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扎克的金眸微微瞪大。

  他先是警惕地抿唇,再不发出任何声音。凝神屏息,用耳朵去观察四周动向。

  然而,塞拉的古怪的神色,看着并不是有人闯进屋里。这使他打消了紧张,反倒有些困惑。

  “姐姐,你……是如何想的?”扎克担忧地问。

  他们之间再度陷入沉默,塞拉不做声,垂着头。扎克无法看到她的眼睛,没法直视塞拉的内心。

  窗口不大,外头余晖甚好,金光斜射窗台。扎卡沐浴在光辉下,那是属于白日的最后一点余温。

  阴翳处,塞拉无声静立。她橙红的发丝如火、如朝阳、如屋外漫天金红的残阳。但此时此刻,像她整个人一般,暗淡无光。

  “抱歉,扎克。”塞拉呼吸急促,“我没办法……我们已经不同往日了。”

  扎克心如刀绞,他又何尝不知塞拉的心情。

  “私下唱给你,好不好?我嗓子唱不出什么好歌,你想听什么,我去学一学,也就你不会嫌弃我啦!”

  塞拉的气音抖得似落叶,有东西勾着她的唇角,扯出生硬的弧度。

  “我知道,姐姐。”扎克明白一切。

  顺着话头,扎克继续说下去:“后天我来找你,你可要再唱歌给我听。随便哼一哼也好,你的嗓子适合轻快的小曲儿。嘹亮的歌,咱们现在还没办法听。”

  他不忍眼见塞拉把内心的伤口一寸寸撕给他瞧,里面不是鲜嫩的新肉,而是血淋淋的坑洼。

  她需要一些时间去思考,扎克恼怒自己的唐突,同时为对方感到高兴。

  因为塞拉只是回避,没有当即否决此事。

  “姐姐,我等你。我从你眼里发现了渴盼。”

  临走前,扎克最后留下一句话。

  塞拉独自留在房内。她倚着软榻,手指反复地抠着裙摆,目光呆滞,像一尊抽空灵魂的雕塑。

  真的有渴盼吗?十多年过去,她连自己都开始产生质疑。

  扎克说得或许不错,她兴许是有一副好嗓子的。在没有被拐卖前,没有与绿蚁分离前——如今该叫他“扎克”——她最爱的莫过于唱歌。

  被卖到妓院后,正是凭借这幅嗓子,才能有方寸立足之地。

  不过,曾经她向着碧空和自由歌唱;现在,和她躯体一样,遭到明码标价,只能朝匍匐她身上的客人开口。

  塞拉十指交握,绞着手指。她想,现今至少已经攒下些钱财,足以把卖身契赎回。

  若是缺钱,只消一句话的功夫,扎克定会竭力帮她。当然,塞拉做不出这事,她投注于扎克的希望,比自己都要多。

  一瞬间,塞拉似乎明悟了什么。为什么这么久以来,没有想过走出曼陀罗妓院的原因……

  窗畔传来清脆的鸟鸣,稍纵即逝,塞拉却感觉欣赏了一出精彩的歌剧。

  她正襟危坐,清清嗓子。酝酿足有一烛时间,屋内终于响起哼唱。

  先是略有干涩、紧绷,越到后面,宛若淌入江河的涓涓细流,无阻无碍。

  塞拉逐渐沉浸、陶醉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唱的并非讨好客人的淫词艳曲,反而是残存记忆的乡下小调。

  “叩叩。”

  一曲哼尽,末了,塞拉听见叩门声。

  她打开门闩,门外是一张新面孔。

  “你好,我好像记得你。”塞拉迟疑问,“雪莱?”

  面前女孩似乎很是惊喜,她嫣然一笑:“是的,我叫雪莱。我在门外隐隐约约听见你唱歌啦,你的歌声好美,我都走不动路了!”

  她神情真挚,加上那些俏皮话,叫塞拉也不禁跟着弯起眸子。

  “进来坐坐吧,我这里有些点心。”

  塞拉邀人入屋,雪莱大大方方地跟随身后,打量屋里陈设。

  二人一并坐在矮桌旁,雪莱呷一口热茶,接过小月饼,稀罕地来回瞧。

  “真可爱的小点心。”雪莱说,“咦,盒上怎么印着竹子?”

  “这是念华酒馆的标志,说明东西是由他们产出的。”塞拉答道。

  雪莱似懂非懂地点头,塞拉眉眼带笑,沉静地看了会儿这位小姑娘。

  对方年纪应当不小了,从身体来看,发育得不错,只是脸蛋十分显嫩。

  雪莱的样貌,放在曼陀罗妓院当中,称不得上乘。但她稚嫩的面容,还有眼睛与神态自然而然散发的纯真质朴,配着一头长长的浅褐麻花辫——十分容易让人联想到,一朵生长乡间小道、清秀可人的小野花。

  据塞拉多年观察,客人应当会很喜欢采撷这样的花朵。她带给人的感觉,是她们这些大鱼大肉间的一碗清粥。

  她的眸光更加软和,即便心底尤为悲伤。这般灵动的姑娘,不该出现在这里。

  “她们说得不错,你真的很和善。”雪莱大口嚼着月饼,拇指揩去嘴角饼渣,“我之前在斯维亚,都难得吃这样美味的食物。其他人恨不得把好东西藏进地下百尺,根本不会像你一样,愿意拿出来分享。”

  “斯维亚?”塞拉很是诧异。

  “对呀!我以前一直住在斯维亚王国的王城,当然啦,是在妓院长大。”

  “那你为什么会来到遗落岛?”

