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间,曼陀罗酒馆门口,三匹骏马沉静地站立,马僮牵着两匹,最侧边,站着一位斗篷掩面的人。

  “塞拉,赶紧出来!”嬷嬷厉声高呵,向身后催促。她用手指牢牢捆着银币,殷勤地对身前两位高大男子赔笑。

  “哎,您二位莫急,塞拉虽不是我们这里最漂亮的花,可胜在有‘资历’,呆的时间很长。什么样式儿的,她都能做。她很受贵族们欢迎,特别是那副嗓子,夜莺似的,唱歌极好听……塞拉,别磨磨蹭蹭的,看你让客人等你好一阵,等过去多尽心伺候人家!”

  嬷嬷赶忙拽过塞拉的衣袖,驱到前头。

  一只手虚虚揽过塞拉的肩膀,仔细看的话,只有手腕略微触碰到她的身体。

  “走。”低沉的嗓音响起,为此行告一段落。

  一人点头致意,另一人紧随其后,他们调转方向,往骏马所在的方向走去。

  嬷嬷看着塞拉呆愣愣地被人抱上马,一面暗自懊恼那丫头今日反常地不机灵,不懂得顺势讨好;一面掂了掂手心分量,觉得塞拉实在有福气。

  能把花儿带到家里玩的客人可不多见。况且,方才那两位虽然都身披厚长袍,蒙着面,但气质出挑,必定非富即贵。

  数着钱,嬷嬷喜笑颜开,身影渐渐消失妓院深处。

  而骑在马上的塞拉则是一脸恍惚。

  行过一段距离,塞拉如梦初醒。她后背是陌生又熟悉的温度,垂下眼,牵着缰绳的手腕,系有扎克经常佩戴的手链。

  她直至见到人的前一秒才敢相信,念华的老板,还有他的弟弟,竟然亲自来接她。尤其扎克的随行,令她喜出望外。

  旁边有道目光,若隐若现地徘徊,像打量,没有丝毫冒犯的意味。

  塞拉很难察觉不到。她的脸颊有些涨热,罕见地在她这样一名女支女的脸上显现羞红。

  激动?肯定呀,她好久没有走出妓院了,以及,对自己可见的未来的兴奋。

  似乎是为了照顾她的情绪——尽管塞拉已经许久许久,几乎快要淡忘这份来自他人的体贴,甚至对此有些受宠若惊——一路上,几人都没怎么开口说话。直到临近酒坊,环境僻静起来,才终于开始做自我介绍。

  “霍利。想要直呼大名也可以,或者叫我霍老板。”

  那名先前领她上马的男人,掀开兜帽,用一双眼角微垂,柔和无比的眼睛望向她。

  塞拉惶恐地摇摇头,随后又猛一点头。“霍老板。”她唤道,心底的惊愕更甚。

  霍老板生有一副好样貌,乍一眼有点奇怪,只是因为从未见过的异域血统。但他无疑称得上俊朗,比她所见的很多公子哥儿要英俊得多。

  “扎克说得不错,你确实拥有漂亮的嗓音。”下马后,霍利带着几人进入房屋,“威尔默·约曼,我的弟弟。”他顺嘴介绍道。

  这是那位路人所说的暗精灵,塞拉心里好奇,但没有表现出来,她恭敬致礼:“约曼先生。”

  约曼先生似乎不太好相与,周身好似封着一层冰。对方略微颔首,轻轻“嗯”了一声。

  走进屋内,她不敢逾越,没有过多观察和打量环境。直到无意间一抬眼,便见到威尔默摘下面具的脸。

  恍若亲眼见到天神,塞拉出了好一会儿神。得亏扎克扯扯她的衣袖,在身后轻声提醒。

  “姐姐,坐我身边吧。”

  塞拉迅速回神,紧挨扎克坐下,微臊地摸一下脸。

  霍利为他们呈上热茶,菊花在水面绽放,梨块宛若云朵。

  此番前来,塞拉心底知晓,其实是有重要的事情需要与她交流。

  但霍老板首先将她视为应聘者,考查一番歌喉。紧张使嗓子压了块木板最开始,塞拉唱得干涩,霍利却没有表现出任何责怪的意味。

  鼓励的目光下,她逐渐放开自己,全神贯注地享受着心口的愉悦。

  “面试”通过得十分顺利,其实只是塞拉的能力优秀。而关于妓院中的事情,霍利基本只字未提。

  一步一步,塞拉觉得,自己脚上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正慢慢消解。

  当然,她在霍老板真挚的欣赏和赞美中高兴得晕晕乎乎,关于正式签合同,扎克有准备帮她好好把关。不过,当合同拿到手里,扎克也不免多次表达感激。实在是念华手下的员工待遇太好,连他都惊讶于霍利的慷慨。

  先解决事情商量好的事宜,落回正轨。

  “今日前来,有另外的要事需要和你谈一谈。”霍利面上仍是温和的笑容,绿眸透着严肃。

  “我知道的。”塞拉正襟危坐,与扎克对视,点点头,深呼吸后,启唇道:“昨天正午,我在场。虽然没能目睹死亡的经过,可我大致经历了……雪莱的控诉过程。”

