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人是一个小厮, 脸上擦着淡淡的胭脂,举止间都有些许扶风弱柳的味儿。

  周少薄看清那个小厮的模样后,脸都绿了一层。在他身旁站着起哄的书生, 也是心中咯噔了一声, 方才还嚣张的气焰顿时灭了大半。

  这小厮是坊楼间照顾女子的贴身哥儿,地位在坊楼里边比寻常的小厮高上一些,举止便也有所不同。周少薄经常去坊楼, 需要这哥儿引着带路,自然是知道这人的。

  其余围观不知情的人自然将周少薄脸色的变化看得一清二楚,再结合这小厮哥儿的模样, 心中隐隐约约猜到了一二。

  那小厮哥儿走到周少薄的面前,扶起对方的手,学着坊楼女子含情脉脉道:“周公子,怎么近来都不去咱们坊楼了?咱们楼里的姐儿甚是想念周公子呢。”

  想念才怪, 简直见到你都要吐了。小厮哥儿在心中直接翻了个大白眼。

  不过余光瞧见周少薄手中的银子,仍然故作惊喜道:“呀,周公子您拿这钱是去见咱们的姐儿吗?怪不得我说呢, 原来周公子近来是没银钱了。可是,前些个日子在咱们姐儿身上花了......”

  “住口!”周少薄怒喝一声,把自己的手背从对方手里抽出来, 将人推了一把。

  人群一愣,继而明白了什么。

  本想着这周少薄是个刚考上去的童生,花费比较多的银两去科考好像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万万没想到这人向弟弟拿了钱竟然花在那种地方, 而且还是理所当然的态度。

  知道了这点后, 便开始窸窸窣窣起来, 声音如同蚂蚁一般让周少薄脊背发凉。

  “本来说这周少薄好歹也是个书生,应当和那个到处显摆的娘应当不一样, 总该知道点礼数吧,没想到都是一种人!”

  “就是啊,且不说当初嫌弃祝府欠了债而将自己的弟弟顶替上去做赘婿,就说这借着兄弟的名义来要钱去做那事儿,未免也太缺德了吧!”

  “兄弟之间的情谊又不是拿来勒索去做这些事情的,这听了都让人握紧了拳头。”

  这些声音虽小,却都钻进了周少薄的耳朵里,像一只虫子一般,将他的脑子弄得嗡嗡作响。

  祝府在桂花镇也算是大户人家,对于嫁娶这事儿镇上的人都知晓一二,他们自然也是听到了一些关于莫文俞被莫玉钗那边推上去做赘婿的事情。

  小厮哥儿被吓了一跳,后退了几步差点没摔在地上,知晓自己的事儿办得差不多了,想起能免费吃卤味儿,心情大好,不但没有生气反而临时给自己加了些戏。

  那小厮哥儿被人及时扶住,用绣着桃花的手帕捂住红润的唇,露出一副可怜楚楚的模样,“周公子,我知晓您瞧不起我们做这些的哥儿,但您也不必......如此粗鲁地对待我。”

  还刻意加重了“粗鲁”二字。

  “还有这几位公子,你们都是跟着周公子一起来的,从前赊的账可还没还呀,你们若是不还,我家姐儿都不让我吃饭了。”

  哽咽着说完,还用帕子抹了几下没有滴下来的泪。

  这小厮哥儿本就模样生得俊俏,这么一落泪,更是让人感到怜惜。

  很明显,被这么一点,大家都恍然大悟,明白过来这些书生都是跟周少薄一路起哄的,怪不得方才总是在故意点火。

  “周少薄,你怎么这样啊,也太暴躁了吧!”

  “就是啊,你们这还是个书生吗?怕是心思都用去别的地儿了吧?”

  “......”

  人群一阵混乱,被这小厮哥儿这么插一道进来,一开始周少薄借着兄弟关系理由当然向莫文俞要钱这事儿早就被抛到了脑后,一个劲儿地围着周少薄骂。

  人言就是这样,随风而倒,毕竟事儿不是出在自己身上,因而怎么议论都可以。

  “......”一直看着的图安沉默了,对莫文俞低声,“公子,这小厮演得是不是太过了?”