  雪莱舔舔手指。“我妈妈原是老鸨,后来她得罪了人……总之,妈妈将我送出斯维亚,投奔遗落岛的亲戚。”

  塞拉始终凝视着女孩的双眼,叙述中,她捉到女孩眼底的一丝哀伤,很快便消失殆尽。

  “我很抱歉。”塞拉惋惜道。

  “没关系!亲戚家对我不错,他们能多分我一口饭。说来,除了曼陀罗的老板,你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

  她们双手互相交叠,挨得更近一些。

  “那你为什么,还想到曼陀罗……?”塞拉小心翼翼地问。

  “唉,还能有什么原因。”雪莱眉毛撇成八字,有些无奈,用自嘲的口吻说,“我身无长技,妈妈虽是老鸨,但负债累累。所以我从小也没学些什么,一直浸淫妓院。”

  “妈妈把我保护得很好,可你晓得,妓院鱼龙混杂,很难逃脱一些……唉,这些我从来没和妈妈说过。”

  “我不可能只帮着亲戚家打扫卫生,尽管这是我唯一拿手的事情。至于打理事物,谁家愿意收一个妓院出来的做佣人呀?”

  塞拉浑身一颤,犹如跌进冰冷的深渊。

  是啊……是啊,谁会愿意沾染妓院出来的女子。重金为**赎身的深情人,只存在歌谣当中。

  她能靠自己赎身,可外面呢?去到外面之后,她又能如何呢?

  塞拉感到浑身血液仿若被霎时吸干,源自内心的彻骨悲凉,令她不住发抖。

  “塞拉?”雪莱唤着她,“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没事,我只是有些……我确实有点不舒服。”

  “我扶你去休息吧,先不打扰你了,好好睡一觉……”

  “不!”塞拉一把抓住雪莱的手,“陪我说会儿话吧,说什么都好。”

  在雪莱眼里,塞拉双唇失去血色,勾人的眼睛溢满悲伤。她不知道对方想到何事,反应竟如此之大。

  总归遇见得多,同不少**聊天过后,眼下情况也不在少数,几乎是习以为常了。雪莱点点头,搂着塞拉坐到床边。

  塞拉急需要一些属于人的鲜活气,这里比乱葬岗还要骇人。牢笼拴着层层枷锁,它能让你窥见一点希望,然后毫不留情裸|露那硕大的锁链,再度回到绝望。

  “对啦,念华酒馆的白酒,可是很有名呢。”雪莱主动搭话。

  “是的。”塞拉恍然想起,前些日子,有位客人赏她半瓶梅子酒。

  她跌跌撞撞地往橱柜当中翻来一罐酒瓶——陶罐奶白,精巧雅致。塞拉另取酒杯,倒满两杯澄澈的褐色酒液。

  “能喝酒吗?”

  “会喝……”雪莱愣愣地望着这一切,月饼过后,她第一次尝到醉人的青梅香气。

  酒液仿佛稀释了塞拉的情绪,半杯下肚,她平静许多。

  “你吃过酒酿圆子吗?”

  雪莱摇摇头。

  “若有机会,你一定要去试一试。香甜的米酒和糯米圆子,跟一点恰到好处的稠汤,口感十分不错。”

  “他们是不是还有纸张?听说要搞什么活字印刷。”雪莱目露憧憬。

  “是吗?”塞拉说,“我不知道呢。他们都说妓院消息传得广,也许几天之后,消息就会传遍大街小巷了。”

  塞拉将满目惆怅对向天花板,她没有察觉身侧雪莱的呼吸变化。

  “塞拉,跟我多讲讲念华呗。斯维亚只有酒铺和纸张铺子,念华可有趣了,他们总是能源源不断地创造稀奇古怪的东西。”

  女孩扶着她的胳膊,那副讨喜的模样,看得塞拉心底软和。这小姑娘仿佛天生携带一种魔力,让你不忍拒绝她的请求,乐意和盘托出。

  只是谈论念华而已,她便娓娓道来。

  雪莱好像对念华颇感兴趣,从店面的发展、菜品、到客流量,她无一不问。

  又不是什么秘密事,塞拉有问必答,把自己知道的都与对方说。

  “你认识念华的老板吗?”

  一问一答,二人讲得口干舌燥,梅子酒也快要见底。趁塞拉润口的功夫,雪莱继续询问。

  “老板?我不认识。”塞拉说。

  “这样啊……那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他叫霍利,裘塔主城人尽皆知。”

  “没有姓吗?好奇怪的名字哦……”雪莱若有所思,“听你说这么多,感觉他是个很厉害的人。”

  “纸张、美食、美酒……港口还有美食街。他开那么多店面,能照应得过来么!

  “要是我,估计每天都忙得头大。妈妈教过我,当面对许多事情时,需要分辨它们的重要性,一个一个来做。”

  雪莱似是不经意地一提:“塞拉,霍利老板常去哪家店铺呀?”

  “这我哪能知道。”塞拉微怔,紧接着笑道,“你问它做什么?”

  “没什么。万一有机会见到呢……”

  塞拉稍稍蹙眉,她以饮酒的动作掩去神情。

  是错觉吗?刚刚她好像觉察到,雪莱对于回答有些许失望。

  一股异样悄然升起,塞拉却寻不到具体由头,只得作罢。

  “时间很晚啦,你身体不舒服,要早早休息。”雪莱站起身,感谢塞拉的款待。

  塞拉将人送到屋门口,二人扬着笑脸,雪莱甚至摆了摆手。

  当木门合上,光亮消弭,手放下的一瞬间,雪莱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

  她面无表情地伫立门外,几秒后,方才缓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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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