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节要到了。暮云闲聒聒蝉鸣,琼楼上设筵席,从古到今未曾歇,若不是后来有了卖巧克力的情人节的话,七夕这天,大概是一年之中最盛大的喜庆之一了。

  七夕前夕,天阶夜凉似水,萤火点点繁华。兰志斋内,苏河终于捧回了小玉葫芦,也如愿以偿地求得了老板教他编穗子上的平安结,墨绿色的丝线是苏河多干了几天,多挣了十个铜板买来的最好的丝线了——他打的结不大,最好的丝线也不便宜,他能买得起的,就这十个铜板的量了。

  上弦半月高悬,店铺打样后苏河还坐在石阶上,半摸黑地一根根整理丝线,让它们看起来齐整爽利。小少年的手指很纤细秀美,可做起这些女儿家的活儿来,到底不如让他去抗几个沙袋来的轻松,但他依然一丝不苟,亲力亲为。

  季霸达潇洒了数日,到了这等重要节日必然要回家点卯报道,否则家里众多女眷一人念叨他一句,都够他受的。

  他是七夕节这天早上回来的,一觉日上三竿才悻悻起床——他梦到苏河了,和秦淮的姐儿玩的再不分你我,但季霸达总觉的差了些什么,对于这种意识他忽生惶恐。他从未打算和苏河有个什么“往后”,就是现阶段新鲜,他一直以为是养久了有感情,而那感情因为小苏河的容貌和乖巧,渐渐生出了些别的东西。

  他想要得到苏河,却也害怕自己这点心思被人察觉,左右为难的滋味让季霸达觉得自己现在是骑虎难下,于是犹犹豫豫不出个结果后,便生出无名之火来,尤其是他都回家了,起床了,那小子居然不上前来伺候着,人呢?

  季霸达唤了两声,门外才想起了“哒、哒哒”一短两长的敲门声。

  “进来!”季霸达不耐道。

  门开,小苏河笑眯眯地探了个头,细瞧之下,他的神色里还有几分雀跃,季霸达看呆了,后知后觉地又慌张错开眼神。

  苏河双手背在身后,问道:“少爷,这几日您忙什么啦,好几日不在家……”

  “我想你了。”

  “什么时候轮得到你管我的事?!”

  苏河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的一句话,和季霸达的怒斥同时响起,二人均是一怔,接着,一个上扬的唇角僵硬,清澈的眸子里起了氤氲雾气;另一个则是懊恼地挠了挠头,硬压下去自己的愧疚之色。

  “少爷……还没睡醒吧……”苏河生涩卡顿地给彼此都找了个台阶下,季霸达就坡下驴,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苏河自欺欺人笑道:“那少爷是要再休息会儿,还是我给您打水来梳洗?”

  季家大少爷的脾气大,有时候对他也会发脾气。苏河心想,无论如何,那都是他长这么大对他最好的人,他无以为报,而且少爷对他的好的时候,他真的生出了几分少爷是真“喜欢”他的错觉,他知道自己这种变态扭曲的想法是在痴人说梦,但日子久了,有些念头就分不清是梦是真了。

  人这一辈子总要为了件事情“不撞南墙”一次,季霸达就是他的南墙。头破血流或是船到桥头都好,苏河不求太多,一生“相伴”足矣——他可以藏着自己过分到逾矩的喜欢,只要少爷不赶他走。

  “你背后藏什么呢?”季霸达岔开话题道。

  季霸达刚刚一嗓子,已经把苏河一颗期待雀跃之心吼掉了一多半,此时的苏河,已经不甚有勇气拿出自己寒酸的礼物了。

  而季霸达却猛然起身,抓着小少年就把人按在床上挠痒痒,一方面他是想这个小人儿了,另一方面他总觉得苏河鬼鬼祟祟的,不知是不是在动什么不该动的心思。

  苏河怕痒,却不敢肆意出声,这是在少爷的卧房里,若是他出了大动静是会给少爷惹麻烦的,他赶忙两手捂着嘴,眼角笑得泪花璀璨。

  季霸达呼吸一紧,止不住放缓了动作,脸渐渐凑近了小少年的眼角,就在这时,他倏然发现苏河的掌心里露出几缕墨绿色丝线。他一手擒住苏河的手腕,渐渐拉到自己眼前,抠取出了那枚小玉葫芦。

