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路言开始神志恍惚,他知道自己要离开了,也知道接下来的日子季霸达会对苏河很好,只可惜……没两年了。

  ***

  季霸达从自己屋内醒来,惊觉自己竟然在地上躺了一宿。他揉了揉后脑勺的包,怔愣了半晌后,突然想起自己好端端地抛了个银元,居然就被砸中了脑袋,还栽倒晕了过去。

  季霸达一醒,季路言也回到了这里。看看前后对比,想也想的出来,季霸达往后对苏河是上了心的,只是骨子里的一些恶习实在难改。没人教导他,苏河还小,没有能力去改变季霸达。

  “砰砰砰……”有人叩门。

  季霸达愁思满腹地去开门,发现来人竟是管家张叔,手上还拎了个小皮箱。

  张叔鞠躬,道:“少爷,我们出发吧,多余的行李也不必拿了,老爷早就给您准备好了。”他顿了顿又道:“我帮您拿这行李。”

  季霸达浑浑噩噩地敷衍着,趁跟着张叔出院子的时候,落后几步,召唤来了自己房里的小厮,让人去更楼的小仓库撬锁。

  而后在张叔回头之际,又一脸平静地跟了上去。

  到了浦江港码头,船已经停靠在岸了,季霸达看了眼时间,还有三个钟头才开船,觉得张叔人老心态脆,这么早赶来,衬不出他季家大少想要的那种“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排场。但季霸达很快从这点儿虚荣中清醒过来,因为排队的人潮开始动了!

  他爹娘都不在,季家没有一个人来!苏河……也没来!不,不是他没来,是来不及!

  “张叔,为什么现在开始登船?!”季霸达神色慌张问道:“我爹我娘他们呢,怎么一个都不见?”

  “少爷。”张叔平静道:“还记得老爷给您改名叫什么吗?”

  改名叫季路,是取父母姓氏,也是让他记得回家的路。

  张叔又说:“老爷的意思都在里头了,所以他在季家上下宣布您要登船的时间,是假的。怕的就是夫人她们不舍,到时候赶来送您,您一时肯定就下不了决心走了。还有……老爷是怕您再去找……”

  “怕我找苏河?!”季霸达终于明白过来了,新名字,新生活起点……苏河就是有三头六臂,但当他一旦踏上这船,苏河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眼看少爷要扔掉行李,张叔抬手握住季霸达的胳膊,沉声道:“皖系军阀大败,如今海城是奉系的天下,军阀割据如菜刀切肉,把好好一国越切越碎,让列强更是方便入口。眼下,日本人也进了海城,革命军今天这起一窝,那起一簇;两年前一个银元一家人活一个月,现下,一枚银元的只能买过去一半的米面。老爷说越往后,这些银元就是破铜烂铁,季家的宅子已经捐给了革命军,老爷随后也会把手头的生意处理掉。您必须走,且只能您一个人走。季家家大业大,看着的人不少,您这一走名正言顺,就当给季家留后了!”

  老管家收紧手指,苍老的手指泛起了青白,张叔缓声忍泪道:“您,可还要回去?错过了这班次船,整个季家最后的一线希望都没了!老爷最近两年的心血就付诸东流了!!!少爷,老朽说话不中听,您且耐着性子听着——您今年18,老大不小了,早该顶天立地撑家守业了,这些年您都做了什么?您本性不坏,可也没做过一件好事……这一次,您就当全了老爷的心意,就当报答他老人家十八年的养育之恩,行吗?!”

  季霸达嘴唇张张合合,眼珠子瞪着张叔一眨不眨,他不信自己的耳朵,半晌只发出依稀声响:“那、那苏河,他怎么办?会被……他……”

  “老爷不是绝情之人,家里的佣人他会逐一遣散,到时候会给苏大一笔钱,让他带着苏河南下,放心。”

  “不能把他给苏大!”季霸达叫道。

  “父子父子,苏河说到底是人家的儿子,少爷,都这个时候了,您还有闲心管这些吗!”张叔满眼失望,“上船吧,他不会来,就算现在来也来不及了!若国家不在,谈何儿孙满堂!这是老爷让我转告给您的,别犹豫了少爷!”

  季霸达魂不守舍,但最终他还是上了船,他知道苏河跟了苏大走会落个什么结局,而且,苏河好像病了……他该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每个人都好有道理,倒是他在无理取闹了,他该怎么办?

  季霸达站在甲板上,看着自己的故乡,看着江水徐徐,微风习习的浦江港出神。多平静啊,哪里像是要天下大乱的模样?十里洋场歌舞升平,留声机里的歌声如莺啼婉转,汽车跑得快,入夜的灯火比星星亮,公子哥儿们西装笔挺说着新发的证券,大小姐们旗袍如霞谈论着哪家咖啡香。

  怎么说变就变了呢?唯一没变的,是他无数回想过放弃的苏河,终是被他放弃了……

  “呜——!”

  汽笛声响,拔锚开船。船身一震,船上的人开始冲岸边的亲友高声道别,岸上的人开始笑了哭,哭了笑——每个人都有一句“等你回来”,可季霸达什么都没有!

  “少爷!”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叫声。那声音小到瞬间被鼎沸的人声淹没,但季霸达就是听见了,他踮脚朝岸边望去,可船只已经开始调头了!

  岸边的人群像一片紧蹙麦浪,忽然被一只雨燕俯冲出一道浅浅的裂纹,一个单薄的身影直接冲到岸边,险些直直入水!

  是苏河,苏河跪在岸边不停冲他挥手!季霸达咬牙,抬头看了一眼天,他不要看那个人,他后悔了,甚至后悔一开始就去招惹那小孩,现在倒好,他心里千疮百孔的,那小王八蛋还来给他戳刀子!来做什么?!如果不见,他就可以当做是苏河自己跑了!

  可他为什么来,他追不上,自己也上不了岸!

  “别走,你回来,别走,别留下我,别扔下我!少爷,您说要带我一道走的!”苏河撕心裂肺喊道,那声音像是夏蝉在入秋后的最后一声绝唱,明明那么响亮,却是终章。

  蝉,就是他们的感情。

  生于泥土里,长在树根下,日复一日地慢慢蜕变,有了想象中的模样,可一旦破土见光,不过三两声响就结束了一生。

  苏河抱着那个包袱跪在岸边,身心的剧烈疼痛让他蜷缩在一起,像只脱水的蝉蜕,把那少年人的纤长拘在狭小空间里不断挤压。

  岸边的人群传来嗤笑讥讽:

  “一个下人还想坐大轮船啊!”

  “大年三十盼月亮呗,哈哈哈哈……”

  “哟,这孩子别不是有什么病吧,哎呀呀,他尿裤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