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他托人捎信到酒馆,说隔日下午拜访。”

  威尔默一面回答,一面把圆团子塞入木模具。

  “对,轻轻摁实一点,再磕模。”霍利略微点头,从旁指点。他绿眸映着威尔默笨拙且小心的动作,盈起一抹笑意。

  “咔嗒、咔嗒——”清脆短促的响音过后,一块圆整精致的小饼跳到桌面。

  霍利将它捻来手心,细细观察:饼子边缘有着花瓣似的圆弧,连绵起伏;稍微往里瞧,围着一圈规律繁复的花纹。

  中心空出一片地,赫然印着一只笔画简陋的兔子头。

  桌面不乏其他图案更为精美的小月饼,比起眼下这枚,有如盛宴筵席当中钻出一只套草皮裙的野兔。

  但霍利盯着掌心的兔子,是越看越喜欢。

  “做得很好。”霍利捧着月饼夸赞道。

  威尔默怀疑,除了剑术指导,他无论做什么,霍利都会夸好。

  “这些留家里,我们自己吃吧。”威尔默捡走饼子,耳尖挂上可疑的薄红。

  “我哪舍得给别人吃。”霍利大手一挥,爽利地答应。

  翌日下午,一间褐红雕花的屏风中,三人围坐桌前。

  威尔默望着盘里呈满的兔子月饼,沉默了。

  他想生气。

  桌底下,他拇指烦躁地敲击食指。可他又自知这情有可原——怪就怪在,昨天自己和霍利兴致上头,磕出一堆兔子月饼。

  “尝尝这些月饼。”霍利对扎克说。他笑容不变,仿若从未察觉身侧源源不断传来的幽怨视线,“不必客气。”

  “这是蛋黄莲蓉馅。”霍利把一只碟子推向扎克。

  扎克耳边是霍利的介绍,他目不转睛地打量这些模样别致的小点心。

  面前的蛋黄莲蓉月饼,饼皮金黄,边缘带着微焦的黄,宛若沾染了落日余晖,看着便叫人觉得暖和诱人。

  事实上,它们也带有一点余温。扎克净过手,于是他直接捡起一枚月饼,抬到指间。

  他缓慢地将点心送入口中——口感酥软得不可思议,咬去半口时,一点饼皮与馅料甚至扑簌簌地落到他另一只手的掌心。

  香、软,蛋黄微沙,与莲蓉馅绵绵地化在舌上。

  咸中和着甜,掺着一点恰到好处的奶香。三个层次的口感和口味,丰富而美妙。

  扎克吃得眼睛眯起,他咀嚼得十分仔细,抿着唇,不发出一点声响。

  光看这样子,倒像只猫。霍利看得有趣,随后大腿被碰了碰。

  “怎么了?”他无声询问,以眼神回视威尔默。

  威尔默朝一碟月饼抬抬下巴,红眸始终凝视对方。

  霍利一瞬理解威尔默的意思,他甩去一个莫名的目光,身体动作得却很快:伸长手臂,把冰皮月饼端来。

  这比他都高点,长手长脚的放大版骷髅,怎么还像个小孩似的,非得大人给他递东西……

  “自己动手。”他用气音说,撒娇也不该是这时候。

  威尔默仿若终于长手,拿筷子夹起一块,狠狠地咬下。

  对面的扎克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二人互动尽收眼底。

  霍利老板人很好,随和,热情。坐他旁边的,听闻是老板的弟弟。

  先前救下他时,二人便结伴同行。他们不似亲兄弟,但比亲兄弟更为亲密。

  想到这里,扎克腮边的鼓动愈发缓慢。他金褐的眼瞳浮现落寞,迅速转变为怀念和欣喜,最后眼睛连着脑袋,一起垂下。

  “不合胃口吗?”他听见霍利问,“还有豆沙和奶黄馅的冰皮月饼,如果对奶香和甜味不适应,你可以尝试一下五仁馅。”