  小玉葫芦被苏河放在清水里洗了大半天,再用小软毛刷一点点地刷洗抛光,最后还上了一层油脂,让那块底子算不得出众的碧玉,此时莹润亮泽。

  “哪儿来的?”季霸达立刻皱起眉头。

  这小玩意儿值不了几个钱,却是苏河绝对买不起的。季霸达心想,他有时候会给苏河一些碎钱,但那些钱苏河都没动过,放在个旧铁盒里,埋在他房间的茉莉花花盆里。那还是苏河刚来四院没多久的时候,季霸达问过苏河攒着那些碎钱做什么,小孩儿怯怯地道:“给少爷买糖。”

  就是那时起,季霸达对苏河越来越沉陷——这小孩儿和旁的人都不一样。他对甜食可有可无,只要是贵的他都爱吃。但许是年龄小,又或是从小打到没见过什么好东西,能吃一块糖对苏河而言,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

  那是苏河的认知里,最宝贵最好的东西了,所以他攒着钱给季霸达买糖。那也是头一回,季霸达没有对一个人说来可笑的心意尖酸刻薄。

  但这些年来苏河没少买糖给他!有些糖被他直接喂给了苏河,有些他分给了其他下人杂役。那孩子执着得很,经常偷摸往他衣服口袋里塞上两颗,好几次他摸到一手黏糊糊的东西,随手就扔了,回来还骂了苏河,问他是不是皮痒欠收拾。也不知是不是他始终只是说说,并没有真对苏河动手,那孩子胆子又大了起来,记吃不记打地依然往他衣兜里塞糖。

  彼时,‘袁大头’刚发行,一枚银元等同一两银子,这时还没有通货膨胀,一枚银元够普通老板姓一大家子生活一个月,但季霸达随意拉开一个匣子,里头的银元都能摞成玲珑塔似的。就算是这样,季霸达也不曾给苏河一枚银元——苏河拿着银元出去花只会被人抓起来打一顿,再被人扭送到警局来一个“偷窃罪”。

  加之,这些年他不少苏河吃穿,也想不起来去哪儿搞一些铜钱,所以苏河的“存款”应该没有这么多!

  那苏河的玉葫芦从何而来?难不成真是他爹赏的?为了监视他的行踪?!季霸达心里越来越凉。

  “送……送给少爷的,”苏河有些难为情地低着头,“兰志斋的玉葫芦,不打眼,但寓意好。”

  “兰志斋?”季霸达掂了掂玉葫芦,不禁想:莫不是我爹给的不是东西,而是给了这小子现钱?

  季霸达灵机一动,装出一副喜欢的模样,“听好看的啊,你还……有么?”

  他倒要看看这个苏河还能不能拿出其他的宝贝来。若是他爹给了赏钱,那绝非是半个银元都不值的东西,季德的做派是挣的多,花的更多,罚人从不手软,赏人绝不含糊。如果苏河拿了季德的钱,那他身上肯定还有!

  苏河笑容一顿,他没想到季霸达会这么看中这个小玉葫芦,他是高兴的,但他真的再也拿不出来了。可少爷都开口了,手指还一直摩挲着玉石呢!于是他咬咬牙,看着季霸达道:“……还有!”

  苏河回答得很响亮,他想好了,大不了多去抗几个沙包,今天还看着剧院在招伙计,他时间不自由就去兼个差事,大不了工钱少要一些,多做些活儿就能攒出来了。但……

  “但少爷,能宽限几天吗?我得……好好找找。”苏河绞着手指紧张道。

  “没问题啊。”季霸达笑着回答,可他的脸色在苏河洲看不见的地方,已经完全变了。他压根儿不稀罕这些半根指头大的,长得跟石头似的破玉,他要的就是苏河一句话,只要他还能拿出东西来,就证明苏河他……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