道巨大的阴影覆盖,那个把他吓个半死的男人站在面前。仿佛浑身都被笼罩,令人喘不过气。

  两侧小径幽长深邃,这地方他不认识,而且瞅着不像是有人会走的路。

  马尔茨心下绝望。

  “呜……”一股呜咽泄出,马尔茨猛然发现,口中没塞东西了,只是喉头略有干涩而已。

  “救——唔!”干呕的感觉再度升起,比原先还要猛烈,堵得他下巴快要脱落。

  这回,马尔茨清晰地目睹了那是什么事物。他疯狂摇头,两眼惊惧。

  “说。”男人冰冷吐字,“或者卸了下巴,把你丢在这里。”

  即便什么再过分的事情都没做,马尔茨就是笃定认为,面前陌生男人有捏死他的能力。

  他惜命得很,况且好不容易打拼二十多年,如今刚刚熬出头,老婆还没娶,不能白白死了。

  马尔茨顺从地点头,额头汗滴滑落到眼睛里,他也忍着不眨。

  “咳咳——咳咳咳!我说,我说。”黑雾一消,他着急回答。

  “我就是个小鱼贩,在多蒙港口附近谋生。”

  “雪莱,三个月以前我遇见她……这您应该听见了,在房间里,对……”马尔茨露出谄媚地笑容。

  “那天风浪很大,大雨哗哗地下。遗落岛附近的海域经常这样,许多海船,不管拉人的、运货的、捕鱼的……经常容易在这暴雨天里葬身大海,船只被海浪掀翻,然后吞没。”

  “雪莱的船就是这么没的。那时我出海打完渔,还在和同伴忙着收帆,险些没能见着水里的几个人。”

  威尔默听到此处,蹙眉问:“不止雪莱一个?”

  “不止!那会儿有三个人呢,跟扔到水中的蚂蚁似的,丁点儿人影,不停地呼救,随着海浪飘哟……我本不打算搭理,因为我们连自身也难保。奈何我同伴是个善心没处撒,总爱多管闲事的人,于是把拿三人全捞上船了。”

  讲着讲着,马尔茨的害怕减少许多,他尽力回想当时的场景。

  “三个人里面就有雪莱,她当时狼狈不堪,哆嗦着,向我们叙述自己是如何落入海里——她说,自己跟旁边昏迷的几人,从一个专门载人的船上而来。”

  “受暴雨天影响,船只被迫收帆;恰恰又是这时候船出问题:漏水!人们慌呐,逃呐……船长派人疏散,可免不得沉船的速度之快。

  “最后,很多人乘着小船逃走,而更多的人不知去向,全被怒涛冲散。雪莱只有紧跟着她同行的人逃离,抓着木板,飘荡海面。接下来,就是我们救下他们。”

  “其他二人是男是女,穿什么衣服,长什么样?”威尔默问。

  “……哎呦,您可难住我了。”马尔茨满面苦涩,五官皱巴巴,攒聚一起。他眯着眼,仔细搜刮回忆。

  “其他两个是男人,这千真万确。至于样貌,我也只有天亮之后回到港口才看见,但那时候没多注意……”

  “一个头发偏长,穿什么不记得,因为此人没活过当天晚上。给他一条鱼干吃,才吃一半,人彻底没了动静。那鱼干可是好货,我都不舍得多咬,最后连着人一块儿扔海里了。”

  马尔茨嗫嚅说后半句时,神色颇为惋惜。

  “另一人,嗯……他鼻子很高,一柄剑似的插在脸上,唯有这个令我印象尤其深刻。哦对,还有一双麂皮外套!这玩意真是好货,我一眼便认出来。先前还觉得这人神经,哪有跳海不脱衣服的?纯属找死!

  “我如果有那么好的皮大衣,恐怕比他蠢不到哪去。总归人命更重要,我或许不会那样做吧……可惜了,他最后如实付钱,一分不少。否则像雪莱一样抵押,我定要好好保存外套,甚至不会上门再要欠款。”

  马尔茨一边咋舌,一边感叹。威尔默没有搭话,由着他东拉西扯一阵子。

  察觉气氛不对,马尔茨闭上嘴,偷觑着似在深思的古怪男人。片刻后,男人让他继续说。

  “天蒙蒙亮,暴雨停歇,我们回到多蒙港口,然后分道扬镳。”马尔茨回答。

  “就这些?”威尔默追问,“在港口,他们没碰见什么人?”

  马尔茨先是犹豫摇头,旋即又小幅点头,“有,有的。多亏您提醒我。与其说碰上,不如说更像是碰头。”

  “那是一群修士……好像也没一群,两三个吧,大概。”

  威尔默周身气压霎时降至冰点。

  “什么教会?”

