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拉已经伫立窗边好一会儿,她胸前抱着一只白壶,壶口塞满红花。吹进一阵风,带着酒、污秽和汗水的味道,她略略屏息,转身去开屋门。

  山茶花的香卷进室内,冲淡塞拉鼻尖的臊气。

  她浑不在意雪莱直接闯进房间,前阵子,她俩几乎天天一起谈天说地。愉快的聊天迅速拉近彼此的距离,更何况,还是在这个特殊的环境里。

  “这瓶子可真好看。”雪莱好奇地说。

  不等塞拉开口,她伸去手,十分自然地接过酒壶。接着好一番用手抚摸,像对待新奇事物似的,又似急于摸索到某个位置。

  终于,划过某个凹凸不平的地方,雪莱问:“是哪位客人给你送酒来啦?”

  塞拉没有立即回应,她找到先前喝空的白陶壶,仔细地用水涮一遍。

  “我给你倒一些,拿回去慢慢喝。这是酱香型的白酒,很受贵族们的欢迎。”

  她谨慎地将两个酒壶的壶口贴紧,生怕洒出一滴。

  “它们的样子不太一样。”雪莱指的是酒瓶。相比塞拉原先留存的壶身,今天这瓶,细枝末节的地方有些许不同——要更为精致一点。

  “越来越好看了,对吗?”塞拉的眼睛在发亮,仿若透过陶瓶,看到了希望。

  雪莱将对方的神情尽收眼底。

  “拿去吧。”

  “……你不想留着?”雪莱一愣,她看看强硬塞入怀心,有一定份量,甚至稍许沉甸甸的罐子,“就这样……送我?”

  “你也很喜欢它,不是么?”说实在的,塞拉的确是不舍,因为那是扎克今日带给她的礼物。

  但是,她以后出去了,与扎克还会拥有无数可以相赠的东西。那时候,一切事物将会被赋予不一样的含义,她等得起。

  “没关系,旧瓶子也很好看。”塞拉回答。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雪莱愈发确定心中所想,再抬眼,她的眼里多了一层复杂的异样。

  “谢谢你,塞拉。”她肃着稚嫩纯洁的脸庞,郑重道谢。

  塞拉捏捏雪莱的脸颊,待人走后,指尖残留的温度也随之消退。

  觥筹交错与莺声燕语,皆在雪的清冷中变得模糊;她闻着风声入睡,一夜安眠。

  梦境香甜,直至双眼睁开,塞拉的心口仍一团火热。她独自蜷缩被窝里,尽管头脑昏沉,但记忆兴奋地引领她回到几天以前,扎克曾朝她说过的话。

  “念华的老板——霍利,他愿意见你一面。”

  塞拉吸着气,挣扎出被褥。

  霍利愿意见他一面,她昂奋地想。扎克真有本领,竟能说服念华的老板。呼……好冷,遗落岛的冬天一直这么冻人,今天好像要暖和点。

  一个女支女,和一个歌女,如果万事顺利,那这都将是她。

  她完全没有想把“女支女”的身份从生命里剥离。正因为它存在、深刻地往岁月里戳过一刀,所以,于塞拉而言,是如今的她的一部分。

  塞拉不可自抑地沉浸在幻想里,甚至只一上午,她就已经盘算好以后该买什么样的屋子安身、装饰成什么样子。

  “专心点伺候。”客人不满地掐了一把塞拉的臀肉,她略微清醒过来。

  “抱歉,我的大人。”她顺从地跪去地面,匍匐两腿之间。眼睛低垂,隐藏厌烦晦暗的情绪。

  她又想到,当自己不可置信地向扎克确认,念华老板知道自己女支女后,究竟是个什么反应。

  “姐姐,你无需担心,我说过的,他是位善人。’没事,无关紧要。我知道,这本不应该是她承担的。‘——好啦,这已经是第三遍你要我转述了,要是你没听够,大不了我再重复第四遍、第五遍……直到你听腻为止!”

  扎克惟妙惟肖地模仿,塞拉没见过那位老板的真面目,却不禁深陷喜悦的心情,然后拉着扎克大哭一场。

  她咽下泪意,喉管腥臭的东西一并吞掉。客人的要求,她无法抗拒。只要再撑一撑……

  “死人了,死人了!”屋外的惊吼犹如霹雳,炸醒床榻上衣衫不整的人们。

  “吵个屁!杀千刀的,坏老子好事,我老二出了问题,第一个就来剁你的鸟……”