  扎克迅速摇头否认,他鲜少尝到如此好吃的食物。

  “许多食客对五仁褒贬不一,前些天险些又在酒馆闹起来……哈哈!这都要成为常事啦。不过有点头疼,不少食客都跟着起哄……”

  他安静地聆听霍利滔滔不绝的讲述,眼睛逐渐弯如月牙,唇边含着笑。

  霍利老板挑着趣事说,扎克明白,老板在尽力逗他开心。

  二层一处角落,优美动人的嗓音悠悠飘荡,环境略有嘈杂,歌声却穿透一切;连同弦乐,渗入每一处缝隙。

  伴随歌声,霍利继续道:“扎卡,你瞧,月饼的形状,还有它的颜色,是不是很像月亮?”

  扎克点点头,不论是金黄的、还是现在盘中白糯的月饼,皆形似满月。

  “小饼如嚼月,中有酥与饴。”——穿越前,曾有诗人如此描述它。

  “圆而团,它可以形若月亮,亦可象征团圆。”说罢,霍利朝威尔默望去一眼。

  “家人团聚一齐,赏着圆月,分食月饼。待会儿啊,你可以把这份和睦温馨带回家。当然,和朋友分享,同样是美事一桩!”

  扎克未曾听说过,桌前香甜的月饼竟有这般解释。他不禁晃神,脑海当中,渐渐地勾勒出一道身影。

  和睦、团圆、与家人分享……他的家人,塞拉姐姐。

  眼睛一酸,当霍利讲到最后,扎克受惊般摆手。

  “不,谢谢您的慷慨。我没法收下它们,但我可以去购买!因为……因为我还没帮上二位的忙……”

  “没关系。”霍利抓准时机,立即招来服务员,替他打包桌上剩余的月饼,“你刚来的时候,咱们不是已经说好了,人情先存在你那里。等我们需要,会去找你。对不对?”

  扎克哑口无言,事情的确如此。

  “收下吧!提稳些,摔碎能吃,就是不太好看。”霍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包裹塞进扎克怀里。仿佛训练有素,无比熟稔,令扎卡毫无推辞的机会。

  “谢谢……”这是扎克今日说过最多的词。他本不善言辞,奈何盛情难却,只得收下,将人情慎之又慎地埋进心底。

  “哎,别客气,有空可以多来玩玩。嘶……威尔默,你踩我脚了。”

  他们经过一间间包厢,并肩下楼。歌声不知何时消失,不再绕梁,而是晃到三人身后。

  “老板!”喊声响起,三人回过头,一位穿着鹅黄长裙的少女窜到他们后头。

  “啊!抱歉,打扰各位了。”少女连忙鞠躬道歉。

  霍利摆摆手。“说吧,丽贝卡,有什么事情吗?”

  “算不上正事啦……”丽贝卡下颌角长着鱼鳃,闻言,她的腮肉一动,恢复方才如她嗓音一般的甜美笑容。

  他们一边下楼,丽贝卡说道:“老板,你知道的,珍妮弗姐姐前些天因为家中有事,辞职返乡去了。”

  擦过楼梯扶手,扎克侧耳倾听。

  “咱们酒馆的驻唱少一位,我这些天都接上珍妮弗姐姐的工作。再次向您致谢补贴的高薪!可是,几天下来,我的人鱼族嗓子也要坚持不住了。”

  下到一楼,丽贝卡微微抿唇,眼巴巴地抬眸,似玩笑似请求地向霍利倾诉。

  扎克讶异他们之间原是上下级关系,为何会这般随和?刚才那番话,结合现在驻唱小姐和霍利老板依旧温和的神情,他不禁再次于心底审视霍利。

  “辛苦你了,丽贝卡。”霍利无奈叹气,“我们正在努力招聘驻唱,应聘的人很多。你也清楚,像你一样优秀的嗓音,裘塔实在难找。”

  丽贝卡立刻被哄好,心花怒放,绽放笑容。“冲着老板你的这句话,我会再坚持几天,努力做下去的。我很期待新伙伴加入!”