  “光明教会。遗落岛信教的人不少,最多的当属水妪之神和光明教会。”

  ……

  那疯子终于肯放他走了……马尔茨一路走一路骂,后背黏腻一片,全是冷汗。此刻冷风一吹,让他直哆嗦。

  汗味掺着鱼腥,把他自己也熏得够呛。谁耐得住这股馊臭?马尔茨心头闷燥,等回到住所,同行的一句话将他点燃了。

  “贩鱼佬,哼哼,大清早淋身臭回来。你的裤子后面屁股那位置湿了,怎么,掉粪坑,还是失禁啦?”

  “闭上你的臭嘴,伯克利!”马尔茨像是遭到莫大的蒙羞,涨红脸,粗声骂道。

  “你以为我想穿这身衣服到处跑?人人绕道走,驱赶老鼠一般嫌恶我……”

  “谁见你不绕道?贩鱼佬。我看你是套壳子套太久,把自己身份也给忘了。你们说是不是,哈哈哈!”

  狭小的厅室内塞满几名大汉,他们围炉烤着火,几个嚼着肉干。听了这番话,众人纷纷起哄,笑声大到要把屋顶掀开,有人还将嚼碎的肉干和唾沫星子啐去马尔茨这头。

  这些杂碎都是这个德行。马尔茨怒不可遏,脱掉衬衫,扔向几人。

  “狗嘴吐不出象牙的东西,迟早把你们阉了!伯克利——喂,混蛋,别笑了。前天那批货到了没有,活几个?”

  “途中死俩,十二个活着。”

  “那还行……”马尔茨嘟囔,换套干净衣裳,赶紧奔出屋,溜进附近一间矮木屋。

  途中碰上个大块头,正揪着一个瘦骨嶙峋小孩,往某一方向拽。冬春交替的季节里,小孩衣衫褴褛。



  “求求你,放过我吧,我不跑,呜呜……”小孩声音嘶哑,说话漏风,有点含混不清。

  没人回答他,小孩仿佛跟空气求饶。

  远处还有一只狗在吠,和着哭喊声,吵得马尔茨脑瓜子嗡嗡直响。

  他关上木门,整个人扑倒床上。今天的事情叫他心力憔悴,必须好好睡一觉,恢复精力。

  眼皮将要打架时,朦朦胧胧,马尔茨恍惚看到床头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

  他心脏重重一跳,倦意全消。随后,惊恐万状。

  这、这家伙……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难道这人一路跟着,竟跟他到自己的屋里?!!!

  “你不是鱼贩。”灰袍男人平静地说。从话语间,甚至听不出其他情绪起伏。

  “你是人贩子。”来人继续补充。

  每说一句,马尔茨便颤一下。宛若有刀架他脖子边,僵着身子,不敢动弹。

  连对话他都听见了……马尔茨如遭重锤。

  “有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说出实话。以你的性命担保。”

  马尔茨呆若木鸡,迟钝地点点头,旋即,像从来没见过人,憋了半辈子的话;而眼前可怕的男人成了他唯一的挚友,一肚子心肠话只对他吐露。

  “我不是鱼贩,如您所见,我是个卑劣小人,可耻肮脏的人贩子。那个,我该从哪说起……对,对!雪莱其实坐的是我的船,她未曾乘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沉船。”

  “暴雨天是真的,其他俩男人是真的,连那个死了之后被我们抛尸的男人也是真的!只不过,他、他是因病而死。恳请您耐心听我讲完,虽然讲到这里已经可以告一段落……”

  “呃,雪莱她和那个大鼻子男人,就那个身穿麂皮外套的人,他俩结伴从斯维亚远渡到遗落岛。您想看看名册吗?魔法师大人。若您不信,我立即给您找来他们的登记名册。即便他俩不是‘货物’。”

  马尔茨连滚带爬地冲向一个柜子,他的手不停颤抖,半天才把锁解开。

  翻找出一本册子,他匆匆翻到某个位置,毕恭毕敬地呈给威尔默。

  “您请看。在这儿,雪莱的名字,还有另一个男人,就在她下面。”

  提姆·雅各布——那个首先因黑魔法而死的人,名字赫然印于羊皮纸上。其余有样貌补充,例如面部特征,以及籍贯。

  “此外,这人的麂皮大衣是在船上换上的。”马尔茨畏缩道。

  “他的衣服当时丢弃穿上,直到下船也没去拿。我一直留着,给奴隶穿了。您……您不介意的话,我现在就去把奴隶的衣服扒了!……好吧,您看上去似乎很介意,没关系。”

  “其他全是事实,我已向您如实禀报,大人。”

  马尔茨瑟缩一边,男人只是默默地翻阅登记名册。时间流淌得很慢,慢到马尔茨以为自己快要窒息死掉。

  他刚想多言几句,嘴唇才张开一半。下一秒,后颈遭到重击,身躯轰然倒地,晕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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