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变得沉重,塞拉目光如炬,钉往雪莱,瞧瞧她要怎样开口。

  “酒是前不久我认识的一位女支女给的,她昨日才分给我。”——塞拉讽刺地想象。

  “白酒……是我前几天还未正式接客之前,能够自由出入曼陀罗买的。”

  塞拉清晰地看见,雪莱有一瞬间的迟疑。话语仿佛绕嘴里一个弯,最终拐向另一个地方。

  “我已经不记得买下的具体时间了。”雪莱怯怯补充。

  “在此之前,你有打开过酒吗?”魔法师追问。

  “没有。”雪莱哽咽地说,“我,我接客之前,想要自己小酌一杯……客人进房进得早,我没来得及喝。完事之后,客人想尝一尝,我便先给他斟上。”

  “哪知才饮完不久,我就听到客人死在门口的消息。是我……呜,呜呜,是我害死了他……”

  泪水和发丝黏附在雪莱的脸颊上,她头发虽凌乱,眼睛和脸蛋却哭得红扑扑的。尤其她那无比诚挚和惊惶的表情,令旁边不少男性心生怜爱。

  “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害死的。要是事先料到白酒里面有毒,我也不会让他喝下,我会为此忏悔一辈子……”

  “说起来,白酒的的确确有黑魔法。”有路人说道,“那是念华的酒壶,也确实是上周新推出,还热乎的一款陈酿酒。”

  “意思是,念华新一批的酒里掺杂了黑魔法?”

  “对了,我倒是想起一件事。事先说明,我是念华的常客,所以酒馆里工作的人我可是无比熟悉。常去念华的人应该知道,老板有一个弟弟,前些年不知去哪儿了,最近终于回来。”

  人堆里,一个浑身筋肉的男人面作沉思。

  停顿片刻,他继续说:“老板的弟弟模样十分神秘,他总是戴着一副面具,据说因为烧伤,不便示人。”

  “事实上嘛,老顾客都心知肚明,老板担心他弟弟的外貌太过引人注目。我们食客之间开玩笑,说老板金屋藏娇,哈哈!

  “他弟弟露过几次面,虽然只有鲜少的、一只手数得过来的次数——我很幸运,包含在那几回之一。如何说呢……迄今为止,那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容貌之一!好啦,具体的我暂且不多赘述,最为关键的,在于老板弟弟绝对有着精灵血统。他浅金的卷发,惊人的美貌……”

  “他还有双血一样的眼眸,潜藏在面具底下。游侠们应该知道我在说什么,有点见识的,此刻都会联想到‘他们’。没错,暗精灵,生活暗窟的种族……你们干嘛这么看着我?我当然是一名游侠,跟暗精灵打过交道,所以才能如此确信地说。”

  魔法师蹙眉道:“其实,也不一定……”

  他话才刚起个头,有人便大惊失色,开始叫喊:“完了完了,我今早才买的酒,还喝过一口……糟糕,是不是黑魔法作祟,我肚子好痛!”

  人群轰然为他辟开一条道,眼见那人捂紧腹部,夹着屁股,一路疾跑远去。

  事情似乎在此处戛然而止,关于后续,塞拉的记忆已不甚明晰。她脑袋实在混乱,直至此刻,重新窝回床上,她也难以遏抑颤抖。

  她像个不明真相的观众,看完整场闹剧。戏剧落幕,她好像和演出的主角对视了一眼。

  人潮退去,没有人注意到她。

  塞拉跟嬷嬷请假,说自己身体不适,今天没法再接客。

  好在曼陀罗急着处理那具黑魔法侵蚀的尸体,还要安抚众多客人,忙得焦头烂额,没空搭理她,便直接允许休息。

  酒真的有毒……不,有黑魔法吗?

