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季霸达一怒,一筒七片的敬昌号无一幸免。

  季路言随苏河进院子,一见眼前场景心中骇然翻滚。心说他在的那个世界里,若能找一筒四十年代的敬昌号,那可是能在香港买一套房的,何况这被扔出来的,还是光绪年间的东西!和他的上一世比起来,季路言觉得自己开一堆几万块一瓶的酒去红酒浴,当真的算不得什么。

  “少爷!”苏河进门前甜甜的笑容瞬间破碎,他惊慌失措地蹲下身开始拾掇地上的狼藉,中间无一人帮忙,苏河也浑不在意,在他看来这都是他该做的。然则,待他收拾好零碎,又洗干净小手,走进堂屋的时候,得来的不是季霸达往日的宠溺关爱,而是阴沉的面色和冷言冷语。

  季霸达道:“哟,小苏河回来啦?”

  像是季霸达的喜怒无常是常态一般,苏河并没有察觉到异样,他眨了眨明媚清澈的眸子,旋即一笑,柔柔弱弱道:“少爷,这是哪儿又不爽利了?”

  季霸达看着那张脸就心痒痒,刚酝酿的大仇大恨瞬时被堵在了肚子里,可有气发不出来,这就让他更加憋闷焦躁,于是他面无表情道:“爹说要禁足一周,吃穿用度都要克扣,没什么新鲜物件让我欢喜,无趣!”

  他倒要看看苏河身上能不能掏出什么宝贝来,若是掏出来,那他这些年的好心都是喂了狗!

  苏河哪里知道季霸达是在给他挖坑?依旧一脸春草漫漫的纯真绒暖,道:“少爷想要什么新鲜物件?我给您寻去!”

  “兰志斋的文玩玉器……”季霸达扫量了一眼苏河,放慢了语速又道:“我顶喜欢的。”因为冰冷的语气和故意压唤了的语速,这话听起来甚是阴阳怪气,所有人都察觉出来了,唯独头昏脑热的苏河没有。

  “唉,知道啦!”苏河点点头,大着胆子凑上前去,小声道:“少爷今儿个还教我写字吗?”

  他什么都没有,但苏河知道季霸达从他身上想要什么,因为季霸达明确和他提过,这么些年也都是这样教的,他能给的就是他那一颗痴心妄想的心,以及季霸达想要从他身上拿走的。

  所谓教苏河写字,季霸达一开始就不是安的正经心思。果不其然苏河一提,季霸达立刻心猿意马起来,半晌闷闷地“嗯”了一声,就带人去了书房关了门。

  门内,季路言看着苏河拿纸研墨。季霸达眼神晦暗地坐在椅子上,待苏河准备好一切,他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苏河红着脸坐在了季霸达怀里。

  一个十二三,一个十五六,都是半大的孩子,不过舞勺舞象之年。可搁在这个年代,已有“年逾舞勺,即加入兴中会”的革命者,若再往前倒腾个百十来年,像苏河这么大的姑娘嫁人作妇的大有人在;而放在季路言生活的年代,两个字足以概括,“早熟”。

  季霸达从身后环着苏河,握着他的手,写了两笔,另一只手就开始在小少年身上摩挲起来,到后来索性把笔一扔,扳着对方的脸就是一通狂吸猛搅,苏河也不争气得厉害,配合得很!季路言觉得季霸达简直不是人,连带着把自己也骂了一通,好在,季霸达肚子里还有口怨气,把苏河的嘴巴都吸得水润红肿了后,终于是气喘吁吁地放开人。

  接下来的日子里,季霸达对苏河不冷不热,苏河白日里在正院里伺候着,端茶送水、按摩送饭一个都不落下,然而到了晚上,当季路言跟着苏河一路走到码头,才知道……他才知道自己的上一世有多么畜生!

  苏河尚未长开的身子骨还很单薄,但就是这样一个清瘦稚嫩的身躯,居然偷偷跑去码头抗沙包卸货、上货!一趟只能挣一两个铜板,就已经把他压得直不起腰,可苏河就像是觉不出累似的,擦擦汗,一趟又一趟地忙碌着,直到停泊的船只离港,或是墨色苍穹里只剩下稀疏虫鸣。在这期间,他还要忍受货商老板的克扣、脚夫的排挤刁难!

