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小雨过去,第二日,晨间寒气还未消散,威尔默踩着水渍,来到曼陀罗妓院。

  他倚在院后的一处墙角,这里僻静幽深,连通只能容下一人宽度的巷口。

  威尔默谛听片刻,视线牢牢锁定面前比他略高半尺的木窗。随后,他的手腕缭绕一股黑烟,细扁如绳,蛇一般钻进窗户缝隙。

  “咔哒”,细微的轻响,木窗由里向外开启。威尔默攀爬上去,动作灵巧迅疾,几秒之后便翻窗入室。黑雾像只手,轻轻地将木窗合拢,恢复原状。

  屋里两道鼾声此起彼伏,在墙外就能隐约听见。他压低身子,蹑足走到门口。

  房门被他稍稍打开,借着那一丝缝,威尔默观察半晌。暂且确认走廊无人,他正准备直接出去,忽地又听见远处传来谈话声。

  威尔默收回手。

  “……早上好。你端的是什么,羊奶吗?”

  女声由远及近,在门前附近停下。

  “先送我房里吧,我多给你两枚铜币,拿去买点面包。今天可真冷,我现在很需要一杯热羊奶暖暖身子。”

  另一人开口,依旧是一名女性。

  “这是泰丽萨特地吩咐我端给雪莱的。”女仆摇摇头,饱含歉意。

  “好吧,好吧。小雏菊受了惊,嬷嬷只为她垂泪,哄着小花儿开心。我自己去厨房找羊奶。”女人耸耸肩,提裙绕过女仆。

  女仆腹前顶着盘子,她再度垂首行礼,二人分道扬镳。

  威尔默悄无声息地尾随她身后。

  昨日,塞拉已经详尽地告知雪莱房间的具体位置。一层,最东方向,靠墙一侧的第二间。

  女仆也正是往这个方向而去,引着威尔默到达门前。

  快要接近时,女仆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她四处张望,没能发现什么花草,便以为是从房间里传出的。

  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这感觉似曾相识,仿佛连日没有休息好;还有吃不饱,饿了很久,再猛然站起身那样——她无法控制自己,脚底摇摇晃晃,四肢开始无力。

  不行,不能这样……至少不能把羊奶洒了,她会挨打的……

  有人吗?

  她以为自己在声嘶力竭地呐喊,实际上只是皱着眉毛呓语,像一个困极的醉汉。

  突然,她手上一松。迷蒙间,隐约瞧见有人接过她手中的盘子。

  “谢谢,谢谢。”女仆霎时安心下来,她看不清面前是谁,视线当中仅剩一双腿。

  旋即彻底闭目,昏睡过去。

  威尔默一手抬着盘子,叩两下房门。

  “进来吧,门没有关严实。”屋内有清脆的嗓音响起。

  威尔默便这么大大方方地进屋,门口的女仆已经被他扶到一旁。

  “潘妮,咳咳,早让你替我传话,叫嬷嬷不用给我羊奶了。让她放宽心,别一副成日神经兮兮的作派,事情一定会解决的。

  “我知道自己只是一颗摇钱树,毕竟在斯维亚也一样。不必往我身上浪费更多钱,因为等一切尘埃落定,泰丽萨一定会后悔。她今天可能就会后悔……

  “潘妮,你有听我说话吗?回我一句吧,好姑娘,咳……这大概是你我最后一次交谈了……”

  雪莱刚刚从床榻上坐起来,她睡得衣衫不整,肩膀用大围巾包裹,上面是雪白纤细的脖颈。

  她吸了吸鼻子,穿鞋下地,朝门口望去——

  “怎么是你?”雪莱神色诧异。

  ——门口杵着一个男人,身型不算高大,穿得朴素,鞋上沾满沙土,衬衫发黄,前胸油腻腻的。

  他看看雪莱,又看看脚边睡死的女仆。

  “那个……”他指指女仆,“她怎么办?”

  “她应该是累坏了,可怜的潘妮。”雪莱探头瞧一下,出去给女仆盖了张毯子。

  她没有把人抬进屋,只面露尴尬,还有一点微不可查的紧张,邀男人进门。

  呈着羊奶的端盘已经搁在门旁的橱柜,雪莱觉得有哪儿不对劲,但始终没能发现什么。

  她把羊奶分一半给男人,皱皱鼻子,有些嫌弃他浑身浓烈的鱼腥臭。

  “找我有什么事?”雪莱问。

  男人满脸不可思议:“难道你忘了吗?你在我这儿欠着钱呐!”