  这小厮哥儿是他按照莫文俞的要求,在坊楼里边寻来揭穿周少薄行径的。这小厮哥儿一听立刻应承下来,不过也提出了要求,说是要免费吃一个月的卤味儿。

  立刻应承下来的理由是周少薄那胚子在坊楼里的行径也不行,除了花银子大手大脚这一个好处外,一点君子的礼貌都不懂,小厮哥儿贴身照顾着其他姐儿,总是能听到对周少薄的抱怨。

  “不会不会。”莫文俞随意答着,看得正热闹呢,偶然还趁乱给那边插上一两句话煽风点火,“就是就是,怎么能这么对待哥儿呢!”

  那亮着眼睛的模样比围观看戏的群众还显得热闹,就差一手拿瓜,一手拿着蒲扇了。

  未了,还回过头来低声安慰图安道:“就是要这种程度,周少薄不是爱面子吗,就把他那面子当众给他卸掉,让他好好反思反思,让他知道知道,道德绑架是一种极其令人反胃的行为。”

  图安听不懂什么是“道德绑架”,但隐隐察觉莫文俞状态似乎有些不好,对方的脸色微微发白,即便是笑着,可总觉得似乎不是真心的。

  但莫文俞又全然没有表现出来,图安连忙摇摇头,认为是错觉。

  安慰完图安,莫文俞没多想,又趁乱给那边加了句:“敢情周公子考了四年才考上童生,就是因为心思在别处啊!”

  被围着的周少薄瞬间瞪大了眼睛,那是他隐藏了许久,万分不能说的事情!

  “什么?周少薄竟然考了四年才考生童生?!”

  “我家侄儿一年就考上了!”

  “怪不得要向自己弟弟要钱呢!”

  *

  周少薄最终将铜钱扔在了地上,在人言的左一句右一句之下,落荒而逃了。

  跑了个没影儿之前,还听到身后莫文俞在故作惊讶地喊他:“大哥,你的钱!”

  周少薄狠狠咬牙,跑了。

  这样一来,周少薄在众人心中的印象可算是跌得比什么都不如。以后别说是要钱了,估摸着在人前出来都得罩住自己的脸。

  莫文俞这边也还没结束,瞧着周少薄的身影叹了口气道:“可怜的大哥,小时候明明就只是欺负我的,现在怎么还欺负起其他人了呢。”

  说得要多真诚有多真诚,像是真的在难过一般。但是话里的意思又让众人明了,莫玉钗一家并没有对莫文俞做家人应尽的责任。

  小厮哥儿完成任务没多留,拍拍衣服走了,等着日后免费来吃卤味儿。

  主角散了,看热闹的人群也散了,莫文俞这才撤下了方才真诚的模样,一双柳叶眼渐渐浮上疲倦。

  “公子......”图安察觉到莫文俞方才的疲惫果然不是错觉,连忙过来扶了一把。

  “没事儿。”莫文俞摆摆手,站定了,却截然没有方才看热闹那股精神劲儿。

  等进了铺子里的一间空无一人的屋子,莫文俞才真正卸下爽朗的模样,松了劲儿般蹲下来。

  他其实不喜欢这种围在一起的混乱场景,这会让他想起在那个世界上被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围堵着要钱的场景。他手足无措,却要努力保持一种不认输的模样。

  但是这是目前他能想到的,最好最迅速的将周少薄彻底丢失脸面的方法。

  若是单独将人喊出来威胁,以他对周少薄这种人的了解,只能缓一时,长久了还是会来。

  一开始他就知道周少薄会来这套,既然好这个脸面,他就逆这个极品的意思,让周少薄好好丢一把脸。

  人言可畏,即便今日围观过来的只是一些人,但一传十十传百,没一会儿镇上和桂花村的人就会都知道,更何况周少薄还是个童生。

  他知晓这个世界的设定,考上童生是令人尊敬的,但前提是这个人还不错。

  混乱的场景会让人很累,而莫文俞方才努力让自己在人前撑起精神来,现在一旦在远离了人前,就没必要再硬撑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束光闯进来,却又被很快合上的门给隔绝开。

  一股淡淡的竹子清香缓缓飘到莫文俞的面前,后者方才紧绷住的神经渐渐松懈了下来。

  “容辞。”莫文俞调整了一下状态,尽量表现得乐观一点,“我可以申请抱一下你吗?”

