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小暑，天气向着更热的方向发展，地面上没有一丝凉风，穿堂而过的都是热浪。陈茂趁着傍晚还算凉快的时候去看望了六皇子陈度。
宣武帝有七位皇子，陈慎、陈恪和陈茂年岁相近，剩下的皇子则跟三位兄长差了一代沟。
六皇子陈度小了陈茂整整十岁，两人虽不算太疏远，但也不怎么亲密。故而陈度得知陈茂来看望他的时候大吃了一惊。
“臣弟参见皇上。”
陈度起身要跪，陈茂连忙扶住他的胳膊：“行了，免礼吧。”
“谢皇上……”
陈茂摆摆手，看向陈度的腿。此刻陈度坐着的椅子不是普通的椅子，而是一把精心改造过的轮椅。
四年前围猎的时候陈度不慎从马上坠落，不仅伤了腿还被狂躁的马伤了内脏。
刚救回来的时候陈度奄奄一息，眼见就要去了，没想到他硬是撑着一口气，把自己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但那之后，陈度不方便行走，一直待在自己的宁祥宫里，很少出去走动。
“身子好些了吗？”
“好些了，谢皇上关心。”
两人往日不大亲近，母妃也非同一人，而今宫里只剩下陈度一位未封王的皇子，陈度自然很是拘谨。
陈茂却不在意，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陈度，一边道：“不用这般拘礼。而今这宫里，只有咱们兄弟俩，不免有些空荡荡。”
陈度不知道陈茂想说什么，只是手下意识地攥紧了。陈茂却是又细细问了他的身体情况，问了平日里的吃穿和用药，陈度都认真答了，陈茂点点头，话题停了下来，突然陷入了沉默。
就在陈度绞尽脑汁猜想陈茂意图地时候，陈茂突然指着墙上挂着的弓道：“这倒是一把好弓。”
“是啊。”陈度干巴巴地应了，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是二哥几年前送我的。”
“哦？”陈茂有些吃惊，他只道陈恪跟宫里的每个人都十分疏远。
细瞧墙上的弓，张弛间透着力度，黑色的表面泛着冷光，确实有股子陈恪的味道。
陈度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不由得有些磕巴，想到陈恪和陈茂关系一般，忙解释道：“那时候瞧着挺喜欢，就一直留着，但是二哥从不主动跟我说话……”陈度越说越乱，陈茂却笑笑，示意他不用紧张。
“他就是那样，不爱说话而已，其实对兄弟很好。”
陈度有些愣神，像是没想到陈茂会为陈恪说话。而陈茂下一句话，更让他吃了一惊。
陈茂说：“你我相处也不用拘礼，还是像以往一样叫声三哥就好。”
陈度顿了好一会，才呐呐道：“三哥……”
陈茂难道露出个慈爱的笑容：“六弟……”
这般亲昵显然两人都不适应，一时又沉默起来，但陈茂好歹也是老狐狸了，看到陈度书案上的书，便考教了陈度几个问题。
陈度对陈茂突然到来的目的越发迷糊，却也认真思考，一一答了。
“南方受灾你也知道了，有没有什么看法？”
“小暑才过，节到小暑进伏天，天变无常雨连绵，这时候正是田里农作物生长的好时候，但今年灾害频频，依臣弟拙见，应当立足抗灾夺丰收，防涝抗旱两打算。”
陈茂闻言点点头，虽然陈度说得不够具体，但是陈茂已经满意了。
皇家人每年都要农耕祭天，这不应该是摆摆样子，百姓靠田吃饭，领导人若是不懂百姓会遇到的问题，便无法帮助百姓。
陈度虽然日日闷在宁祥宫里，但没有半点畏缩的病气，也不见阴暗消极的想法。反之，从墙上的弓还可窥他颇有抱负。
“说得不错，但看问题还不在点子上。”陈度听闻陈茂这么说，心里已经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就听陈茂开口道：“日日待在宁祥宫里，眼见自然受阻，明日起你就多出去外头走动走动。”
陈度一时没反应过来陈茂的意思，心里正觉得不安，犹疑着如何回话时，宫人来报：“熹妃娘娘到——”
熹妃是陈度的生母，兴许是听闻了什么风声，才急急忙忙从后宫里赶了过来。
“臣妾参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免礼……”
熹妃显然也觉得陈茂突然来访不是好事，显得小心翼翼，先是紧张地把陈度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随即掩去眼底的担忧，笑着对陈茂说：“都说「小暑大暑，上蒸下煮」，臣妾做了粥过来，皇上请用一些吧。”
