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铺洒在整个桂花镇上, 即将沉睡的镇子偶尔传来一两声唤,但很快消失在黑夜中。天凉了,有些刺骨的风剐蹭着街道, 大家伙都像早点赶回家, 起炉洗漱安睡。

  夜沉静了下来,只有风吹动桌上烛灯的声音,徐徐而动。

  夜晚比白日凉上许多, 收了摊之后,莫文俞帮祝舒起了个小火盆暖暖身子。

  红中带着金色的火焰一旦燃起来,因出了一天摊子的疲倦竟然缓缓地消失了, 取代而之的是从脚底升腾起来的暖意。

  祝舒舒服地闭上了眼睛,放松了身子,嘴角露出一抹舒适的笑容。

  今日虽然很累,但将那份累意取代而至的是满足。他已经渐渐地习惯了与镇上的人打趣, 若是遇到他们的调笑他聊不了的,莫文俞会帮着他一起。

  就像是熟识了许久的兄弟一般,打闹聊天。

  莫文俞还帮祝舒拎了个小木盆, 里边倒上恰当温度的热水,暖暖脚。

  这其实都是阿暑的活儿,但自从莫文俞搬进这件屋子后, 他便渐渐地将这道活拎在了自己手中。一整天都在忙碌摊子的生意和货物,让他迫切想做个其他的事儿调整调整心态。

  也不是说不喜欢照料摊子,只是一件事情做多了, 难免需要做些其他不同的事情来暂且转移一下注意力的。

  莫文俞熟稔地将盛着热水的木盆放下, 正要下意识去扶祝舒的脚踝, 却在指尖即将碰触到对方白皙而又透着淡粉色的脚踝时,后者缩了回去。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莫文俞愣住一瞬茫然抬头, 却看到祝小公子本就白皙的脸上浸染得透红,精致的脸蛋因为局促更添加了一份天然的美。

  不加雕饰般的美丽总是那么让人触目惊心。

  但即便如此,祝小公子身上的气质仍然保持着那一份清冷自持,许是因为只穿了一身白色单衣的缘故,衬得他有些一尘不染。

  “我、我自己来。”祝舒许是意识到对方要做什么,迅速撇开眼神,难得地结巴了一下,露出来的红透的耳根子却昭示着他内心的些许波澜。

  莫文俞瞬间反应过来,祝小公子不爱与他人触碰。

  他这么做会引起对方心中的不悦。

  出摊站了一天极累,祝小公子又没怎么歇过,他本来想用巾布沾热水给祝舒敷敷脚踝,这样能缓解疲劳,没想到会引来对方的不适。

  莫文俞也没有强迫着要帮忙,只是收回了手起身道:“要用巾布沾热水敷敷脚踝,不然明天该肿了。”

  “嗯、嗯。”祝小公子又难得地结巴了一下。

  莫文俞笑了笑,没有多想,思考怎么向祝小公子说今日的事情。

  开铺子需要钱,这不是他一个人可以决定的。再者摊子上有什么事他都会征求祝舒的意见,开铺子这件事情也不小,他便想去问问祝舒是什么想法。

  开铺子意味着更累,要处理的事情更多。更重要的是,不知道祝舒喜不喜欢。

  不过想来想去,还是不知晓该怎么说才好。纠结来纠结去,莫文俞还是坐在桌前,取了桌上的一根辣椒放在嘴里,仍然在思虑。

  当他遇到一些事情的时候,他会下意识吃一些生的辣椒,刺激味蕾的同时也能够让他安心。桌上的辣椒是他今夜去灶房时顺手取的,当时也没多想,瞧见便取过来了。

  这辣椒闻着也不刺鼻,放在房中并不感到呛人,所以他才会拿入房中。也不太辣,但能很好地中和他心中的那股徘徊不定的心情。

  “是在想开铺子的事情吗?”祝舒看着他咬了一口辣椒,问道。

  莫文俞有些讶然地转过身,注视着祝舒,“容辞怎么知晓?”

  “何掌柜问你的时候,我就在摊子后边,如何不知晓?”祝舒弯了弯杏眼,素来冷淡的眼中漾起一道笑意。

  他也不是刻意去偷听,只是当时他们在谈到铺子的时候,何掌柜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让旁人听不到,但那是相对于坐在小方桌上的人而言,他当时需要准备莲藕,就站在他们的身后。

  因而,他们之间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

  只不过当时莫文俞在前,他在后,所以对方才没有看见他。

  祝舒在做好茄汁河粉后,渐渐找到了烹饪的方法,偶尔也会准备一下一时不够用的食材。

  莫文俞笑了笑,“也是,本来就没有瞒着容辞你的意思。”

  既是二人说开了,莫文俞的心情也放松了许多,问道:“容辞是什么想法呢?”

  祝舒沉思片刻,抬眸道:“若是开铺子选定铺址,可以考虑将祝吹蓬原先经营的铺子收回来,改为我们的卤味铺子。”

  “那间铺子,原先是属于祝府的。但祝吹蓬趁阿爹不在的时候,哄骗了外祖母,还擅自去衙门办了手续,这才成了他的。若是有机会......我想把属于祝府的东西,一个不落地从祝吹蓬手中夺回来。”

