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烤兔子没能吃成。至于身旁一只变回骷髅形态的大兔子,霍利还没想好该用什么样的烹饪方式。

  “帮我系一下围裙。”霍利唤道。他揉着面,身子微微前倾。

  威尔默站在他身后,用纤长洁白的骨指编制绳结。骨面圆润,有点滑,绳子屡屡不小心掉落。

  打个结用得着花这么长时间?霍利停下和面,想回头看,又担心擅自动作,妨碍到对方。

  他颤着眉,承受后脖传来的呼吸……一点点喷洒,轻柔、和缓。

  他忽然想到海风。

  遗落岛四面环海,除了港口,只要有闲心和能力,你可以踩上周边所有的沙滩。

  约莫在威尔默决定去往黑暗阵营的不久之前——他隐约记得自己是因为心血来潮,提前安排妥当一切事宜,便径直领着威尔默去吹海风。

  晚风蜻蜓点水似的亲吻他的耳朵,掠过面颊、嘴唇,留下星点潮湿的痕迹。

  他聆听海浪拍打礁石,和心口的节奏交叉在一起。偶尔借来稀薄的月光,仰头望那一隅皎洁。

  黑暗紧紧裹住霍利的身子:不同于夜风,昏暗的环境更像急切的情人,攫着他的头发,将整个人锁进怀抱中,令他无法呼吸。

  唯有一点温度浅浅地安抚霍利,他和威尔默的一只手交握。一个少年,并且是正处于发育的少年,骨头大得硌人,怎么喂都只是皮包骨——手感实在说不得好,尤其跟对方的柔软头发相比较。

  他那时脑袋混沌一片,但仍然时刻记着必须控制力道,别把小骷髅捏疼了,让人抽回手,把他的灵魂一起卷走。

  现实平静无波,霍利心头酝酿着风暴。他被各种各样错综复杂、一股脑喷涌而出的情绪所困。这些东西平时是不显的,一一被拆得稀碎,深埋身体各处。

  现在回忆起来……用个不太好听,霍利却认为十分恰当的比喻:瘾君子。是的,他好比一个瘾君子。彼时,疯狂而又克制地汲取对方的温度,缓解澎湃的思绪。

  压抑太久,一朝爆发。他以为自己已经释然,但还是避免不了惦念曾经的世界,那个他永远回不去的地方。

  有时候,他甚至想抛下所有,不择手段地寻求方法,不惜一切代价,找到回去的方法。

  于是,霍利觉得,别看当下是他牵住了威尔默的手;实际上,是威尔默牵住了他。

  也似乎正值这个瞬间,他突然生出想要跟威尔默坦白一切的念头。

  鲍比是他没有血缘关系,在这世界的亲人。霍利始终没法对他和盘托出,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

  只想着,一定得是个不一样的人。

  如今他找到了。

  海风有咸湿的气息,而此刻身后的气息非常独特,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携带属于自己的气味。