  人鱼驻唱走后,扎克目送她的背影远去。视线仿若被钉住,牢牢地刺进一处墙面。

  “扎克?”

  扎克清醒过来,歉意颔首。他回忆不起自己是如何被送出酒馆,走上街道的。

  刚才驻唱小姐的话,好似他的攫住灵魂——一刻不停地盘旋、萦绕大脑和心底。

  他感觉自己脑袋塞满棉絮,抽离出的每一丝线,都在提醒他两件事。

  第一,念华酒馆缺一名驻唱;第二,塞拉姐姐拥有一副好嗓音。

  行至街口,两道分岔口放在他眼前。若按平时的路线,朝着大路而去,是尼宗巴街区,一如既往回到神侍寓所。

  ——可他如今找回了塞拉。

  他曾经的光彩,重新照进生活,自己没有理由去替塞拉放弃这个机会。

  扎克毅然迈腿,走向另一条羊肠小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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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绿蚁……”塞拉仿佛滞在空气里,她怔怔地站立原地,双手感知不到烫般,维持着双手捧杯的姿势。

  杯子白雾氤氲,遮了塞拉的眼,蒙上一层水汽。

  下一秒,充满欣喜的眸子转为惊慌。

  “你怎么又来这里?我告诉过你,这地方人多眼杂,泥一样脏,他们才不管你是不是神侍!”

  塞拉迅速上前,揪住来人的袖子,将他扯往屏风与厚重的窗幔背后。

  “姐姐……”扎克双眼明亮,如他浓金的卷发璀璨。

  塞拉一时凝噎,她气不打一处,又舍不得磕碰眼前人,只好一掌拍去自己大腿。

  “你能来,我很高兴。可是……这是什么?”

  扎克举起怀里包裹,及时打断塞拉的话语。

  “是念华酒馆的老板赠予的月饼,非常美味。姐姐,月饼你吃过么?”扎克兴致勃勃地把盒子搁到窗台,拆解布巾。

  橙红的发丝勾往耳后,塞拉眼神闪烁,像忆起什么;再看扎克时,眸光变得柔软。

  “团圆……”他们不约而同地轻声念出一词。

  “十年啦,绿蚁。现今你已是’扎克‘,而我也从’胡蜂‘,成为’塞拉‘。”塞拉叹道。

  她为眼前雌雄莫辨,相貌非凡的神侍整理衣襟。落手十分轻缓,眼中尽是怀念。

  就着扎克的手,她咬下对方递来的月饼。

  “好吃吗,姐姐?”

  “好吃。”冰皮软糯,混着奶香馅料,虽不黏喉咙,却叫她声音愈加干涩,“我也就从客人那里讨过一回月饼。”

  他们静默不语,仿若空气顺着月饼,悉数咽进肚中。

  扎克并不比塞拉高多少,当他揽过塞拉,他们的头紧紧相贴。依偎着,汲取彼此身上的温暖。

  尽管当年,凭借男性略宽的骨骼,扎克先一步被卖去奴隶市场。

  “姐姐,念华酒馆缺一名驻唱。”

  扎克单刀直入,他话间不留一点累赘,急切地想把塞拉拖出泥潭。

  “我一直记得,你唱歌很好听。十年里,你的歌声常常出现在我梦里。若没有你,没有水妪之神,我无法活到今天。”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内心。之于扎克最重要的人与物,塞拉和他如今的神明齐平。

  感到怀中的身体一僵,半晌过去,扎克猛然被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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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小饼如嚼月,中有酥与饴。”——出自宋代诗人苏轼的《留别廉守》

  “嚼月”这个比喻真是太可爱辣!!

  大家都喜欢吃什么月饼?

  俺的家乡有云腿月饼,用宣威火腿制成的馅料可香可香!是甜咸口的,用来解馋最合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