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河洲耐着性子解释,幕上出血超过30毫升就该手术,病患现在已经过了40,保守治疗是不可能的了,再拖延下去且不说并发症、后遗症,性命能不能保都是两说。病患的儿子在家照顾妻小,大爷身边能替他做决定的,只有那个没什么主意的老伴。

  几个钟头后,苏河洲忍着那句“爱做不做”,硬是没让它在心里成型——他想季路言了,那个人说,为了来世再见,今生得积德。

  屋漏偏逢连夜雨,重症监护室的病患又开始凑热闹:血压不稳,体温升高,血氧下降,甚至连消化道也有了出血的迹象,病患家属指名道姓除了苏医生换谁都不行——不是因为“脑科第一刀”的知名度,而是因为这位患者一开始就是苏河洲操刀的,有了突发情况自然要他负责,不然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责任算谁的?

  心里知道是一回事,被病人家属摆在台面上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这里叫唤,那里嚷嚷,苏河洲觉得自己平日里不爱说话,大概就是这种时候为了解释病情、安抚家属情绪,把他几辈子的口舌都耗费干净了。护士能帮帮忙,采个血样、测个血压,苏河洲身为医生,既要文能开医嘱、开化验单、写病志,武要拿起手术刀,甚至留置导尿,清创缝合……连准备头皮这样的事情也要见缝插针的做。这就是他的生活——枯燥,周而复始,喘口气的工夫都会被人盯着说在偷懒。

  以前没有怨言,只是当做让自己活着不彷徨的工作来完成。现在不敢有怨言,因为心里被一个人住满了,过一辈子不仅像是第一天那样欣喜若狂,一辈子更像只有一天那样快的让人心慌。

  忙完重症监护室的病患,那头脑出血的病人家属终于在鸡飞狗跳中下了决心——做手术。但鸡飞狗跳的结局,就是大爷的亲家吵吵着要让女儿带着外孙离婚,说老不死的找晦气,克小小子。大爷的老伴哭哭啼啼,拉着苏河洲一定要他给个准话,好像他不是医生,而是个揣着长生不老药的活神仙。

  若陈述客观事实,照着老太太现在的模样,听罢估计能当场也送进ICU,若是哄人安慰……那还何必做手术,找个午夜电台不更好?苏河洲再次靠着思念季路言,让自己呈现出一脸温和模样,他憋了半天,才说出“我尽力”三个字。

  他是真的尽力了,病情不会因为他的几句话就改变,再耽误下去只会更糟;他是真的尽力了,他才刚拥有季路言,自己一颗心还七上八下地走钢丝,就要像块刀枪不入的钢板一样,阻挡着各种人情冷漠对他的吞噬——他的心里有了柔软,冰雪消融,汇聚成溪,他也想要热烈地回应另一颗心。

  苏河洲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凌晨三点,手机里是季路言的信息,一个小时一条,没有催促,只有关心。问他累不累,问他饿不饿,问他困不困。他精疲力竭地打开房门,头一回有一盏灯为他亮起,无论多晚都在等他回家……

  灯光下,屋里已经大变模样。

  一台崭新的按摩椅摆在客厅的角落,贴着的便签上写着:“每个小时想你365天,累了请坐。”

  餐桌换成了小圆桌,没有棱角,多了米色的格子布,上头有个一看就很季路言的水晶花瓶,里面插着一小束满天星;餐桌上有三菜一汤,保温罩里已经被饭菜呵出了一层细密的水珠,玻璃罩外也有一张便签:“菜是我买的半成品加工的,谨慎食用,汤不错,我妈你婆婆送来的,媳妇儿辛苦,增强免疫力。另,上次给你送的花没送成,今天补上。”

  便签在苏河洲的手中皱成一团,他坐在餐桌前,手指摸了摸那头一回一碰不掉渣的满天星——新鲜的花还带着青草香。累到极致其实是没有胃口的,但他还是把每道菜都尝了一遍,喝到那碗已经凉掉的汤的时候 ,早已蓄满眼眶的泪水砸出一碗的涟漪。

  他忽然起身,冲进卫生间里把自己从头到脚洗了个干净。让他“无法忍受”的是,他的睡衣已经叠放在了浴室,无孔不入的关心让他无处可逃。苏河洲蹑手蹑脚地推开了卧室门,台灯亮着微弱的光,光晕下,季路言已经睡着了。无论看多少次都会惊艳的容颜,让苏河洲的心脏阵阵发紧,心里回音不绝,反复强调着“你没救了”。他想,就是现在把他烧成一把骨灰,那些碳、磷、氧、钙的每一个离子里,都已经是季路言的名字。

  苏河洲轻轻地上了床,关了灯,黑暗中他探过身子,在季路言的前额上落下一个接近黎明的晚安吻。然而这个吻才刚刚落下,季路言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就把这位爱岗敬业的苏医生给生生扑倒了!