  外祖母在的时候,本就偏心嘴甜的祝吹蓬,对不太善于表达的阿爹倒是冷漠至极。因而祝吹蓬不论做了什么事,即便是去偷去抢,外祖母都是纵容。

  后来祝吹蓬提出自己分出去,不仅在外祖母的帮助下带走了大半银两,还带走了祝府的好些东西。

  现在外祖母走了,祝吹蓬没有庇护他的人,生意败落支付不起货款和工人的工钱,人还跑得一干二净。

  当时他还不过扎双髻的年纪,什么事都做不了。但现在他长大了,已经能够反击这些人了。

  身边有着怎样的亲戚不是他所能改变的事,但他能改变无能为力的自己。

  莫文俞注视着祝舒,没说话。

  一开始的祝小公子,一个人面对着那些来要债的伙计,明明指尖发抖,却也不会后退半步。

  孤单、无助、不愿意表达心中所想。

  他也从镇上其他人的议论声中听到,祝小公子不讨喜,不爱笑,连最基本的哄爹娘开心都不会。

  可是现在,祝小公子已经慢慢变了。

  像是随着初秋至冬末,顾自飘零的种子终于找到了可以落定的土壤,生根发芽,最终在耀眼的光芒之下,绽放出缤纷的花。

  那是经历了多少风浪多少议论多少孤寂才能开出的璀璨,坚强而又熠熠生辉。

  许久,莫文俞点点头,露出诚挚的笑容,道:“好,听你的。”

  *

  何掌柜找的牙行果然靠谱,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便从其他牙行调来了祝吹蓬原来铺子的资料。

  在这个世界,牙行与牙行相互合作,以应对不同客人的需求。

  “现在那件铺子还空着,挂在其他牙行那儿,没人要。只要交银子补办手续就可以直接租。”牙行的掌柜耐心解释道。

  “不租。”莫文俞仔细翻阅那件铺子的资料,看上去被打理得很是干净。

  之前祝吹蓬欠了不少债,被欠债的人便将他铺子卖给了牙行当作抵债。现在铺子和那些人以及债务倒没什么关系,被牙行打点得很好很漂亮。

  租买铺子的,最怕的就是遇上不干不净的铺子,日后还得提防着被人找上门来。

  闻言,牙行的掌柜脸色变了变,但再怎么也算是看过不少客人的人,因而仍然耐心道:“小郎君,你不租,莫非还要买啊?”

  这么大一间铺子,再加上得重新装修,可得好些银子。若是按照平日里看铺子的,因为生意也还没安定,一般不会直接将铺位买下来,出于考虑大多都是先租的,等生意有起色确定了,才会买。

  “买。”莫文俞只一笑。

  那双柳叶眼微微弯起,露出惬意的神情。

  这都是和祝舒商议好的。他不担心卤味铺子没有生意,手中也因为分摊的逐渐开展而有了充足的余钱。因而买,全然不是压力。

  更重要的是,买了就等于完完全全将这件铺子收回来了。

  牙行的掌柜脸色瞬间一变,觉得面前这人有些面熟,但一时竟没想起来是谁。

  这间牙行办事的速度很快,带着莫文俞和祝舒直接去看了铺子,等双方都满意后,直接置办了相关的手续。

  只不过真正要开铺子,还需最后衙门的印章。

  这个世界关于开铺子的规则莫文俞早就打听了一二,说是最后一道程序还需经过衙门中师爷的手。不过牙行也算是敬业,将该做的事情全都说予莫文俞听。

  有了牙行的帮助,莫文俞该准备的材料都准备好了。为了表示感谢,莫文俞还特意请牙行的掌柜到自己的摊子吃了一顿卤味。

  当牙行的掌柜坐在了摊子的小方桌前,他才猛然惊觉。

  这小郎君是祝府的赘婿吧,和原先疯疯傻傻的模样全然不同啊!

  他平日里鲜少出门走动,除却必要的调和,对镇上的事情也只是听伙计说过一两句,对外边墨竹卤味这个摊子更只是听说过名字,既不知道是谁开的,也不知晓这奇怪的卤味到底是怎样一种味道。

  心中虽有疑惑,但既然是老朋友何掌柜介绍的,他也定当是尽力招待才是。

  不过拧着眉尝了第一口卤味之后,牙行的掌柜瞬间瞪圆了眼睛。

  这祝府的赘婿,他交定朋友了!

  *

  第二日,莫文俞便带着准备好的材料去了县衙。师爷只看了一眼,又看了看莫文俞,见对方手中的材料都备齐了,便按照程序给人摁了章。

  该办的事都办好了,莫文俞也没有久留,谢过师爷后便走了。

  师爷看着莫文俞走出衙门,这才走到一直在后边的蔡须言面前,将刚刚办的手续禀报了上去。

  师爷办过的事儿,都要给县令过目,这是县衙里早就定下的规矩,以免师爷私下里收好处破坏风气。不过县衙的这个师爷是个好助手,办事办得得力,鲜少需要他操心的。

  “大人,方才那小子,是您经常去的卤味摊子的那个莫小子?”师爷问了一句。

  他和蔡须言一个主外,一个主内,办事协调,因为同样热衷于吃食,关系便倒也还不错,所以经常会打趣一两句。师爷也去过几次墨竹卤味,滋味当真是令人魂牵梦萦,即便是日日吃也不会腻。

  蔡须言点点头,平时里因为看案卷而有些疲倦的神情缓和了不少。不用升堂,他身着的衣物不过是寻常百姓穿的布衣,倒显得和蔼一些。

  “那小子要开铺子,您要去吗?”师爷道,“您似乎挺喜欢那小子的。”

  身为一个县令若是特意去一间百姓的铺子,能给对方长脸。

  蔡须言摇摇去,“那小子不爱靠近我们,去了也没用。”

  这回师爷征愣片刻,问道:“大人您自从来了桂花镇后,一直都关在屋内看案卷,为了探查的真实性即便是出去了也只是微服,鲜少有百姓您就是新来的县令啊。”

  蔡须言沉默半晌才道:“不清楚,只是心里觉得,他是知道的。那小子,聪明。”

  他总觉得莫文俞不是寻常人,或者说,隐约中像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

  毕竟他遇见的,能做出那种味道的,莫文俞还是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