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说怎么最近他爹盯他盯的格外严,原来,是有人吃里扒外了啊。

  七夕是个热闹日子,尤其对于青年男女而言。这天苏河被季霸达指派去了花园,清理景观湖里的水草,说是要给那几只鸳鸯也过过节,让它们住的舒服些。而季霸达自己则带着亲娘、姐妹,上街一掷千金去了。

  苏河心里苦甜参半,少爷的心思他从来都懂,哪怕季霸达的态度让他再一次意识到,少爷对他只是玩玩儿而已,但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心了——每一次他最难的时候,都是少爷出手相救,季霸达于他而言,就是他方寸天地里的灯塔与篝火。生活的磋磨让苏河早早懂事,也早早看清自己所处的“地位”,也许他不甚明了什么是情与爱,他只知道自己能有的一切,都想给他的少爷。

  季路言站在湖心亭,站在苏河身后。院墙外的大街上人声鼎沸,通明的灯火照亮了半边夜色,却怎么也照不进院墙里的湖边。苏河单薄的身影几乎要消失在夜色里,他一个人,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在湖心亭上捞着湖水里的水草。竹竿很长,小少年每动作一下,身形都要趔蹶一下,他身上还有抗沙包磨破的水泡,还有苏大打的伤。

  七夕过后,苏河虽然还跟在季霸达身边伺候着,但任谁都看出来,季霸达对苏河的态度大变,十分冷漠疏离,甚至好几次苏河叫他他都当做没有听见,而且季霸达又开始跑出去玩儿了,只要季德不在家,季霸达也几乎不在家。

  苏河抿了抿唇角,拍了拍自己的脸,告诉自己要多挣钱去,少爷还挺喜欢那个小玉葫芦的,这一回他得买个更好的。

  殊不知就在七夕之后一天,季霸达在去赴狐朋狗友之约的时候,一个乞丐忽然冲到他跟前,一声不响地就拿出一块帕巾,趴在地上给他擦皮鞋上的灰尘讨赏。他本是极其厌烦的,但那乞儿也是个半大的少年,季霸达忍着要踹出去的脚,将衣兜里还没揣热乎的玉坠儿扔给了那个小乞丐,作为“酬劳”。

作者有话要说:  鱼缸儿还专门去扒拉了梅老板的资料,但愿能增加点年代感吧。估计到这里,都能看出海城的原型是哪里了,勿深究勿深究。

  、人鬼情未了13

  季家的家丁是不可以去外头做工的,但苏河是个例外。其父苏大是季家的老人,而苏河不过是他偷摸养在季家的闲人,用旁人的话来说,苏大就是季家的米虫,大米虫带着一老一小两只米虫。扔了老母要遭报应,还要受人指指点点,苏大只能想法设法地赶走苏河。但没成想,苏河那小子走运,让季家大少爷瞧见了,没几日就差人把骨瘦嶙峋的小苏河从伙房领回了新院正院,季霸达自己的住处。

  从那以后,磕磕碰碰的,苏河渐渐成了季霸达走哪儿带哪儿的小厮,其他院子的人也许不知,但这第四院的人都知道,每日季家大少午休的时候都要苏河近身伺候。只是那个时候大家都没有往别处想,一来没人敢嚼季霸达舌根,二来苏河保密工作做的很好,从不会因为得了少爷的另眼相看而沾沾自喜,反之,他对院儿里的每一个人都很有礼貌——自己得了赏,除了一些特别有纪念意义的东西,像是季霸达教他写了自己名字的纸,或是季霸达给他买的一条红绳……其余的,像是得来的珍珠丸子、八宝鸭这类顶好的食物,他都会和院儿里的人分分,也会把蜜饯、画册拿出来共享。

  苏河人小,人缘还不错。

  把门儿的人自然也就睁只眼闭只眼,苏河经常会帮季家大少爷跑腿采买些什么,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是以,苏河只要不夜半三更地出入大宅门,亦或耽误了伺候大少爷,把门儿的人得了蜜饯果子的好处,还是愿意做个顺水人情的。

  苏河找到了剧院,这是家新开的剧院,据说梅老板亲自编排的首部歌舞剧《天女散花》将在这个剧院开演。一时之间,看客趋之若鹜,剧院名震四海,是以急需招工。这么有排场的地方,招的小工自然也是条件严苛,首要的就是样貌端正,心思灵巧,动作麻利。