  威尔默能闻得到他的味道吗?霍利有点晕晕乎乎地想。他被后颈……不止,还有后背的热度熏得头脑昏沉,肩胛忍不住蜷缩。

  依稀记得有种说法:两个亲近的人才能嗅到特殊的味道,成为关系中最为隐形的一根纽带。

  “好了。”威尔默说道,他口吻平淡。

  霍利这会儿为他突如其来的这句话引得头皮发麻,呼吸急促。

  嘴上说着好了,威尔默的骨指还像意犹未尽的猫,尾巴轻轻扫着主人的腿,欲要蹭点好,讨点食。

  ——而他假借调整带子角度,骨指拂过霍利的皮肤。俩人彼此心知肚明,这只是装模作样而已。

  “别玩了,你又没强迫症。”霍利被扰得心乱,下意识蹦出点从未说过的字眼。

  威尔默跟他跟久了,不消多解释,也能凭字义猜出个七七八八。他置若罔闻,指头抬起蝴蝶结下的一根绳子。

  他血红的眼里映着黑色的短发,慢慢的,威尔默无声地把绳条放在唇边蹭了一下,眸子依旧紧盯黑发。

  ……

  几只肉夹馍,两碗羊杂汤。晚餐十分简单,但不将就。

  自己家中没有“食不言”的规矩,二人慢慢咀嚼食物,不时讲两句有的没的。

  霍利略略翻开白吉饼,它像海绵一样吸透肉汁,却不像浸了水,再蒸熟后的馒头皮那样烂乎。

  满满当当塞上一口,带着青椒味的肉馅还能嚼出汁水。觉得嘴干了,就喝点羊杂汤。

  当膻味消失,剩下的尽是羊肉和羊杂独有的风味。这里的人们并非不喜欢吃下水,只是他们以前找不到好的烹饪方式。

  念华酒馆的各类卤菜熟食便是如此。

  绝大部分人不会拒绝香料的味道,自然,前提得是恰当的搭配,与合适的量。几年记录下来,下水熟食的收益,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平民阶层。

  白酒的情况相差不到哪里去。一开始,人们以为这种比朗姆酒都烈上一些的高度酒,是上层贵族才能品尝的稀罕东西。

  结果念华几年如一日地控制着各类白酒的价格,再加上一点“明星效应”——贵族的风潮,使得平民百姓们终于愿意踏出这一步,去尝试白酒,接受白酒。接着,到如今白酒家喻户晓。

  成于此,败亦会于此吗?

  今晚的羊杂汤有点咸了,霍利一边反省,一边给威尔默倒了点杨梅酒。

  他心绪不宁,直接影响到菜的品质上,这是不该犯的错误。

  “浅尝辄止没什么问题。”霍利对上威尔默直勾勾的视线,说道。

  刚说完,威尔默立即浅饮一口。

  霍利有点哭笑不得,这家伙在他面前乖得跟什么似的。从前因为对方未成年,所以在一些事情上不得不盯紧一些,譬如喝酒。

  威尔默酒量极差,曾经只忽悠他呡了一丁点儿红酒,人竟一下子变成红兔子,脸蛋又烫又粉。平时矜持得很,一醉,偏爱往他怀里蹭。

  不知是长大了,免疫力提高,还是其他怎的原因,等他长大成人回来,酒量好了一些——加个前提:和小时候相比较。

  低度果酒,终于不至于一杯倒。

  今非昔比了呀……霍利稍微歪着脑袋,打量威尔默许久。

  “老实交代,”他忽然发问,“你是不是在黑暗阵营碰过不少回酒?”

  威尔默明显地一噎,喉结狠狠吞咽。两绺鬓角的发丝,好似垂坠的兔子耳朵,跟着主人动作抖了抖。

  臭小子!霍利暗暗咬牙切齿,虽然他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时有点火气。

  “哼,你倒是背着我做过很多事情。”他佯作怒意,低声说道。

  被控诉对象显然嗅到话语间的醋味,威尔默斯先是似笑非笑,随后眸子一低,一副乖乖顺顺,等着挨训的模样。

  果不其然,这一招屡试不爽,反倒是霍利说不出话来了。

  捧起碗,霍利遮住心虚。他暗自懊恼怎么会做出这么幼稚的行径,再咂摸咂摸刚才的情绪……不对劲。

  为何他想的是:威尔默背着他有心仪之人?小孩已经成年,只要合情合理,不危害他人,什么样的事情不可以做?

  他自觉方才的心态像个封建大家长,斤斤计较;但他坚定否认这样的标签,因为他没有实质性地控制威尔默的自由。

  那又是什么原因,造成他心口憋闷?

  霍利不敢往下深想。

  目前,还有更重要的需要他考虑。得想些别的……他内心反复强调。

  对了,出这样一件糟心事,所谓“主因”还是由于黑魔法。谣言居然跟威尔默扯上关系,只因一群分不清黑暗元素和黑魔法的人。

  黑暗元素和黑魔法本质就是两种完全毫不相干的东西。

  事实却令人无奈:会魔法的人不多;而另一波“天赋人群”当中,也有不明情况的魔法师,把二者混淆起来,这无疑是在变相为错误说法“佐证”。

  道阻且艰——黑暗阵营老巢在暗窟,地上怎么想,干他们何事?即便有魔法师愿意澄清,可按照光暗阵营势力分布的破情况,地面上的种族们把“黑魔法”和“黑暗元素”划等号,岂不是白便宜了光明阵营?!

