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上的飞雪早已处理干净,屋檐底下,一条长凳紧靠墙边。一团被褥包裹的东西坐在上头,一动不动。

  椅面够宽,霍利便盘膝而坐。他把棉被套在头顶,整个人窝得像一团馒头。

  馒头内有白雾袅袅飘散,霍利手握一杯白开水,远眺屋外的茫茫雪景。

  高空悬着一轮只会发光的太阳,一点余热也无,照得冰凌泛出晶亮。霍利双眼似瞪非瞪,倔犟地盯着远处的雾凇。

  那些雾凇令他想起前世最后的刀光剑影。

  最近做梦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扰得霍利头疼。梦里的内容,必然是关于前世一些糟糕透顶的事情,否则也不会叫他这般困扰。

  他沉郁无比,较劲一般,森森地直瞅着,非要直面痛苦的来源。

  他死在晚冬,约莫临近初春,那个生机将至的过渡时节。春季,万物复苏,于是他亦跟着复活。

  活这么多年,好歹有自己的排解方式。霍利并不担心自己的精神状况会受影响,只要找到频繁做梦的原因。

  呷一口热水,酒坊打杂的工人远远路过,他们互相点头致意。

  恐怕是前些天多诺万寄来的信……霍利猜测地想。或有坏事将要发生也说不定,几天里,他总莫名心慌。

  “怎么坐在这里?”一道声音倏然从头顶响起。

  霍利被吓得不轻,他心脏还没平复下去,旁边就出现一张不满的脸。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霍利细声说,视线心虚躲闪。

  “没多久,大概半烛时间以前。”威尔默眯着红眸,他张开双臂,作势要拥向对方。

  “哎,最后一次了。你也坐下歇一歇,去弄魔物挺累的吧?”

  讲着讲着,见势不妙,霍利赶忙放下讨好倒水的动作,忙问:“……等会儿,你要干吗?!”

  威尔默没管他说什么,径自靠近,不容拒绝地将霍利整个搂紧。他两手隔着被褥,托住对方臀部。

  霍利大气不敢喘,两条长腿下意识地分去威尔默的身侧。

  他俩身高相近,所以即便抱起来,他的腿也只能勉强离地。脚尖随着威尔默的步伐,还能偶尔触碰地面。

  “你抱得动我吗?赶紧放下去!”霍利生怕自己乱动之后出问题——若是直接挣脱,地面有化雪,他担心会让威尔默滑倒。

  “抱得动,有魔法支撑。”威尔默气息平稳,仿佛托的只是一片羽毛,“先前刚回来,看见你一个人坐外面发呆。很长时间,你都没发现我。”

  霍利感到后背确实有支撑,一条条黑雾像只大掌,牢牢箍着他的腰背。力道强劲,仿若要把他困进对方怀里。

  “又做噩梦了?”威尔默问。

  他掌心微热,或者说,魂核同样在发热。一方面是气的;另一方面,是他隔一层棉被,依旧能清晰地体会到,掌中那份沉甸甸的弹软。

  “算是吧……都进屋了,快放下来。”

  半天没反应,霍利动弹不得,对上威尔默微微仰视的眼睛。

  “不喜欢被抱着么?”他听见大骷髅问。

  “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我自己都嫌重,怕你举得累。”

  他没有抗拒,威尔默心想。

  双脚终于落地,霍利像在躲避和掩饰什么,立刻转过身,脱掉被子。“唉……跟你说件事。”

  威尔默顺势接过,替他整理。棉被表面微凉,里层带有属于霍利体温的热度。“是安德莉亚导师到访的事情?”他轻轻将被子带到鼻下嗅闻。

  “你已经知道了?她明天来酒坊,据说还要带一位朋友。今早天没亮,就收到她寄的一车香料。”

  霍利的声音不掩兴奋,毕竟是精灵族提供的香料。说是免费,因为嫁接成功的消息已传遍大陆,香料仅仅作为一部分谢礼。

  当他扭头,威尔默持着往常的淡然神色。

  “其实还有一件事。”霍利问,“累不累?不累的话,喝口水,陪我练会儿剑,咱们慢慢说。”

  ……

  休息片刻,二人来到屋后的一片空地。

  “昨天,多诺万托人捎来一封信。”

  霍利右脚后撤半步,微微侧身,挥剑起势。“他完全控制了昆廷。我和你提过,你去黑暗阵营的几年间,昆廷一直没能离岛。”

  长剑宛若游龙,剑尖刺破朔风;空气流动,卷着一道呼啸声,直迎威尔默而去。

  “铿——”剑刃相抵,狠狠磨砺一阵,又迅速分离。

  “’完全控制‘,领主是不是掌握了确凿证据?”威尔默稳稳当当地接住剑风,滴水不漏地防备,动作干净利落。

  “我和你想的一样。”霍利答道。

  他箭步逼近威尔默,斩断纷纷扬扬的绵雪。

  “我只是没想到,光明教会的红衣主教,阵营长老之一,竟会想去绑架龙族大公的遗女……这是你回来之后,我们第二次过招。长进不少,不错。”

