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他妈懂个屁!”季路言愣是想不到自己有一天还会和几个小毛孩较真,“这是爱的印记知不知道!”

  “流氓!贱皮子!我草你麻痹,烂几把死全家!”男孩口出恶言,把季路言气得竟然哑口无言,他浑然不顾身下的捶打拉扯,瞪着男孩的眼睛几乎渗出血来!

  “你,说死什么?!”半晌他才出了声,然而男孩骂的更加不堪入耳,“说你死全家!看你人模人样的,有钱人哇?那更该死,死绝了我们就把你的钱分了!一看你就不是好东西,没用的人该死,下贱的人该死,打我的更该死!”

  “你个豆丁大的小屁孩儿哪学来的这些话?”季路言有一瞬间觉得自己的同情都是多余,甚至产生了“人之初性本恶”是正确的想法。让他死不是什么事,他又不是没死过,再说了,他这么大个人还能让几句话诅咒死了?但这些话捎带了上他的家人,他是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的。

  “我奶说的,怎么了?”男孩振振有词,“我打死个麻雀怎么了?等我从这里出去,我还想一把火把这烧了呢!成天跟一群白痴呆在一起我都不够丢人的,死了清净!”

  季路言闭上了眼睛,他强迫自己不要和一个孩子计较,任由那个男孩在自己身上拳打脚踢,挠了不知多少血道子,咬了不知多少口……他心里甚至开始庆幸这辈子不会有孩子,省得生出这么个玩意儿还不够他遭罪的;也很欣慰,同样是遭遇了不幸,这个世界上还有苏河洲这样的人——不认命,活出干净的模样。但同时季路言心里也在担忧,这样的孩子在福利院里是个例还是普遍?他们遭遇了什么,为什么老师口中的“攻击性”会是这种模样?比起又咬又打,恶语伤人更是让人心寒,张口闭口就是“死”,恨不得地球毁灭,到底是和这个世界有多大的仇与恨?

  他第一次对这个世界感到陌生,来自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带来的“童言无忌”。

  一阵喧哗,季路言怀里一轻,他睁眼发现张玲玲和院长,还有许多工作人员都在自己面前,那个少管所的预备役正在两名老师的制服下满地打滚,秽语连篇。

  张玲玲大惊失色,结舌了半天才指着季路言道:“季公子,我要不要给你叫120?”

  季路言看了眼自己姹紫嫣红的胳膊,无所谓地瞥嘴,“不至于。”院长赶忙上前,小心谨慎地看了眼季路言,连忙道歉,这种权贵他惹不起,生怕这位海城的纨绔少爷一个不满,今天就把这的地皮铲了。

  季路言摆摆手,恰巧看见之前那位中年妇女正抱着个婴儿愣在一边。小婴儿大概是被嘈杂的环境吓到了,大哭不止,季路言深深觉得就这嗓子洪亮的哭声,堪比任何清心咒。这是最原始的对恐惧的反抗——因陌生而恐惧。

  他不由自主地走到那个小婴儿身边,好奇地看了一眼,襁褓里的婴儿长相奇丑无比,又红又黑,皱巴巴的一团,头上像是受潮的墙皮,起了大片的白腻子,季路言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头,中年妇女见他如此反应,笑了起来,“季先生没见过这么小的孩子吧,才四天大,别看孩子这会儿有些磕碜,新生儿都这样,每个人都是这样开始的。”

  “四天大怎么就送来了?”季路言问。

  中年妇女:“弃婴,警察同志联系不到父母,就送来了。”

  张玲玲凑了过来,看了一眼小孩,又看了看季路言,“季公子怎么一脸不可思议?这种事情太多了,福利院每年收几百个孩子,都是爹妈扔了的,理由千奇百怪,”她压低了声音,“就刚才跟你干架那孩子,母亲跟有钱人跑了,父亲酗酒把自己喝死了,奶奶养了一段日子,老太太赌博,把自己的命也赌进去了。又送回他母亲的重组家庭里,受虐待,后来放火把家里烧了,绝户了……”

  “那个,我能抱一下这个孩子吗?”季路言突然对中年妇女说。

  一个小小福利院已经有了鱼龙混杂的味道,小团伙都成立了,是成人精力有限疏于管教,也是一颗种子在夹缝里长成了歪斜的树苗。且不说这棵歪脖树能不能再矫正回来,他短暂的一倒,是会压住周围刚破土而出的嫩芽的。如果苏河洲在成长的环境里遇到的都是歪脖树,那就没有今天的苏河洲了。季路言心想,他这一路走来没少遇见歪脖树,但他是幸运的,有宽厚的土壤支撑他,那个人是季明德;也夏有阳光雨露,冬有温室大棚,路女士让他不至于歪到没谱。如今苏河洲这条夹板一上,他也有要成材的觉悟了。

