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依旧是一碗清粥和两碟小菜,只是饭菜已经凉了。

  季路言看了看自己完好的衣衫,暗啐了一句:“季路言,你他妈就是欠!”可他悲哀地发现,他的嗓子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烫过一般,滚烫剧痛,沙哑到发不出声音。

  他在心里唤了两声“苏河洲”,可苏河洲的宫殿内寂静非常,落针可闻。季路言撑着身子动了动,看了一眼桌上的冷菜冷饭,尽管生理上的饥饿让他有些头重脚轻,可他却没有丝毫胃口。

  他摸索着墙壁往门外走去,恍惚间却觉得这深宫大殿如此寂寞冰冷,那比以往更加璀璨的金碧辉煌,好似一个个无情的讽刺。

  讽刺他成了玩物,终于也有被人随意扔弃的一天;更讽刺苏河洲的三千年——一个原本该无尚荣耀的灵魂,被囚禁在了海底繁华里,却死在了那具战无不克、可惜中毒已深的躯壳内。

  尽忠职守的老龟精听见门内有响动,立刻在门外请示。季路言也实在没有力气端持着什么,他迫切想要知道苏河洲在哪里,便虚弱着开口让老龟精进来说话。

  老龟精毕恭毕敬的低眉顺眼道:“圣僧,餐食都凉掉了,老奴这就给您换新的。”

  季路言撑着额角,摆了摆手说:“不必了,苏……”

  “要的要的!”老龟精打断了季路言的话,过后觉得自己有些僭越又缩手缩脚地低声解释道:“三太子走之前吩咐过,您的衣食住行一样都不能怠慢。”像是想到什么,老龟精赶忙跪下,浑身簌簌发抖道:“您已经昏睡了整整五日,吓死老奴了,您若是再不醒来,老奴怕是要差人去请三太子回来了!”

  “五日?!”季路言抬起头,倒吸一口凉气。他心说:我这献身献的可真他妈太伟大了,让苏河洲日一回,昏睡五日,按照我现在这个体虚状况,就是吃再多补药保健品,怕是还需要休息十天半个月,粗略算算……以前的一夜N次郎,也因为让苏河洲闯了后门跟着“圆寂”了!

  就算我正值盛年顶峰,若要在现实中跟苏河洲在一块儿,一年当中能做那档子事儿的机会一只手也数过来了,关键还得冒着生命危险。

  季路言脸色灰白,嘴唇哆嗦起来。但老龟精的话突然让他想起什么,季路言皱眉追问道:“苏河洲走了?他去哪儿了?!”

  季路言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他已经如此“高风亮节、心胸豁达”,苏河洲竟然真干出提起裤子走人的事来,士可忍孰不可忍,忍无可忍,无需再忍……还是得忍!

  “他就这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了?苏河洲就这么走了?”季路言的声音像是冬夜里的长街,他孤零零地在漆黑的夜色里走,吹着哨音的寒风追着他,不断地将身后的路灯熄灭,渐渐地,他前路所见光明也暗了下去……

  刺骨的凉,看不见前路的慌。

  “哎哎哎,圣僧,您莫要误会我们三太子啊!”老龟精心说,不枉自己活了这么大岁数,年轻的时候也没少做牵线拉媒的营生——因为他“可靠”。

  但凡能历经老龟精一来一回的传话后,一对痴男怨女还能够热度不减,男未婚女未嫁的,最终大都成了一双璧人,结了连理。老龟精只道是自己识人了得,坚决不承认是因为人家本身情谊坚贞而他动作慢,误了事却也赶了巧。

  是以老龟精自持阅历丰富,开始开解起季路言:“圣僧有所不知,我们三太子待您真是没得挑!您也知道三太子身份卓然,你们……闹了不愉快,他自然拉不下脸来求和,但三太子的行为说明了一切。每日差人送药品、食物,亲自也来过好几次,只是站在殿外不敢进门罢了。”老龟精壮了壮胆子,抬头看向季路言,又道:“圣僧,您和我们太子殿下是不是闹误会了?恕老奴多嘴,因为咱老龙王要太子速速娶妻,三太子大动肝火砸了老龙王的宝殿……他不可能娶您,但,太子殿下的心意都在您这儿,我这老龟看得出来的,太子也有难处,还望圣僧多体谅体谅。”

  “娶妻?”季路言心里一沉,苏河洲的封印不是只能和他捆绑在一起吗?为何老龙王还会要……

  “圣僧您有所不知。”老龟精似乎看出了季路言的疑惑,急忙为自家太子背书,“如今九天三界混沌初始,龙族就是天帝仙尊在人间的神兵利器,既要保佑凡间苍生,又要防患惩戒妖魔二界的祸患,所以龙族一定要壮大——子嗣尤为重要。尤其是咱们的三太子,若不是因为蛊花毒,他早就成了龙族的首领,如今龙族首位空悬,也无非就是等着三太子醒悟的一天啊!

  您……唉,且不说别的,这回您和太子回东海龙宫,我们都能看见太子额前一枚封印金章,那是您的名字,这是什么意思想必您也明白,太子这是赌上了整个东海龙宫……不,是整个龙族的命运啊!”