  回到季宅,苏河的境遇也好不到哪去。从季霸达那里得不到一句关心安慰就算了,有一天,当他上厨房去帮季霸达第四次更换温度不合适的莲子羹,苏河遇上了他爹苏大。

  苏大早就想收拾苏河了,听人说苏河和季家大少爷去了烟/馆,老爷很生气。苏大不问青红皂白,拿起细竹筒粗细的秤杆就往苏河身上抽打,骂的更是难听,不堪入耳。大意就是苏河一颗老鼠屎连累他苏大和他老母,被季家老爷不待见了。

  苏大纯属杞人忧天,自我感觉良好。季德做的是全国大半的粮食生意,连季霸达都快没工夫管了,哪还有闲碎心思理会他一个厨子?怕是季德连家里有多少口人都不甚清楚。

  但这个世界上就是有那样一些人,被良好的自我感觉而一叶障目,觉得背靠大树好乘凉;又觉得靠上了大树,就能俯瞰蚍蜉蝼蚁,杂草土壤;更是觉得自己是这棵大树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苏大自认为他是季家这棵大树的一部分,哪怕只是一片叶子,那也是给这棵大树做过贡献的,这棵树有今时今日的树荫连绵离不开他。

  但他却不知,天凉落叶,来年新生是亘古不变的自然规律,唯一不变的是越扎越深的根。

  苏大就是这样一片叶子,哪怕苏河是他亲儿子,在他面前什么也算不得,更何况是他那跟人跑了的老婆的儿子。苏河在他眼里,就是挡住了他功劳簿,让主家看不入眼的尘土泥沙!

  父子纲常,老子就是把儿子打死也只能算是“教育”的偶尔失误,但是儿子跟老子还手,就是天理不容的大逆不道。苏河忍着,一是苏大身子本身就不好,二是……同不讲理的人说理,说不上的。

  苏河捂着脸蹲在地上,他必须要护着脸,不然少爷看见了会不高兴,也许……还会担心,伤口在看不见的地方,就如同不存在了。苏河蹲着,怀里还揣着十来个铜板,那都是攒着给少爷买兰志斋的物什的。少爷一个汝窑瓷水仙盆就是好几根金条,他一辈子也赚不来那么些钱,但兰志斋里有那么一个小玉坠儿,碧绿色的小葫芦,精巧可爱,因为太小又是老物件有些脏污,在里头算是卖的便宜的,要40个铜板。

  苏河挨着打,心里却在计较,他一日至多能挣3个铜板,这样算下来半月有余,他就能买下那个玉葫芦,然后擦洗干净,再和老板求求情学着编个精致的穗子……虽然他的“精心准备”是不会入少爷眼的,但那是他能给出的最好的礼物了——葫芦同“福禄”,少爷天生福禄命,若能有个碧绿的坠子,哪怕是随意拴在哪处,也是他的一种祈盼与祝福了。

  季路言看着眼前的人和事,羞耻的想要赶紧魂飞魄散,却又不忍看着苏河一步步走向……死亡的结局。他强迫自己看着一切,他倒要看看上一世的自己如何狼心狗肺!

  对季霸达而言,时间眨眼而过。半月余的日子,季家大少爷又名满海城,各中缘由种种,但他对苏河的怀疑不增却也不减。恢复自由身后的季霸达开始频繁出入烟花巷柳,甚至还抽空跑了一趟秦淮河的钓鱼巷,一口气包了新秦淮八艳两天一夜。得亏季霸达自知他的年岁要“一人战八雄”尚且够呛,但那苗头已经初具规模——八位容貌迤逦、各有千秋的女子身着旗袍,窈窕婀娜……却像是汇报演出一般,被季霸达排成一条弧线,众星拱月地绕着他。

  ……季霸达让人抱着琵琶,改词唱称颂他的苏州评弹。

  但最终,他还是留下一位年龄最小的,做了他早想做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鞠躬。

民国这段的历史(时间线、割据、汇率等)是翻资料的,军阀头子的名字改了,大体尊重了历史但剧情需要有所改动,勿深究

  、人鬼情未了12

  而另一头,苏河还在没日没夜地做着小脚夫。季霸达不在家,他抽出更多的时间去打工,很快他攒够了钱,用一手的血泡,一肩膀的磨痕,以及苏大又找了他两次麻烦为代价。

  季路言一直跟着苏河,上一世他不曾有机会了解这个小少年,这一次,他一个眼神都不肯错过——当看到有人为了自己,哪怕是上一世的自己,如此拼命、卑微,季路言心里是怜惜的,他对苏河洲的感情彻底无药可救,而这其中那种浮光掠影的愧疚,已是下马看花,水滴石穿。

  若他不曾对苏河洲动心,那么这一世的自己大可以掩耳盗铃得过且过,但从他喜欢上苏河洲开始,命运就像是颠倒了个个儿,又好似他做再多,也无法弥补——苏河死了,季路言却想活着,活着把两世的爱意都奉上,也不够弥补一个舞勺之年少年的一片衷肠。

  街上开始热闹起来,哪怕是在内忧外患的年代,似乎也不能阻止人们对生活的“热情”。但此时张灯结彩的海城,更像是在南北朝时人们一心向佛,不过都是自我麻痹,自我纾解罢。

  季路言看了好一阵,才从棠梨园的海报上看出了名堂——梅兰芳来了海城,明日将登台,唱他昔日于慈禧面前演的首秀之作,《天河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