  季路言接过婴儿,姿势僵硬如同传递圣火。就在这时,他的电话响了,季路言连忙一手抄着孩子,一手拿起手机,一看是苏河洲的视频通话,他立刻通体散发出恋爱的酸腐气,仿佛刚刚的人性感悟只是一团泡沫。

  电话一接通,季路言冲着屏幕上去就亲了一口。周围众人皆是环顾四周,中年妇女几度想要上前接过孩子,却突然臊了起来,且不论那光鲜亮丽的男人一脖子的乌七八糟,就冲他这目中无人的亲亲我我……倒是挺让人怀念刚恋爱那会儿的。

  直到电话里传来男人的声音,除了张玲玲之外,所有人都仿佛经历了一场暴风雨的洗礼,院长连连回头,发现闹事的孩子都被带走了才舒了一口气。

  苏河洲一眼就见到了季路言怀里抱着个婴儿,他心里一惊,说话都结巴起来,“哪、哪来的孩子?”

  季路言逗弄他,说:“我生的,来,吃个醋给我瞧瞧?”

  眼见苏河洲的眼睛都红了,季路言正欲开口解释,院长壮着胆子插话:“季先生,要不把孩子先还给我们,不好耽误您跟您爱人聊天啦。”

  季路言完全没有听出院长的言外之意,美滋滋道:“不耽误不耽误,您没看这小奶娃在我这都不哭了么,这娃娃这么小,正是需要爱的时候,不都说对孩子最好的爱就是爸爸爱妈妈吗?我跟我媳妇儿恩恩爱爱的,全当关爱婴幼儿成长,院长您先去忙,回头我找您咨询点事。”

  院长脸上七上八下的面部神经终于扭作了一团。一旁的张玲玲“哇哦”的口型几乎能保持五十年不动摇了,她原先是暗自下注,苏河洲和季家大少爷五五分,势均力敌,没成想……又冷又凶的苏河洲居然……居然是“妈妈”和“媳妇儿”的角色!就冲这个,她今天说什么得买张福彩压压惊!

  季路言解释了事情的原委,苏河洲已经听不进去了,他满脑子都是昨晚季路言说过的“老婆孩子热炕头”,以及刚刚的“我生的”、“爸爸爱妈妈”。季路言爱在外头怎么充胖子他不管,在家跟他该定位清晰就行,但此时,苏河洲心中生出一个念头。

  挂了电话,还了孩子,季路言竟觉得自己抱出了感情,该“物归原主”的时候还有些舍不得,隔着襁褓亲了亲小孩的肚子,惹得小婴儿的一对眯缝眼惊奇地瞪成了两颗小逗号。

  季路言和张玲玲聊了一会儿,没有再提要搞什么公益的事情,送张玲玲出了福利院,他转身找上了院长。

  他并不知道在他和院长长谈的时候,苏河洲在手术间歇看着手机屏保发呆。手机屏保里,是季路言抱着蓝色襁褓包着的小婴儿的模样——阳光和煦,银杏树的绿荫落在“父子”身上,留下了金色的光斑,像是跳跃的音符和着那最为灿烂的笑脸,生命就这样猝不及防的完整了,苏河洲仿佛听到了一首并不轻柔却带着蓬勃生命力的摇篮曲,一代又一代,便是日升月恒。

  既然季路言那么想要孩子,苏河洲想,那他也该做好当父亲的准备。

  他不确定能不能接受突然多了一个人要和自己“分享”季路言,就好像和季路言在一起一辈子,也不过是刚开始的第一天,他要不够的,他不想和任何人分享自己的珍宝,但那是季路言的心愿,他理应满足。

  心里恨不得捆起来,关起来的人,苏河洲最爱的,还是那个男人永不熄灭的灿烂笑脸。

  

  、云台一梦醒28

  苏河洲生平头一遭踏着点下班,然而白大褂还没脱下来,市二院就转来一个脑出血的病人。患者为68岁男性,晚婚还打算丁克的儿子,终于给他生了个大胖孙子,一个激动就跌了过去。据说大爷跌倒前最后一句话说的是:“在快要四世同堂的年龄,我终于等来了第三代的新生命!”

  “差点辞旧迎新了。”苏河洲嘴里做着看客,却动作麻利地开始准备进入战斗状态。白天的时候,他做了三台手术——出车祸的一线女星,做极限运动出意外的小年轻,醉酒打架的斯文白领。“人有旦夕祸福,阎王不挑人”都快被他看透了。

  然而这台临时加塞的手术难度要大很多。患者出血近5天,出血量42毫升,在二院的神经内科保守治疗耽误了最佳手术时机,最难的还是家属不愿意手术。就连说句不好听是个“外人”的亲家母,也坚持觉得家里添新丁,此时见血不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