  “可是让我逮着你了。”季路言精神抖擞,根本不像梦中醒来的样子。那只能说明,他根本就没睡。苏河洲的心脏都快缩成了针鼻,声音变得弱小又可怜,如同幼儿蹒跚学步一般,笨拙晃悠中带着执着,“你怎么还没睡?”

  “等你晚安吻啊,”季路言不要脸地亲上了那张他咂摸了一整天滋味的嘴,一触即分,“亲额头算怎么回事?你的虎狼之姿呢?搞什么小纯情?我俩年龄加起来都快一个甲子了,都他妈过了半百了,再不燃烧一下激情的岁月,就得去电视购物保健品了!”说着他又亲了上去,只是亲着亲着,他突然停了下来。

  季路言亲上了苏河洲的眼睛,轻轻吮吸了好一阵,柔到能出水的声音才缓缓响起:“哟,这还是我男人吗?怎么哭鼻子了?乖啊,别哭,跟我说说,是不是哪个不开眼的找你事儿了?”

  “……我没嫌你老,”苏河洲抱紧了他,“我真没有。”

  “这不废话么,男人三十一朵花,我就逗逗你,怎么还开不得玩笑了?”季路言揉着苏河洲的发顶,“再说你比我年轻得了多少?就为这哭?那我得好好嘲笑一下你了,等等,我先酝酿酝酿。”

  苏河洲急忙辩解:“不是……是、是……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好过。”

  季路言心里抽着疼,声音更缓了:“我这不就风里雨里赶来爱你了,嗯?还不止我,还有咱爸妈,外加小翠儿,哦,忘了给你介绍,小翠儿是我养的狗。”

  苏河洲心说:你不用介绍,小翠我都见过了,只是不大像是会爱我的。但季路言的话让他几乎丢盔弃甲,只听那人又说:“我们家的情况我也就不再介绍了,但你放心,季家和其他那些家大业大的家庭不一样,尽管人丁兴旺,但一团和气,从来没有红过脸,更没有是非官司……鸡毛蒜皮倒是有一些,不过那都是一顿饭一杯酒、哈哈一乐就翻篇的事。我呢,家里的国宝,你是我的眼珠子唉,苏河洲,你跟我回家以后就是季家的掌上明珠了,地位排我前头,仅次于路女士!”

  季路言兀自一乐,接着说:“但我估计我妈会让位给你,可咱家就她一位超龄公主,咱让让她呗,我们都宠你,爱你,够不够?不够的话,你看我身上还有哪点儿你能看得上的,都拿去。但说好了,我这人不做亏本买卖,你拿什么都行,反正得把我捎上,啧,你可别干买椟还珠的蠢事,否则老子捏死你!”

  “嗯!”苏河洲深吸浅吐了好几口气,才撑着说出口,“你别真捏,捏坏了你没得用了……”不待季路言发出单音节的语气叹词,他又说:“你别勾弄人,昨天有些血丝,我检查过,还好没有撕裂,我知道你好这个,但得忍忍,等休息几天再说。”

  “苏河洲!你他妈会不会说人话?!什么叫我好这个?你个棒槌,滚蛋!”季路言翻身不理人,感觉到苏河洲忙不迭地从背后抱住自己,季路言冷笑一声,“抱着干嘛啊,”他撅了撅臀,“这样不招你么?你离我远点儿,别碍着我当贞洁烈男!”

