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萨姆男爵。”略一致礼,霍利抬起眼。

  别人上了年纪,发福会踩着后脚跟赶来;萨姆男爵相比往日,则要“苗条”很多。脸庞倒依旧肉乎乎,头顶那些稀疏毛发,很好地被做工精美的帽子盖住。

  念华出如此大一桩事情,对于长期合作的金玫瑰酒庄而言,不可能半点不知晓。

  而萨姆男爵却一如既往地笑容可掬。当他瞧着霍利,眼里属于商人的精明退却几分,盛着热情,还有对晚辈的和蔼。

  “金玫瑰和念华这些年来,彼此之间烧的火,可比新婚的小夫妻都要旺。况且呀,热恋也不比咱们间持久。我的比喻有点不着调……嘿嘿,你也笑得很开心嘛。”

  “你究竟是惹上哪个大家伙了,好小伙?出这么阴损的招,定是块难啃的骨头。话说回来,你怎么还不领个媳妇进家门?还是说,你稀罕男人呀?……哎呦,这就把眉毛撇下来了!”

  要不是萨姆男爵派人来接,说有十万火急的事情需要同他商议——他和威尔默不得不提前送客塞拉和扎克,然后匆匆赶到。

  和关系匪浅的商业伙伴见面,看对方精神很好,霍利自然高兴。

  但萨姆那八卦和闲扯的功力丁点不减,霍利揉一把起茧的耳朵……师父没有跟他催婚,费的口舌,估计都使在萨姆身上了。

  他们跟在仆役身后,走进地窖,通往某个暗房。

  不论萨姆男爵怎样兴致勃勃地打趣他,他都无奈地点头回应。威尔默去黑暗阵营的这些年,这位操心过头的长辈可没少给他制造机会,说是为贵族招良婿。

  霍利偷偷觑一眼威尔默。莫名地,他人谈及感情婚嫁,尤其威尔默在场,他总会有点心虚。

  ——大骷髅脸色很臭,尽管面无表情。

  于是,当萨姆问起他理想型,说到男性,霍利鬼使神差地开始做出回应。

  旁边两人齐刷刷扭头,直瞅着他。

  一个面露惊讶,另一个……霍利难得雷达失灵,检测不出威尔默的目光究竟有什么含义。太炙热了,像要把他灼穿。

  所幸尴尬的气氛没能持续太久,很快,仆役在一道木门前停下。这里阴暗、干燥,似乎已经到达地窖最里端。

  沉重的启闩声幽幽回荡,屋内漆黑一团。

  直到火把的光亮在屋里跳跃,一瞬间,昏红的灯光充斥整个房间。

  房间里侧有一张小床,床上躺着一具厚布遮罩的东西。

  萨姆抽出他的绢帕,捂去鼻子底下。其实四周没什么味道,甚至温度比外头冷上一些,应当施过不少冰元素魔法。

  “你肯定猜到这是什么了。”萨姆的声音低而闷,“这是我派人寻当天收拾场地的卫兵,接着从殡葬工那儿截下的。当然,领主也迅速下令,差我找到尸体,然后带你看看。”

  “上天眷顾,幸好天气离转暖还有一阵,否则这玩意不会像现在这么完好……真是要命喽,‘完好’指的是完好无缺,他那死状可压根儿说不上‘好’。那模样,啧啧,真叫我见识到魔鬼长什么样。”

  霍利讶异金玫瑰办事的效率。“多谢。”他道,随后戴上仆役准备的手套。

  他掀起一角,露出一只手。然后不再犹豫,将整块布拉开。

  霍利纹丝不动,一点惊慌的情绪也看不见。萨姆从这年轻人身上收获的“出乎意料”足够多,因而此时没太在意。

  威尔默侧眼观察,心中又记上一笔。在他看来,霍利对此镇定得有些异常——胆子大吗?若一具普通的尸体摆在眼前,或许可以这样理解。

  但现下的尸体,模样绝非一句“可怖”能够轻易概括。他未能从霍利平静无波的眼底看到一丝波澜,只有细细观察。

  像见过许多类似的事物,才应有这样的自若。

  一阵之后,霍利竟询问:“我能拆掉尸体的衣服吗?”

  萨姆悚然:“你要做什么哟!想看他有没有其他情况?用不着你上手,只消你信得过我——你们来以前,我已经叫殡葬工剥去一次衣裳了,结果除了消瘦点以外,没发现其他多余的伤口。”

  收回手,霍利道:“所以,果真仅仅因为黑魔法死亡……”