  门外叫骂和纷乱的脚步声搅成一团。

  “我出去看看。”客人抄起衣裳,随身一裹,便抛下塞拉在身后。

  显然,比起胴体,死人的热闹更想让他一探究竟。

  塞拉对这样的事情并不感兴趣,她尽力抠挖喉咙,把刚吞不久的污秽物尽数呕吐出来。

  她红着眼,清洗干净手和嘴巴,临近窗侧,她隐约听见不远处嘈杂的声音。

  其中,有一道声音,她熟悉无比。

  塞拉一改漠然的姿态,连忙穿好衣物,赶到熙攘的妓院门口,拨开人群——果然,她惊讶地瞧见,雪莱正坐在地上,抱着一具仰天躺的躯体,泣声哭诉。

  “……他在走出我屋里时候,脚步飘得好像冰上行走……呜呜……我没想到,没想到……”

  雪莱的双颊落满泪痕,一滴泪珠滑到尸体的前襟。塞拉猛地后撤一步,挪开眼睛,极力避开尸体的脸。

  只一眼,塞拉便心觉今夜恐怕会做噩梦——他嘴唇泛紫,唇角溢着青黑色的液体。脸肉雪似的化开,鼻子犹如一堆融蜡上倒插的木棍。

  “醉鬼的模样!”人群当中有声音嚷嚷道,“我亲眼所见!”

  “他喝酒了?”

  “什么酒?”

  “是……是白酒。”雪莱肩膀一颤,仿佛幡然醒悟。

  几秒沉默过后,人群哗然。

  “他前脚刚踏出曼陀罗,后脚就栽地上了呀!”一名目睹全程的路人向周围大声诉说道。

  “难不成是那酒里有毒?直说吧,姑娘,是不是你下的毒!”

  “我没理由害他!”雪莱摇头抽泣,“我并不认识这位客人,只是、只是害怕,要是我喝了那瓶白酒……”

  “果真是酒的缘故?”

  围观的人们七嘴八舌开始讨论。

  “什么毒能让人死状这样惨绝人寰,简直像黑魔法。”

  “黑魔法?你是说,黑暗元素?”

  人群再次炸锅,部分人慌忙脱离,仿佛此地的空气充斥着不详。

  “让一让。”一位高大男人挤上前。众人的视线聚集他身上,人们发觉,男人虽穿着普通,但气质不凡。

  “你叫什么名字?”男人似乎对身下尸体毫不惧怕,口吻淡然。

  “雪莱。”

  “去取酒来,这人吐的’血‘里的确有黑魔法的气息……还愣着做什么?我是一名魔法师。”

  点点头,雪莱跌跌撞撞地爬起身,奔进曼陀罗妓院的大门内。

  此时,围观的人中又有一道声音:“嘶……就说怎么这么眼熟,我好像认识他。”

  “这张脸烂成什么样了,你怎么会认识!”’

  “废话,我看衣服看出来的。”路人嘟囔地说,“前些天……四天前吧,我和他一起喝过酒。那天晚上,他穿的跟一天一模一样。诺,崭新的皮靴,还有略微磨损手肘的鹿皮外套。”

  “我当时问过他呢,‘你的外套怎么有点不合身,像是一根干草秆外面套了件熊皮。’

  “他说,自己是个从斯维亚来的乡绅。因为赌博输光底裤,家产全拿去还高利贷,不久之前才到遗落岛。”

  路人仍在滔滔不绝地讲述,不过越扯越远,说到生活琐事上头。幸好雪莱终于抱来酒壶,讨论暂时得以消停。

  “那不是念华酒馆的白酒吗?!”有人惊呼。

  “是啊,也就他家能把酒瓶做得这么漂亮,等等,该不会……”

  雪莱抖着手,将酒壶交给那位高大的魔法师。魔法师扫一眼瓶身,揭开红布塞子。

  他半蹲地面,倒出一点酒液。

  透明的液体浸入薄雪,洇开一层深色。魔法师伸出手,默念着什么咒语,旁观的人们憋着气,生怕惊扰到他。

  忽地一团火苗在男人手中窜出,火苗烧往薄雪;紧接着,空气中燃起一股黑烟!

  四周弥散难以言喻的恶臭气息,人们骇然地躲避,捂住口鼻。

  “是黑魔法。”魔法师神情凝重,沉声道。

  吸气声此起彼伏,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你从哪得的酒?”魔法师严肃地问雪莱。

  曼陀罗妓院门口的人群中央,正当众人引颈关注时,一名女子抱紧胳膊,死死咬紧牙关。

  她缩在一具具躯体之间,力图藏好自己,腿却无论如何都动弹不得。一双无形的手拼命地钳住脚脖子,把她拽留原地。

  塞拉在等待命运的审判,而唯一的刀柄,被视线焦点握住——雪莱,这个她回到几烛时间以前,也丝毫料想不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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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来咧!给各位赔罪,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