  说完,“啪”地一声,他把攥在手心的一条手链重重甩在桌上。

  “这东西你总该认识吧?雪莱女士。”男人显然气坏了,称呼雪莱时语含讥讽。

  “还要我复述一遍事情经过吗?你听好了:三个月前,你搭载我的船来到遗落岛。那时你说没有足够的钱付给我,于是拿它当作抵押。”

  男人愤然抓起手链。

  “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怪我把你想得太好了!看你这张脸,以为你是个纯真良善,而且讲信用的女人,所以没把字据带来。‘我会还钱给您,只要我赚到一分钱,就会毫不犹豫地送到您这里。’——我现在还记着你这番话呢,嗯?!记忆犹新!”

  “需要我立刻取字据过来吗?或者说,需要带你到多蒙港口亲眼见一见那只船?!”男人越说越激动,脸红脖子粗,

  “安静些,咳咳咳……先生,请小声一点。不要将事情闹大,你会吵到其他人休息。”雪莱急忙扶住他的小臂,连声劝道。

  奇怪的是,雪莱的柔软的双手犹如什么灵丹圣药,顷刻之间,男人便哑了声。他拿气鼓的双眼狠狠瞪视雪莱,势要讨个说法。

  “马尔茨·巴特利特先生,”雪莱准确叫出男人的姓名,这令后者平静不少,“拖欠这么久,换做别人,早该派人把我痛打一顿,少说也得断几根指头。”

  “您宽宏大量,给我这么久的时间,现下才找上门来……咳咳,您是多么心善的人。”

  雪莱软言哄着,马尔茨冷哼一声,重新坐回椅子里。

  “请您稍等。”雪莱转身去床头带锁的木柜中翻找东西,不时轻轻咳嗽。

  马尔茨猜到她是在拿钱,于是没有催促,项链放回桌面。

  他环视周围,漫不经心地打量,眼睛扫过一瓶开了盖的白酒,也没太在意。

  “这是所有的钱,您好好清点一下。”雪莱交给马尔茨一袋铜币,后者略略扫一眼,便塞进衣袋,不吭声。

  他们二人相对而坐,期间,只有雪莱不时咳嗽。

  半晌后,雪莱终于忍不住问道:“巴特利特先生,您为何不走呀?”

  马尔茨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废话,你以为我是怎么进曼陀罗的?”说罢,他一边扯动领口,一边松开腰带。

  “等等!”雪莱立刻跳起来,“不行,咳咳……”

  “怎么不行?还是说,你生病了,所以想拒绝?我不介意病娘们儿,干你们这行的怎么扭扭捏捏,干脆些!”马尔茨面露不满。

  雪莱缩着身子往后退,她不住地咳嗽。若说先开始的只是小雨,那这会儿有如下起倾盆大雨,不断电闪雷鸣,猛烈得好似飓风刮过。

  她扶着墙面,然后整个人滑落,蜷缩在地,撕心裂肺地咳嗽。

  马尔茨吓得一动不动,却不是因为雪莱——他眼睁睁地看见一个浑身灰袍的高大身影,从距离房门很近的厚帘角落中走出。

  马尔茨想要大叫,又惊觉自己发不出声响:因为嘴里有什么东西突然塞进来,直抵喉咙,让他有种呕吐的欲望。

  四肢也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被捆缚住了,他像只茧,被钉在椅子上。

  他望着那古怪的男人迅速走近雪莱,而雪莱因为止不住的咳嗽,瞅着越发虚弱。

  她没法再开口说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花儿一样凋零。

  男人似乎想把她弄醒,但雪莱宛若将死之人,气息十分微弱;脑袋软软地垂落,发丝沾满唾沫,糊满她憔悴漂亮的脸。

  雪莱目光逐渐涣散,在房内另外两人的见证下,慢慢咽气。

  “……晚了一步。”马尔茨听见男人嘟囔说。

  什么晚了一步?雪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灰袍男人转过头,他斗篷之下仿若深渊,一片漆黑,看不清面容。马尔茨知道对方在盯着他瞧,恐慌不已,虫子般拼命扭动。

  “你叫马尔茨?”灰袍男人询问。

  马尔茨不明所以,但听话地点点头。

  男人颔首回应,紧接着,他眼前景象天旋地转,对方竟直接把他扛去肩上!

  利落地开窗翻窗,男人扛着呜呜咽咽的马尔茨,跳出房间。

  屋里,雪莱瘫倒地面,凌乱的发丝布满地毯。

  几分钟之后,黑而浓稠的液体逐渐渗出,沿着头发地下,缓慢游走,钻入地毯内。

  她的面貌无法分辨,因为已经融成一团。

  窗户没有完全关死,原状便是这样,露出一小条通风的缝隙。

  微风偷偷地吹,窗纱轻飞,扫向一罐开盖的酒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