  一想到今天被一兔崽子骂得还不了口,季路言更是生气,胳膊一甩就要赶人。苏河洲一把握住那驱赶他的胳膊,他受不得这个,要么没有,得到了就要全部,不死不休——苏河洲觉得自己就像是吸血虫找到了安乐窝,可是……

  “……你从没问过我的家世,”苏河洲收紧了怀抱,掌心按着季路言的心脏处,埋头抵着他的后背,心中忐忑不已,停了很久才低声继续,“我家世不好,一开始抗拒你,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这个。门不当户不对,还是同性……你出生这样的大家族更是希望家里子孙满堂,我们、我们不可能的,无论是得到你家人的认可,还是得到法律认可的关系,都不可能。我们……”

  苏河洲卑微的声音让季路言心里酸软到发疼,他觉得自己拿这人根本没辙,但同时也欣慰苏河洲竟然想到了他们的未来,心说小兔子到底还是小兔子,专挑人心坎里钻着求抚摸,让人都不知道该怎么疼才好。

  季路言抓起苏河洲的手,亲了亲他的掌心,然后转过身,一边摸着苏河洲的后脑勺一边沉声问道:“苏河洲,自大些来讲,你的家世如何我不关心。我只知道我看到的是一个优秀男人,长得好,有责任感,满足了我的视觉需求和居家过日子的安稳需求。客观来讲,两个人要结婚,就变成了两家人的事,我家若是有问题,那不该是你要顾虑的,如果我连这个都处理不好,怎么敢跟你求一个长长久久?你家的事……对不起,我调查过你,你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愁……”

  “你调查我?”苏河洲立刻反问。

  季路言当即答道:“是,关于这个我现在跟你道歉。如果你不喜欢我,这事就是我的全责,可你也喜欢我,这事就得算我们一人一半的责任,谁让你对我百般拒绝?我只能知己知彼好对症下药。你要生气打我骂我都行,但床头打架床尾和,矛盾不隔夜,你有什么不舒坦的现在就跟我说,别闷着,我这人不记事,还也有些记吃不记打,今天解决彻底了,往后别和我翻旧账,旧账翻多了伤感情,尤其是对着我这么个……‘就好那个’的禽兽。”

  苏河洲哪里会生气,他高兴还来不及,季路言的调查恰好说明了他对自己的认真,他求之不得。

  “我没生气,就是……挺意外的,没想到你会这么做。”苏河洲答道,一整日的疲惫烟消云散,甚至开始躁动起来。

  “真不生气?”季路言问,“你要是不生气我就下一个话题了啊,你确定不生气?”

  听见苏河洲再三否认,季路言接着说:“家世这个问题,说到底最后还是咱俩过日子,我要是看对方家世,那全国上下找不出几个我能瞧得上的,再说,家世是我命好,捡了个漏,我自己什么德行心里清楚,亡羊补牢还得有个过程,所以说,栽树的是你乘凉的也是你,这样的话再谈家世,我俩就是半斤八两,你没什么可担忧的,我也没什么可显摆的,这还不够门当户对?

  至于法律认可的关系,虽然我很想和你谈一辈子恋爱,但我心里不踏实,一个张玲玲就让我丢人现眼的。小翠还知道撒尿圈地称王呢,我怎么着也要把你上上下下套牢了,让你想要出轨也只能有贼心没贼胆。从东南亚到欧美,可以同性结婚的地方多了去了,你喜欢哪儿我们就去哪儿,顺带还能度个蜜月。所以河洲,你赶紧休年假,当然在这之前,请让我给你一个难忘的求婚。”

  “最后说孩子的问题。”季路言突然想起最后一次穿越的时候,他连自家是学区房都明确了,有些无奈道:“我父母若是想要孙子孙女,在你同意的前提下,我们去领养一个;你如果喜欢孩子,我们就去国外做个试管婴儿,用你的来做,将来一定和你一样靠谱,比我省心。如果你不喜欢我们就不要,二人世界挺好的。现在,你还有是那么顾虑没有?没有我就准备你和我父母见面的事;若有……那不好意思了,退一万步来讲,往矫情了说,你是第一个上了我的人,我就讹上你了,就要你负责了,你能拿我怎么样?”

  苏河洲倏尔翻身压住了季路言,疾风骤雨般的吻落了下来,心里像没头苍蝇似的东奔西走,而那横冲直撞的悸动下,是他确认了自己在季路言心里的存在感,还有……季路言果然想要孩子!今天他去福利院怕就是去看小孩的,已经那么迫不及待了吗?苏河洲心想,那他就不得不做些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