  “雪莱?”威尔默问。

  “是那个污蔑念华,抱着尸体哭诉的女子。”塞拉双颊一点点涨红,连着脖颈与耳朵,霍利从她眼里看到盛怒。

  然后,仿佛气球瞬间瘪下去,塞拉的神色变得痛苦。

  她把自己当时看到的、听到的,滴水不漏,原原本本地告诉众人;包括自己如何认识雪莱,以及他们曾经的关系如何融洽。

  塞拉双手掩面,愧疚像座山,将她的背脊压弯。

  “对不起……霍老板,我恳求您原谅我。当时我便凭着直觉,察觉到雪莱一些奇怪的地方。但本能和直觉并不能代表一切,所以我抛去那些‘不切实际’的怀疑,以至酿成今天的后果……”

  “我不仅引狼入室,还亲手将刀子递给了雪莱,以前跟她说过不少关于念华的事情。”

  “不是你的错,姐姐。”扎克把她整个人圈到胸前,他不停亲吻塞拉的头发,安抚她。

  “我不会责怪你,塞拉。相反,你做得很好。不要让这些事成为你的枷锁。多跟我和威尔默说说,往常你和雪莱交流当中,你对她的怀疑。”

  有霍利这句话,塞拉感到如释重负,她再三向霍利表示由衷地感谢。

  “她平时隐藏得很好,我们说话时,她总会先聊一些有的没的,再渐渐把话题转到念华上。我们认识的第一天,她便对念华表现出莫大的兴趣。”

  “事实上,还有您。”塞拉看向霍利。

  “我?”

  “是的。第一天,她甚至向我询问您经常去往哪个店铺。我如何晓得?于是如实告知。这些事情,如果没发生那档子事,可能会永远淡忘记忆里。”

  “如果说,那刻的起疑是错觉,那么事发几天以前,扎克偷偷找上我……你也记得,对吗?……不,不是前一天,是你频繁找上我,不懈的鼓励、促使今天让我鼓足勇气,坐在这里……

  “同段时日,她似乎一样觉察到什么,找我也找得很勤。不知道是她自己发觉,还是其他的方法,她好像猜到一点我将和念华有联系。

  “关于这点,我有理由:她不再隐藏,会开门见山地找我谈论酒馆、谈论您。竟然有几次打趣地问,我是不是认识您,却不告诉她……老天,现在再想起这些,我真是浑身起鸡皮疙瘩!”

  塞拉此刻眼底的惊惧和彻悟无法作假。

  “我敢保证,现在跟您所说的一切皆是属实。如果可以,我愿意凭帕洛特誓言起誓。”

  霍利和威尔默相视一眼,打断了塞拉想用帕洛特誓言的念头,他让塞拉暂且先平复心情,表示自己愿意相信她。

  而塞拉好似想到一件重要的事,她快速地拆开包裹,多层的厚布包裹着一个酒瓶。

  “这是当时我分与雪莱的酒。先前也和您说过,新酒瓶已经给她——这恐怕是我做过最蠢的举动了——不论您是否相信,这确确实实是那瓶酒的酒液。”

  扎克补充道:“您一共赠我两次酒,我记得很清楚。姐姐说的,是第二次,也就是前几天的白酒。”

  接过酒瓶,霍利放在鼻尖一嗅。和清香型白酒的包装不同,他一下闻出,这是酱香型的气味。

  “酒里绝对没有任何东西,拿到酒的当晚,我喝下不少。第二天仍然好好的——雪莱接待的客人却死了。这是我愿意相信各位的原因。”

  她忽地不做声了,微微拧眉,沉静地低垂着眼。众人知道,她在回忆,所以没有出声惊扰。

  “而且,”片刻后,塞拉说,“当时,雪莱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地说念华的酒就是有问题。”

  “原谅我无法向您复述她的话,我只记得一两句。不确定的东西,我不会告诉您。但我认为,雪莱的每一句,都好像在将矛头指向念华。”

  “她没明说,却把客人的死因引到白酒上,并且是魔法师检查之前。叫围观的人顺着这点去想,是吗?”威尔默突然开口。

  “没错!”塞拉重重颔首,“您说得十分准确,我想讲的正是这个意思。”

  威尔默在昨天晚上,消息暂不如今天传得广泛时,就已经着手探查询问了。结合今早在裘塔主城的收获,他通过一些自称是目击者的人口中,几番筛分信息,最终也得到这个推断。

  可惜,现在他们没能掌握确凿证据。若塞拉所言非虚,那雪莱的用意究竟是什么?

  单纯搞垮念华,用不着花费如此高昂的代价,霍利和威尔默昨夜探讨过。尽管这依旧是个草芥人命的时代。

  他们不相信,暴露光亮之处的只有雪莱。幕后的操纵者到底是谁,目的为何,需要抓紧时间,弄清楚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