  未了,柳叶眼微微眯起,语气故意添上了些可怜道:“我有点累了,要容辞的拥抱才能恢复精神。”

  这并不假,他确实累了,铺子刚开张那会儿都没这么累,现在指尖隐隐还有些发抖。但他不太擅长在人前表现出沉重的一面,便会尽量扬起调子遮掩住。

  现在也是如此。

  他也不爱针对别人,别人惹了他便睚眦必报,双方安然无事便可以做个朋友。像周少薄一家那样的,跟“安然无事”一点儿也不沾边,他便也毫不客气。

  屋子里很暗,似乎黑幕笼罩着,莫文俞看不清祝舒的表情,见那边没有动静,便调侃道:“容辞是在犹豫吗,我除了拥抱不会做什么的,放......”心吧。

  话还没说话,怀里便一暖,祝舒已经抱住了他。

  淡淡的竹子清香宛若一阵暖风,将莫文俞包裹起来,方才沉重的情绪一扫而空。

  莫文俞微微一笑,缓缓闭上眼,嘴巴却没有停下来,“容辞,没有经过允许的拥抱就是在耍流氓~”

  祝舒顿了顿,却没有松开他,反而抱得更紧了。

  以为对方生气了,莫文俞正要继续调侃,淡然的嗓音却在耳畔突然响起,身子顿时酥软了一阵。

  祝舒道:“我就是在耍流氓。”

  *

  常氏食肆。

  夜已深,食肆也已经打烊,只是常春德看着账簿里比前几日少了近三倍的收入,心都在滴血。

  自从没半路截胡对方的客人后,客人明显少了许多,食肆里大半的桌子都是空着的,他也着急,但实在是没法子,只能打了烊在这里点灯自个儿惆怅。

  “爹。”身后传来软软的一声。紧接着,身上便被披上了一件袄子。

  常春德连忙换了副轻松的神情,这才转过头去。

  他的儿子常安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身上只着了一件棉衣,象征着哥儿身份的眼尾红痣因为天寒而变得越发殷红。常安正值十八,明眸皓齿,肤白如瓷,模样生得很是俊俏,随了他娘。

  每每看到常安,常春德都会想起自己早逝的妻子,便更加喜爱这个早早懂事的独子。

  “安安,怎么不早点睡觉?都这么晚了。”常春德嗔怪道,想将身上的衣服递过去,却被常安拦住了。

  常安替自己的爹拢了拢衣物,“爹,这衣服您穿,晚上容易受寒着凉。我不困,方才去货房里点了数目,都是对的,爹不用担心。”

  常春德连忙点头,担心对方会受凉。

  货房里一般没有烛火,会比其他屋子冷上许多。

  在平日里,常安担心他忙会很累,也会帮着做一些食肆里的活,晚上则帮着轻点货物的数目,虽说身子不如汉子强壮,总是多病,却比食肆里一些小厮汉子干的活要多得多。

  但即便如此,也从不抱怨。

  常春德看着常安这么努力,时常忍不住在心中感叹,他这么一个没用的人,竟然能够有这么一个好儿子。

  “爹,听闻上次你从对面的铺子回来,脸色一直不好,是那边......”常安不说话了。

  爹和那边一直都在竞争,前些日子对面敲锣打鼓的,这阵子没有了,可是爹的心情似乎也很不好,想必也是和那边有关。

  听闻对面的那间铺子的掌柜是一对夫夫,手艺好,为人也不错。

  但这也只是听闻,至于到底怎么样,他也不知晓。

  即便墨竹卤味那边似乎做得不错,自己的爹或许做错了,常安还是选择了站在常春德这边:“爹,您累了。”

  娘早逝,如果没有爹对他悉心的照料和对铺子的认真经营,他现如今都不知会身在何处,或许可能会连吃都吃不饱。

  他的一切,都是爹给的。

  常春德心里一暖,催促道:“安安快去睡吧,已经很晚了。”

  常安担忧地看了常春德一眼,又说了几句早些休息之类的话,取了个手炉出来塞到对方手里,这才回了自己的房里。

  常春德看着跃动的烛火,叹了一声气,最终还是掐灭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