熹妃说的粥是用荷叶、土茯苓、扁豆、薏米、猪苓、泽泻、木棉花等材料煲成的消暑粥，非常适合天气热的时候食用。
陈茂倒是回绝了，只道是还有政务，便走了。熹妃为先皇的妃子，陈茂也是为了避嫌，而陈茂一走，熹妃明显就松了口气。
“母妃，让你担心了。”
熹妃叹口气，心有余悸地看看门外，又把粥盛到小碗里放到陈度手边：“怎么突然过来了？”
陈度小口小口地喝粥，闻言摇摇头。
“都跟你说什么了？”
陈度皱着眉，把方才的对话说了一遍。
“这是什么意思？”熹妃也皱起眉，她与陈度眉眼间十分相似，此时两人对着愁眉不展，又有些好笑。“不会是……”熹妃担忧地看向陈度的腿，“不会是知道你装病吧？”
陈度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眼里闪过一丝精明：“或许是要给我封王了。”
陈茂回了泰和殿，先是安排了太医去看陈度的腿，又问康公公要解暑的汤，在外面半日，他热出了一层汗，殿内倒是有些凉气，却还是挡不住暑气蒸腾。折腾了大半天，也不见周舟的身影。
“天启楼那边急急忙忙来了人，国师去好一会儿了。走前说了，怕是不能回来陪您用膳。”小公公战战兢兢地说完，等着陈茂发脾气。
陈茂确是淡淡的一点头，“来的人很急？”
“是，国师大人看了信笺后脸色都变了。”
陈茂没有再问，挥挥手屏退了所有人，只留了康公公伺候着用膳。
“皇上莫要挂念，一会儿啊老奴就去天启楼外头候着，第一时间接国师大人回来。”
陈茂没有多说什么，默许了，只是心里不安的感觉不停翻涌，怎么都压抑不住。
天启楼内，周舟的脸色确实不好看，血色退尽，身上出了一层又一层的虚汗。
楼里的小童从没有见过国师这幅模样，一向高大可靠的国师，看起来似乎变得透明了。
小童低下头揉揉眼睛，再抬起来，方才的感觉又消失了。小童只当自己是错觉，又把注意力放回到天机石上。
天机石变得与原先大不同了——原先悬在三层楼高的位置，现下已经沉到了楼底，白光消失不见，围绕着白石的是一层层黑气，从石头里不停往外冒，最可怖的是石头上的那两尾鱼中间，裂开了一条缝隙。
——天机石裂了。
围绕在天机石边的小石块，也慢慢坠地，化成了黑色的颗粒。
周舟绷着脸，上一次发生这样的情况时，整个大陆都受到了灾害，死伤无数，而细看天机石上的鱼的眼睛，隐隐泛着红光，这是战事将起的征兆。
天机石变成这幅模样，小童也没办法进行日常的观测了，忧心忡忡地看着周舟：“国师大人，该怎么办啊？”
周舟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站着，看着石头出了神。
小童见状便知周舟这是抽离了神识在参问天道，便乖巧地不再出声打扰。
不知过了多久，周舟才动了一下。小童忙抬起头，周舟身形一晃，便向后倒去。
小童忙伸出手去扶，但他只是个七岁的孩子，受不住周舟的重量，还是周舟一咬牙，自己站直了身子。
“国师大人……啊！”小童本想却周舟出楼休息，没想到周舟突然走近天机石，双手用力一百，沿着那道裂缝，硬生生把天机石掰成了两块。
天机石骤然红光一闪，紧接黑气被抑制，天机石恢复了原先的模样，却没有升腾而上，而是彻底坠落在地。
周舟的手像被撕下了一块皮，鲜血淋漓却都渗进了天机石里，那两尾鱼好似有了生命，吮吸着周舟的血。
“国师……”小童害怕极了，声音飘忽，身子也抖得厉害。
“没事。”周舟说着，不过片刻，便把手收了回来，脚步有些虚晃，强撑着往出楼的方向走，还不忘叮嘱道：“盯着着两尾鱼。”
小童已经吓傻了，看看天机石，又看向周舟渐渐远去的背影，不解地喃喃：“这也是天机？”
周舟走出天启楼的时候，距离他进去正好过了五天。周舟知道的时候还笑了一下，说道幸好，差点就得被烧死了。
康公公已经被他的模样吓傻了，哪里管他说的什么胡话，满心想着回了泰和殿怎么跟皇上交代。
过两日，国师病重的消息便传了出来，正是多事相累人心惶惶的时候，陈茂却无法分神去安抚民心，在周舟床前守了三日，直到他醒来，为此甚至罢了一次早朝。
严客卿倒觉着这是个机会，去天启楼一探究竟的机会。
天启楼向来守备森严，莫说进去查探，如果真有生死石，怎么带出来、又如何离开皇宫逃离京城，这都是需要细细打算的。
月色正亮的午夜，严客卿突然走出他的小黑屋，由管家领着往宅邸后方去。
在莲花池旁有间潮湿阴暗的小屋，管家打开锁，严客卿站在外头看了一眼，便示意管家锁好门。
屋子里有一个浑身赤裸遍体鳞伤的男人，疯疯癫癫痴痴傻傻，小屋门开了又关，他都不曾察觉，只是喃喃着别人听不懂的话。
——这不是别人，正是失踪已久的任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