  这三样,苏河全有。

  再加上苏河自报家门,他是季家待过的,季家在海城乃至全国是什么地位谁人不知?能进季家的,自然也能进这个剧院。

  苏河成了剧院老板钦点的小伙计,工资待遇也很优渥,但苏河拒绝了——哪怕剧院每日只营业下午晚上,他也不能做全,他还得按着时间回季霸达的院儿,候着整个白天。

  苏河和旁人说话的时候,要比面对季霸达时有底气的多,他看着老板,提出每日他只能做两个钟头的小工,老板当即不想录用他。

  但苏河再三保证,两个小时内他保准连口水也不喝,而且工钱他只要三分之一。

  老板犹豫后还是应了,毕竟苏河那张脸十分水灵,眨巴眨巴眼睛让人心生怜惜,是很讨喜的长相。

  苏河本是想做两份工,但时间实在安排不过来,想着剧院里即使只有三分之一的工钱,也比码头扛沙包挣的要多上几枚铜板,于是苏河开始了每日两点一线的挣钱之旅。

  季路言每日都陪着苏河上下班,看他因为日结的铜板洋洋得意的样子,季路言就自我安慰着,“抱”起苏河举起来抛一抛,若是这个地方有人能看见他,估计会拿他当个傻子,因为他一抱苏河,苏河就穿过了他的手,尽管如此,季路言还是很想这么做。

  朝气满满的苏河很可爱,季路言想起他第一次见到的苏河洲,亦是如此。

  生活的不幸与艰难没有让“他们”身上染上少年老成的沧桑,“他们”的心依旧澄澈无暇。

  这日,《天女散花》首演定于七点开场,冲着梅老板名号而来的人络绎不绝,其中不乏一些大人物,也不缺一些挤破头都想求一张票的小百姓。

  大人物是来陶冶自己的,顺带和同类以戏会友;有能力进来的小百姓,是来巴结权贵的,顺道看看十里洋场的繁盛,仿佛和权贵们看了一样的景儿,大家就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内在联系,像是同类了。

  这是真正的雅俗共赏。

  就连剧院外的小贩和乞丐都比平日里多,小贩拿出了自己最体面的衣服,没有油膏抹头,啐两口唾沫也要把发丝压得服帖;乞儿的腰却比平日里还要佝偻,原本的跛子不知怎的,能凭空造出一条空裤管来。在季路言看来,这些乞丐真是五花八门,缺东少西的什么样的都有——“独臂杨过”、“独眼海盗”、“瞎子阿炳”、“六指琴魔”……

  浮世绘一样的场面,有人摆阔,有人卖惨,有人打肿脸充胖子,有人亦步亦趋垂首赶路,带着各种各样的目的,却又殊途同归地一致——生存,换句扎心的大白话来说,亦叫苟且。

  这个剧院在法租界里,顶着高高低低身份的国人,在面对外来的大胡子军官的时候,都要行一个脱帽礼,有人叫这“点头哈腰”,有人叫这“绅士礼节。”

  但所有人往座位上一座,都是一般高的,于是又各自找到了一种平衡。

  季路言跟着苏河到了后台,只见苏河已经驾轻就熟地拿过一个笔记本大小的木头匣子,用绳子挂在脖子上,匣子里是香烟和干果——这是苏河这几日辛勤工作换来的“奖励”,卖些零碎儿,说不准还能得个时髦的小费。

  苏河的腰杆总是挺得笔直,细看下,他的下巴还微微扬着,季路言揉了揉那小子的头,无奈道:“嘚瑟个什么,跟只芦花鸡似的,自己赚钱了就这么乐呵?”

  回应他的只有苏河“噌噌”上楼的脚步。苏河很有自己的想法,他从二楼的贵宾区开始贩售,一来东西满档齐整,那些花了高价买上等座的人,自然喜欢凡事“优先”,无论大小事;二来,他从二楼卖到一楼,末了把东西往后台一还,换了工作服就可以直接回季宅了,不折腾。

  忽然,季路言看到个熟悉的身影,不,不是一个,是一群!季路言向前两步,发现竟是季家的女眷,以及季霸达!季霸达来了,那么苏河在这儿偷摸打工的事不就败露了?

  季路言赶紧回头找苏河,却发现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着急地一处处去寻,正在这时,剧院一暗,幕布拉起,霎时五彩电光变幻多姿,慢长锣鼓“叮咚”有力,胡琴在锣鼓点内拉起西皮慢板。主角天女亮相,手拿风带婀娜一抖,头梳海棠髻随之露出,往下是平滑的珠翠头面,中间是一只粉红色的绒球,随着天女动作跳跃。五色珠子串成的云肩和小腰裙、胸前的五色璎珞随着娉婷步伐如云霞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