  “的确是这回事。馋了黑魔法的白酒我们没及时追上,不过可以想得到,那么丧心病狂的玩意儿,任谁都会早早把它处理掉。”萨姆厌恶地回答。

  ……

  二人回到家时,已是夜阑人静。

  霍利和威尔默憋了一肚子的话,一直悬吊嗓眼,直至阖上屋门、落锁,他们终于开口。

  “那具尸体非常奇怪。”威尔默说。

  “你指的是哪里奇怪?”霍利算得上明知故问,他向威尔默传递的眼神便是这么说的。

  他脱下外套,随意地窝进沙发。各式干草和羽绒填充的垫子将整个人拢住,霍利揉了揉眉心,疲惫顷刻翻涌上来。

  “衣服,和他的手。”简明扼要地抛出关键点,威尔默也跟着坐下。他们距离很近,一个微小的动作,二人的膝盖就能触碰到一起。

  “是的。那双手粗糙,宽厚;浅黄的茧子墙似的砌在手掌心,除此之外,一些裂痕和瘢痕延伸到了手腕。”

  霍利翻开自己的手,边说边朝威尔默比划。

  “不是一个乡绅该有的手。”后者补充道,“更像是长期干农活的人。”

  点头会意,霍利惋惜地说:“可惜已经面目全非,不清楚死者究竟长什么样。不过知不知道,也没有多大影响。他脖子和锁骨下方有一条明显的分界线:一深一浅,深色的部分有点发黑,看着不像短期内晒伤的。”

  他并不是什么侦探法医,能一眼通过尸体瞧出名堂。唯有观察,细致入微的观察——他和威尔默在那房间盯尸体盯了良久,萨姆甚至以为他俩在为死者深沉悼念。

  “那些衣服不太合身。鞋子略小,拇指让鞋子前端顶出一个弧度。”

  威尔默略微敛目,他尽可能地回忆细节,诉说完整,因而语调有些慢吞吞的。

  “鹿皮外套也一样,它过于宽大了。……后来你请求萨姆男爵,他勉强准许你扒开衣服。里衣的做工很粗陋,胸膛一块发黑……嗯,汗渍的印记。”

  “上次我们去裁缝铺,老板娘专门为布料划分区域。尸体里衣,正是其中一种相仿的粗布。”

  “你记得这么清楚?”霍利震惊转头,眼神含着欣赏,倾佩和一点小妒忌。

  威尔默笑而不语。他心说还有印象更深的场景,几乎每晚都要出现在梦里。

  俩人一番分析,许多疑点接连往外冒,事情变得越来越扑朔迷离。

  “死者乡绅的身份很可能是假的。这话原本是谁说的来着?哦对,一个跟他喝过酒的路人。如果确实被伪造,那么,死者一开始就隐瞒自己,编造谎言。”

  倘若事实果真如此,后续的走向可就耐人寻味了。

  据他俩观察,死者生前的真实身份,很可能为一名自耕农,或者农奴。

  “他自称家中负债,漂洋过海到达遗落岛。出入境的记录非常难查,幸好多诺万愿意帮忙,但总归是要花上一些时间。”霍利口吻无奈。

  “他为什么要谎称身份?”

  久久的沉默回荡客厅,二人沉吟思考。

  半晌后,霍利突然道:“塞拉是不是说,雪莱也自称在斯维亚长大,不久前才来的遗落岛?”

  一语破的,威尔默微愣,旋即若有所思。

  “中黑魔法身亡的男人,同样是前阵子抵达这里。他们二人如果在此事上没有撒谎,那么……”威尔默眉心紧锁。

  “雪莱或许和他认识,再进一步,他们都是背后推手的工具。”

  霍利长叹一声,身体越滑越低,茶几前的方寸之地几乎要容纳不下两条长腿。

  “目前的一切只是猜想罢了。”他说,然后略微仰着视线,朝对方道,“明天我打算再去一趟曼陀罗。”

  “你别进那地方。”威尔默满脸写着不赞成,“要找雪莱,我去就行了。”

  霍利“唰”一下坐起身:“你去得成,我就去不得了?”

  “念华还需要你。”威尔默给出一个完美到无可辩驳的理由。至于内心所想,跟先前一样,他没法告诉对方。

  一想到威尔默要独自去往曼陀罗,不知怎的,霍利忽然脑补了“一只漂亮兔子只身闯入龙潭虎穴”的念头。

  他的兔子并非凡兔——那模样,万一不慎露陷,曼陀罗里面的人还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

  思绪乱飞到此处,霍利开始浑身不得劲。有股无名火四处乱窜,所到之地,无不四处留迹,没公德地大笔一挥——“不准去!”。

  以至险些脱口而出。

  “你饿吗?”

  “不……不饿。”霍利猛地悬崖勒马,但下一秒,腹部一连串的轻响出卖了他。

  整日忙活下来,他俩没空吃晚饭。虽不到前胸贴后背的程度,可饿也是真的饿。

  “想吃什么?”霍利暗骂肚子不给脸面,挠挠后颈,他起身问道。

  “你不是不饿吗?”威尔默的笑眼里含着揶揄。

  霍利回头瞅他,瞥见对方那副戏谑样,又暗自窝火起来。

  他板着脸,定定凝视对方。末了,从牙缝间挤出一句话。

  “行,待会儿吃兔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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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两三天存存稿。事情多,前些日子存的一下子耗空了Un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