  塞拉的瞳孔缓慢而艰难地移到矮桌上,正前方,桌面,正有一壶盖子大敞的白陶壶。

  旁侧还有一盏小酒杯,里头呈着半杯液体。

  若是真有黑魔法,按照先前身亡的男人——只几十步路,然后当场毙命的架势来看,那自己早该昨晚入睡之后,就会长眠不醒。

  此时此刻,再想到雪莱那张人畜无害的脸,还有前阵子她们相谈甚欢时刻,塞拉不免头皮发麻。

  其实按照当前的情况,凶手究竟是谁,谁也无从得知。包括知晓一些内情的塞拉,都不能完全保证,自己所想的推论是正确的。

  但结合之前交谈,加上刚才雪莱的话语,靠察言观色吃饭的她,不可能完全察觉不到,今日之事内含的蹊跷。

  至于为何方才没有立刻站出来说话……她披着外套下床,拿起酒杯,皱紧五官,呡入一口辛辣浓厚的酒液。

  重新窝回被褥,塞拉感受着胸腔和胃部的灼热,混沌的脑袋终于有半刻回归清醒。

  她不能直接当着众人指出,因为一旦说出昨晚的实情,难免雪莱不会把矛头转向她的身上。

  塞拉倒是不担心自己,她担心的是扎克。

  那么多人在场,无数双眼睛注视,她不但没法说谎,这需要更多的谎话去圆——于是非得把事情缘由说明白,然后念出扎克的名字。

  水妪之神的神侍舞者,多么神圣的身份,和一介女支女牵扯一块,难保他人会如何去想。

  扎克的神职,她得护住。并且,事情最终的绳头,终究要引向念华酒馆,根源甚至是霍利老板。

  站出去,当即澄清,反倒会令事情上升到更加难以控制的局面。塞拉接客无数,在客人倾诉的秘密和故事里,她学到许多。

  总之,她相信念华,相信扎克。即便两只酒壶完全不同,没有澄清的说服力。

  她是尝酒未死的证据。

  -

  一个白日,消息疯狂发酵;一夜过去,谣言扩散甚广。

  伴随流言蜚语的传播,念华酒馆门可罗雀。

  仿佛回到多年以前,自己和刺柏商会斗法的时候……霍利双手交叉抱在前胸,瞅着这幅冷清的模样,心想。

  他望着依旧保持热情,认真工作的每一个员工,心头只觉得火热。

  事发突然,那样骇人听闻的消息传到耳朵里,首先招来员工的不满。

  尤其豹族兄妹俩,大清早便抓着他好一番控诉那些流言有多过分。尾巴炸得很是蓬松,让霍利忍不住手痒想摸。

  没一个人想离开念华,因为他们知道,这一切不过无稽之谈罢了。员工们休息时围绕成堆,思考要怎样解决,商量对策,与念华共度难关。

  其实,昨天夜间,霍利就已经得到消息。

  通向二楼的走廊传来脚步声,他迅速转身,雪的冷意铺面袭来。他抖抖手中的羊绒围巾,为威尔默盖到肩头。

  威尔默的面色不是很好,并非健康方面,而是单纯的不爽。霍利意识到,事情可能如预想一样,或许比意料之中还要糟糕。

  “手冷。”话音刚落,威尔默不由分说地握住霍利的手,一边轻轻捏着,一遍将后者带到他们休息的地方。

  这里是一间斗室,装潢简陋,只设有一具沙发,一张茶几。位置在最不起眼的酒馆尽头,是日常休憩谈话的好空间。

  因为空间很小,他们俩身形高大的成年男人往里一塞,斗室显得更为拥挤狭小。

  霍利平日里就不太愿意与人挨得太近,他的神经会持续地处于紧绷状态,下意识防备一切。自然,威尔默到来之前,仅有师父鲍比一人能够真正叫他卸下心防。

  “今天的顾客少了很多,好在总不至于没有。纸坊生意照旧,顾客大多是贵族,能勉强养活酒馆。”霍利半打趣半自嘲地说,他斟一壶茶,预先在此温好,温度正合适。

  威尔默注视着茶雾,他接过霍利的茶水的一瞬间,又重新把对方的手捞入怀里。

  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霍利实在没忍住,开口:“大老爷们儿的手有什么好摸的?”

  一双红眸转向他,眼珠剔透又干净:“我喜欢。你也喜欢,不是么?”

  似乎提前能够预知对方的想法,抑或避免另一种方式——拒绝,威尔默直接调转话头,阻隔了霍利的反应。

  “贵族那边,情况不容乐观。今天有部分乡绅和贵族取消了订单,你肯定也知道了。”

  “贵族们对黑魔法尤为忌惮,像害怕吞掉他们金币的恶魔。就在先前,我去街上打听消息,听到一些……”

  威尔默深深吐息,他神情不掩嫌恶。霍利静静聆听,捏一捏对方掌心。

  “一些不明真相,却听信谣言的人,认为自己产业上的不顺,都是因为买了白酒,甚至是自己身体上的问题,比如犯寒发热……呵。”威尔默冷哼一声。

  霍利倒像是听到什么好玩的事情,笑得前仰后合。威尔默吞下一口茶水,瞥眼身侧那人仰头时紧绷的喉结,磨了磨牙。

  “你不担心?”威尔默问。

  “担心,但那些人是真的好笑。所以,现在上层在闹抵制,对吗?”

  “嗯。”他总是能一眼辨别方向,威尔默眼神闪烁,暗自心想。

  “那会很棘手啊……”霍利终于表现出一点愁色。

  关键时刻,他是最不能慌乱的那一个,他的身后有念华,还有一大家子念华的人。

  也就是在威尔默面前了——他悄悄窥视着对方饮茶的样子,眉目、睫毛、唇瓣。

  前世好像同样如此,他身后有军队,威尔默亦是。唯有二人兵刃相抵,才能找回一份心里的轻松和惬意。

  “我想联系扎克。”霍利说。

  “怎么?”

  “他几天前找咱们,曾说过,他有姐姐现今仍在曼陀罗。那不是个好地方,我们要尽量早些把她姐姐招过来。”

  威尔默喉咙一噎,他原本牙齿又开始痒起来,想要不管不顾,直接咬一口霍利的手。随后,他意识到对方的意图。

  “昨天下午,事发曼陀罗妓院门口。你想问一问情况?”

  霍利点点头。

  “我现在就去找扎克。”说罢,威尔默就要起身。

  一只粗糙温暖的手及时拽住他。

  “等等,”霍利叫道,随后嗓音缓和下来,“我们之后一起去。”

  “先陪我坐会儿。”

  回过头,威尔默对上霍利的目光。

  像是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他蓦地睁大眼睛,迫切地想要立即深究对方眼神深处暗含的东西。

  旋即,滚烫的血液再度恢复平静。或许连对方根本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泄露了什么,也兴许是他的错觉。

  毕竟,大概还为时尚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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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威尔默:兔子磨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