  剑芒凌空挥出一个半圆,霍利成功贴到威尔默身前。他们剑根碰撞,霍利记起前段日子,他们十指交握时,指根也是这么紧紧相依的。

  他及时拉回思绪:“拴住凶兽的脚,软禁它,再往它头顶悬一把刀……”

  “一时半刻便罢,若长久如此,必定会狂躁。更何况,它绝非善类,因此不可能有第二种情况——譬如低头,或者被驯服。”

  “这是他作茧自缚。”威尔默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霍利的招式咄咄逼人,却并不是完全无法抵挡。

  “是啊,是他自作自受。但多诺万没有立即处决昆廷的意思。当然,如果有人想把我家人抓去剥皮啖肉、饮血吸髓;不留余力地压榨所有价值和效用,我一样不会让那人轻易地死。”

  威尔默弯着眸,红眸看向霍利。

  “好啦、好啦……我知道你可厉害了,手刃仇人。只可惜我没能帮你添上一刀。”后者微微喘着气,无奈一笑。他没发拒绝威尔默主动讨夸的行为。

  威尔默也正值此时,抓住霍利气息紊乱的空档,转守为攻。

  比起霍利,他的剑招显得就不那么“正统”了。尽管“师出同门”,却更为偏向诡谲多变。

  与霍利印象中,上辈子的威尔默如出一辙。

  “昆廷没有彻底被限制自由,是不是意味着,他有对我们下手的能力?”威尔默很快揪出事情的重点。

  “没错,多诺万来信,正是为的提醒此事。他已经加派人手,暗中探查和保护。”

  “可凡事都没有绝对,我们近来需要警惕。”霍利调整鼻息,一个侧仰,避开对面刀光。

  既然多诺万能把握证据,昆廷那边,照样没理由在五年时间里,查不到曾经霍利有在此事上插过一手。

  而且,逐年的交易往来,他和多诺万的关系愈发紧密。

  算上当初被杜鲁门追杀……他曾托多诺万的侄女、被绑架的大公遗女——卓娅,把信物交托给巨龙领主。

  不知是机缘巧合,还是怎的,经过多诺万调查——“追杀”与“绑架”两件事情,或者说杜鲁门和昆廷,竟真的有关联和联系。

  所以,想必昆廷有极大可能认识自己。

  事态同刀剑的寒芒一样冷峭严峻。

  “我们得想想,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霍利说。

  二人衣服落雪不少,他们无声相对,把思虑尽数凝入剑势。

  霍利觉得自己仿佛被割裂成几瓣——他头脑不比严霜要冷,内心却如篝火,烧得心脏快速搏动。

  漫天细小的白羽中,威尔默的发绳早不知所踪。

  此时威尔默其实看上去有些狼狈,但和皑皑白雪相比,淡金发丝更显得耀眼。

  他突然不太那么怨愤日光了,甚至想感谢它的照耀,即便冬天的太阳摸不到丝毫温度。

  威尔默的睫毛泛着浅金,像一把攒聚金线的小刷子。翩飞、抖动,扫着霍利心头的落雪。

  不知不觉间,霍利的注意力全数投注对方身上。

  他们动作慢下许多,威尔默好像在沉思,红眸被眼帘遮住。

  霍利猛然晃剑,将那对暗红宝石吸引出来。

  从对方眼里瞧见疑惑,他无声地笑了一下。威尔默的眼睛委实漂亮,他前世便这么认为。

  融合雪景,似梅花傲然绽放。

  霍利把剑支打向地面,十字交叉,他们的气力在对峙,不逞多让。

  他望着威尔默剔透的眸子,突然觉得,不该是梅花。

  比作雪地中的星点血渍,更适合对方。

  最终,两支长剑弹开,二人持着剑柄,胸膛剧烈起伏。

  这回过招,打得霍利十分酣畅淋漓。他因为梦境的郁结几近消散,反而源源灌注烈火。

  兴许打上头了,肾上腺素作祟,霍利为自己的异状添补解释。

  ——他忽地有种冲动,想要看看浸血的冰,被自己烧化之后,会是什么样子?

  闷闷地笑声在透过胸腔震动,霍利的轻笑传入威尔默耳里。

  “心情好多了?”威尔默问。

  “好多了!走吧,外面太冷,进屋去,不要吹生病了。”

  霍利收回剑,也收回那股莫名的念头。

  威尔默紧随其后,全神贯注地踩着对方的脚印。

  他低垂脑袋,神色晦暗不明,唇边漾起一抹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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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某骷髅嘴上认真和霍利谈事情。

  心底:之前的姿势不错,以后或许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