  “真龙一生只能娶一妻,是吗?!”季路言目光幽深地看向老龟精,那眼神里像是在黑夜里潜伏的野兽,危机四伏,又隐隐动荡。

  “啊?”老龟精连连摆手,“圣僧何出此言?您可听过‘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若只有一妻,怎么能生出‘不同’?真龙不仅可以随时纳妾,更是可以多妻,不娶不纳都行,只要能播上种,除非……真龙给自己封印。”

  “封印是龙给自己的,不是他的……另、另一半给他的?!”季路言心跳加速,那呼之欲出的答案让他难以置信,也无比喜忧——苏河洲那个蠢蛋!怎么总是猝不及防地掐人心脏!

  “是、是啊!”老龟精不解地看向季路言,心说这圣僧身份尴尬不说,怎么都被太子殿下“契约”上了,还是一问三不知的样子?!

  季路言狠狠地闭了闭眼睛,而后缓缓张开,反复数次似要将眼前的模糊场景全部驱散,可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加模糊的炙热浪潮。

  “唉,你们这些年轻人啊,谈个感情非要图个什么轰轰烈烈,火大了烧得快,知道么?这感情最怕的就是一冷一热了……”老龟精开始讲述自己的平生参悟,季路言听得并不真切,但有几句还是灌入了他的耳朵。

  “打是亲骂是爱的毕竟是少数,吃这一套的人,那打在身上的是蜜糖,骂在耳朵里的是温水,甜啊暖啊觉得自己是被在意的那个,也觉得是自己对对方的关注还不够,所以人家才闹个脾气性子啥的。

  可日子久了啊,辣椒吃多了是会上火的,清粥小菜虽然寡淡但是对身体好啊。清粥小菜不代表冷言冷语,一个房檐下锅碗瓢盆难免磕碰,所以才有‘磨合’一说嘛,磨性子,磨他的也是磨你的,他主动磨掉你不喜欢的东西,你也磨掉了他不接受的东西,而后才有‘合’是不?有什么矛盾当天解决了,一个不主动另一个就主动些,面子算什么呢?为了面子谁都梗着脖子,然后误会跟滚雪球似的,渐渐就在两个人之间立起一道雪山城墙,你过你的我过我的,貌合神离,最后割据了,分界而治了,他的城里有你无你都一样了,你的城里也需要添个能让冷一阵热一阵的人……两个原本在一起的人,‘啪’,散了。

  可再来一次,还不是重走老路吗?问题有时候不在对方,在自己呐!

  人人都嘲笑我老龟精‘缩头乌龟、缩头乌龟’的,可我若没有一身的铠甲保命的硬壳,我哪里敢缩?我谢谢这身壳子,我就和这身壳子老来伴了。遇到一个让你能放心安心的人,躲在人家‘壳子’下的时候,也多念叨念叨人家的好,没什么该不该的,只有愿意不愿意一说。你愿意去了解他,才能看到不一样的他,兴许那里头就有你一直想要的样子呢?

  这些话我没法说给我们三太子听,老奴今日就都斗胆说给您了,您姑且一听,说的对不对,在理不在理,您自个儿心里掂量。”

  老龟精作揖致歉,而后叹息道:“其实啊,我们太子以前不这样的,但太久远了,他以前什么样子我都记不清了,可他这两个多月来变化真的挺大的,起码心里会惦记旁人,也就是您了。有时候我都怀疑是不是太子的蛊花毒已经解开了,如若那样,真是龙族的幸事,是天下的幸事!

  老奴知道这都是圣僧您的功劳,您有您的委屈和不甘,可人活一辈子,谁没个委屈不痛快?钻牛角尖就是郁郁终日,与其如此,不如豁达些,看看不一样的眼前人,兴许就是云开见日。”

  “有道是,先苦后甜才更甜,先甘后苦憾终生啊——!”老龟精嗟叹出戏曲的花腔,说得自己老眼婆娑。

  他是龙宫的人,于公于私都要为三太子美言几句,但于情于理他又有自己的衡量——说到底,委屈的那个是圣僧,毕竟三太子的脾性没人受得住,能活命都是烧高香了。可天下之大,就是有一物降一物之说呢!老龟精觉得普天之下,万千时光之里,能“驯服”三太子殿下的人终于出现了,于是只能劝诫眼前人。

  但他又无比清楚,事情最终还是要看三太子自己的造化,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三太子那日大发雷霆之后,几千年来头一遭流露出悔过之心,而且还修复了老龙王的宝殿,施法延缓了老龙王的寿命,然后……

  “他到底去哪儿了?我要见他!”季路言脑子里一锅浆糊,老龟精的话他听得似是而非,但季路言下定决心要做先低头的那个人——过往他极其看中的“脸面”和“尊严”在苏河洲的封印面前不值一提,在苏河洲面前不足挂齿!

  “三太子去北海鱼鲮岛,寻那个散人圣仙陆压道君了。”老龟精欣慰一笑,“此世间唯有陆压道君能把灵珠子寻回,太子殿下啊……就快不糊涂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