  这等好事,光明教廷怎能错过!

  如此经年累月,魔法师口水说干,也难让所有群众信服。

  想到这里,霍利就觉得头大。黑魔法白酒此事上,他倒是不太担心,因为本身就是莫须有的罪名,他决计不会吃哑巴亏,背黑锅。

  他忧心的对象只可能是威尔默。

  纷杂的思虑织线,此刻抽出一缕。

  “黑魔法本身就有够离谱,他们以讹传讹,把你和它挂上钩……”霍利启唇道。

  威尔默咽下嘴里的食物,暗红眸子一瞬不瞬地凝视他,“你认为呢?”

  霍利被弄得莫名,下意识回应:“尽是胡扯。”

  “那就没事了,我只在乎你的看法。”威尔默答得满不在乎,用杨梅酒漱了漱口。

  “你可真是……”霍利怒极反笑,想骂但骂不出口。威尔默总是在这些事情上“犯浑”,还特别固执,“谣言的主人公不止我一个,他们甚至给你扣上一顶大帽子。早上出门打探消息,你不可能不知道,没听到,是不是?”

  伸长一只脚,霍利把腿从桌底延伸到威尔默的凳脚。他气不打一处,想轻轻蹬一下。

  猛然间,另一只长腿迅速探出,勾住。以不容抗拒的力道,紧紧捆住霍利的小腿。

  挣两下没挣脱,便由着对方去了。吾儿叛逆伤透我心……他心底幽幽地唱。

  “你常说一件东西——镜子,你是这么叫的吗?它可以清晰地将一个人的模样收纳进去,同时让人知晓自己到底长什么样。我很希望拥有这件东西,好让你瞧瞧,你现在愁容满面的样子。”

  威尔默的声音平缓而低沉,双目透着和煦温暖的光。

  “你在担忧我,谢谢你。但我希望,你能更担心你自己,霍利。

  “每当什么事情将要来临,你总会毫不犹豫地先看向身边的人,即便双腿已经深陷沼泽。

  “以前你教训过我:有足够能力之前,不要逞强,须得把自身放在第一位置……好,好,我是个记仇的坏孩子。”威尔默轻轻笑着讨饶。

  他继续道:“我一直把你话铭记于心。可不得不承认,你在这一点上没有足够地‘以身作则’。你早已有能力去应付,却时常忘记将目光投注自己身上。”

  霍利静静听着,眼睛撇向桌前的杨梅酒。他感觉到,桌底困着他腿的力道逐渐消失,转为亲昵相贴。

  “多看看自己,好吗?”威尔默近乎呢喃地说,“如今我有能力提供帮助,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毫不犹豫地替你扛下这一切,只要你一声令下。”

  “但你不会这么做,”——这也是我为何倾心于你的众多原因之一,威尔默在心里补充道。“所以,至少留我一块地方,让我能够帮帮你。”

  “在这片区域,你不用耗费精力考虑其他的事情。唯一要做的,仅仅是把脑袋靠往我的肩膀、后背、胸口……凡是你喜欢、想要休憩的位置。”

  “剩下的,由我来便好。”

  直至尾音彻底落下,霍利没有一点反应。

  他像尊雕塑,直愣愣地坐在桌前。威尔默也不言语,给予他足够的时间去理解。

  至于理解到什么,威尔默自然无从得知。他清洗完碗碟,收拾餐厅。去烧了热水,供他们二人洗澡。

  一切做完,霍利仍未做太多表示,好似刻意避而不谈。

  他们的房间仅有一墙之隔。走往另一头房门时,霍利的脚步莫名不稳,迈得极快,颇有种落荒而逃的意味。

  “晚、晚安。”他不敢看威尔默,抛下这么一句话,然后一头扎入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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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