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霸达也不知该如何问,他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想苏河,但小时候被最亲近的奶妈和当时的管家……那二人说是带他去游湖,却把他关在不知何处的猪圈里,饿了好几天,就在他觉得快活不下去的时候,他的爹娘带着人寻来了。

  后来他才知道那叫绑架,也才知道身边人信不得,越是对他好的人越是信不得。

  “那孩子上我这儿买东西来着。”老板的话打断了季霸达短暂的回忆,随即二人双双入座,季霸达听那老板说书似的娓娓道来。

  “那钱……都是他去码头抗货包挣的?”季霸达猛掐掌心。一个货包少说五十斤,两个货包就比苏河还要重了!

  “啊,是啊,起初我也不知道,但那铜板上都是面粉嘛,还有我家学徒……忘了是初几了,说是在浦江港码头看见了那孩子。听说有个三十来岁的脚夫想抢那孩子的铜板,那孩子跟小野狗似的追着人又咬又打,最后那人气不过,把钱扔大马路上,那孩子扑过去捡,差点没让车撞了,还挨了司机好一通骂。”

  老板端起茶杯示意了下季霸达,问:“季大少先喝口水润润嗓子,我再与你细说。”

  季霸达:“……”

  他就没有说几句话,不渴。

  老板一口气闷了半盏茶后,继续道:“那孩子一看就是个有良心的,肯定是个孝子。就买那么个小葫芦,按理说这东西我扔了都不带有印象的。主要那孩子吧,每天来看一眼,求我千万别卖掉,按照约定的日子,果然他来买了,然后缠磨我教他打璎珞,什么节扣都不要,就要那平安结,八成啊,是给爹娘求的,我一看孝心感天动地啊,那孩子又特别是在诚恳,想着就教他了。

  他那手指头上都是抗货包磨的泡,肩膀也不得劲儿,手脚笨拙的,硬是给我耽误的回家挨骂……咳咳……”

  老板把剩下的茶一口闷了,略有尴尬地以手指叩了叩桌子,立时有人来续水。

  “只是没两日,那孩子又来了。”老板继续说,“我当时想,穷的都这般叮当响了,还整这些虚的作何?挣俩钱儿还不如买些米面过实在日子。可这回,那孩子看中的是一款和田玉山料的玉石藕片,就一小扇坠,买这东西就求那么个‘多寿、多子、多福’的意思,我这一寻思啊,估摸是这孩子上回给家中高堂买了一样,这回得给另一位也买上,都是一片孝心咱得成全不是?谁家不想儿孙满堂啊。”

  “可这约定的日子便是今日上午了,如今……那孩子却没来。”老板像是想起什么,看向季霸达道:“季大少爷当真和那孩子相熟?可那孩子浑身上下就那颗孝心值钱了,怎么会高攀上……”

  季霸达不语,放在膝盖上的手掌,掌心被他掐得生疼。“啪!”季霸达忽然一拍桌子,看向老板,“你这兰志斋带藕的东西都给我拿出来,我全买了,尽孝心?我他妈也尽孝心去!”

  “哎哎哎!”老板大喜,忙从初一吆喝到十五,把陈年库存都翻了出来。

  “莲花得有吧,有根就要开花的嘛。”老板道。

  季霸达点头。

  老板又捧出几尊观音像,“观音坐莲,站莲,卧莲……这一套都得有吧?”

  季霸达再点头。

  老板拿出一堆来,“青、黄、白玉的童子莲叶戏鱼,连年有余的意思也得跟上?”

  季霸达面无表情地点头。

  老板几乎推销了半个店,何仙姑的雕像给了季霸达后,又说得把另七位道友也给人凑齐了;各种鱼虾蟹的小坠儿,到了老板口中成了河鱼河虾河蟹,那都是荷塘里的灵物……最后拿出一堆玉石珠子,老板道:“您看这像不像莲子?大头都买了,这小零碎儿也捎上?”

  季霸达早就坐不住了,买多少东西他浑不在意,他一直在绞尽脑汁地琢磨,那苏河为什么要给他“尽孝”!

  那小子将盼着他多子多福?他妈的他还没成年,要个屁的多子多福!最让季霸达无法释怀的是,他知道自己错了,因为不信任苏河,最终让那人断了腿,还差点丢了命!

  季霸达霍然起身,对着自家一位小厮道:“跟老板去后头把切下来的玉石粉扫一扫也带回去,就当藕粉了!”

  半刻钟后,在海城最繁华的主干道上,季家的老爷车在前头开着,后头跟着兰志斋的十来位学徒,每人跟逃难似的大包小包地手提肩扛着,面色却是春风胜意,喜笑颜开。

  季家,季大少爷一进门,让人把买来的大包袱小锦盒,一股脑儿全搬到了他那院子里。这时来了一位丫头,垂首向季霸达禀告,说是小恩公烧了起来,吃了药又睡了过去,众人并不敢在少爷卧房里久留,于是便在门外一直候着。

  而一直守着苏河的季路言,一肚皮的心肝脾肺肾都碎成了齑粉!

  就在季霸达离开不久后,开始发烧的苏河陷入了沉沉的梦境,尤其是在吃过有安眠成分的药后,苏河潜意识里的混沌更加明显,便梦呓起来。

  断断续续的梦呓从他和季霸达相识开始,季路言再一次从苏河的口中,听到了、了解到了一个性情古怪,脾气暴烈的季霸达——二人一开始的相处并不顺畅,季霸达见苏河一个人躲着哭,因为好奇问了两句,没过多久又让他遇见了,这一次他把苏河带回了自己的院子。季霸达脾气向来骄纵乖张,哪怕是同情心疼了小小苏河,可他自己也没多大岁数,自然也就会经常冲苏河发脾气。

  可无论季霸达对苏河做过什么,对苏河而言,季霸达都是天神下凡来救他的。如同这次的剧院惊魂一般——带苏河到安全的地方,带苏河回家的都是季霸达,是他给了苏河一个安稳的生存环境。

  苏河很依赖季霸达,哪怕他渐渐察觉到季霸达对他的一些言行有些不对……为时已晚,他舍不得,放不下了。季霸达是这个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他要对少爷更好才行。

  苏河的话里有很多令季路言无法接受的事情,哪怕知道这段感情的起始是错误,是季霸达亲手种下的恶因,但不可否认的是,特殊的年代造就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本就不正常,任何人,所有人。

  像是洪流之中的万千生灵,若是能找到一根浮木,那必然会倾其所有,但当能有喘息之机时,抓住浮木的生命又会开始想,自己在洪流中错失了什么。

  季路言想,人人如此。季霸达抓住了季家,又不想错过苏河;苏河抓住季霸达,就注定会错失生命。

  军阀要抓权力,错失的是民生;季德这样的人始终要成为被抓住的那个,上不会放过,下不会放手,因为你有钱、有能力——为了季家,名和利之间季德总要舍掉一个或是全部。

  这不是一个能给人时间反省和改过的时代,机会稍纵即逝,瞬间的决断就是宿命。

  季路言进了自己上一世的潜意识,又从苏河的梦呓中找到了更多的蛛丝马迹,他像是干涸的河床,只留下满身心的龟裂模样。

  梦境中的梦境,幻觉里的幻觉让他大脑混乱至极,以至季霸达进屋他都未曾察觉。直至季霸达忽然把苏河抱入怀中,缓缓说了三个字:“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