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子开张的时候, 正巧是穿上棉衣的时候。

  进了铺子,身体的寒冷便会被屋子里的暖和给驱散。在桌前坐下脱去有些碍事的棉衣,点上一碗热气冷冷的卤味拼盘, 就着热气吃上一口, 从脾胃到心直到全身,都如同温火熏陶过一般。

  铺子开张,这回宁折没有挂上大红绣团, 倒是亲自给铺子挂上了烫金的牌匾,又在铺子门前亲自吆喝。

  宁折的手艺好,莫文俞直接请了他在后厨做卤味, 是管理灶房的主事。

  图安心细,则是管理铺子接货收货等大大小小的事务,算是铺子的副管事。

  而辛直,则终于从打杂的, 变成了前台端盘子和点菜的,俗称“小二”。为此,辛直还感动了好久。

  为了庆祝自己终于从打杂的身份中摆脱, 辛直还特意把自家珍藏了许久的梅子酿搬出来,请大家伙好好喝了一顿。

  “谢谢莫掌柜,给了我一个能够发挥自己才能的机会!”辛直喝醉了, 红着脸端着斟满酒的碗就想敬对方一碗,“原先我就是个打杂的,经过我不懈的努力, 终于被莫掌柜认同了, 成为了‘墨竹卤味’的店小二!”

  卤味铺子仍然命名为“墨竹卤味”, 取莫文俞和祝舒名字之一的同音。铺子有两个掌柜,分别是莫文俞和祝舒。

  “我等这个机会真的等了好久, 来,莫掌柜我敬您一碗!”辛直激动地举起碗,掩面哭了一阵,颤着音给自己灌了整整一碗。

  灶房主食宁折:“......”

  副管事图安以及各路助手:“......”

  突然有点心疼辛直。

  莫文俞乐呵呵的,也给自己碗里盛了半碗梅子酿,朝对方碗沿碰了一下,一饮而尽,爽快道:“不用谢,我早就知道你干店小二一定是最棒最合适的,我看好你!”

  辛直激动道:“好嘞!”

  众人:“......”

  半碗下去,不太会喝酒的莫文俞脸上就红了,一直红到了耳根子,如同被火灼烧一般,身上也燥热得厉害。

  祝舒坐在他身旁,并没有阻拦他,而是一边用蒲扇缓缓给他散热,一边偶尔伸手在他背后扶一下,以免他摔了。

  如若莫文俞真的有些晕了,祝舒便在对方的桌前放一碗沏好的蜂蜜水,给人醒醒酒。

  从头至尾,无微不至,却始终尊重莫文俞的意愿,浅浅笑着注视着对方,既不阻拦也不怂恿。

  那双浅色的杏眼只是微微弯着,看莫文俞的兴奋、激动与放肆。

  如此沉静的夜也一瞬间变得热闹起来,天上的星辰悄悄躲进了祝舒的眼里,明耀光芒都只向着一个人。

  夜逐渐更深了,打更的已经敲了三次,祝府其他人已经熟睡,众人这才互相搀扶着,在祝府的客房里睡下了。

  阿暑被支去照顾其他人,祝舒便将喝得半醉的莫文俞扶回房。可走到一半,后者却“唰”地直起腰杆,一双柳叶眼因为酒意而变得通红,竟还闪烁起了点点星澜。

  祝舒只觉得身上突然一轻,正要侧头往一旁看,那道身影却突然带着一道沁香便裹挟着淡淡的梅子酒味,瞬间裹挟住了他。

  不太清醒的莫文俞紧紧拥住他,将脸颊埋进对方的脖颈,双手绕过他瘦削的后背紧紧搂住他的肩膀,因醉酒而变得异常炽热的鼻息喷洒在他的耳畔,灼得人耳畔没了其他任何声音。

  只有对方不太平稳的呼吸声,以及自己如雷贯耳的心跳声。

  祝舒面对突如其来的亲密拥抱,一时之间错愕得连挣扎都忘记了。

  他不喜欢别人的触碰,可这份胸膛贴合着胸膛的拥抱,他非但不排斥,反而隐隐有些......欣喜。

  “容辞。”

  有些滚烫的鼻息灼热了祝舒的后颈,惹得后者颤栗了一瞬,勉强架住了对方高大的身躯。

  “我好高兴。”莫文俞半清醒半迷糊,只是跟随着心意说了自己埋在心底的话,“有你们在,我好高兴。”

  “我让辛直做小二不是针对他,是因为他嘴巴好,人也勤快积极,在前边再合适不过。也可以在上菜的时候经常去后厨,能学到很多东西。”

  能学到很多东西,不仅仅有厨艺,还有始终如一的耐心。

  莫文俞呢喃道,似是在解释。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不强迫自己做不擅长的事情,而是应该努力发扬自己的闪光点。

  辛直或许也知道这个,所以坦然接受了。

  所以好高兴,有你们在我身边,一起面对,一起努力。

  好高兴即便有什么缺漏,你们还是会笑着打趣我,笑着与我共同解决。

  即便有时候我悄悄使坏心眼,你们也毫不在意,跟着我一块胡闹。

  好高兴......只身一人的我来到了这个世界,遇见了你们。

  在陌生的世界里,却感觉到了从未拥有过的温暖。

  一切都有了色彩,绚烂的,在夜空下也如此灿烂的、美丽的色彩。

  *

  莫文俞醉酒得快,酒醒得也快,喝了一大碗酸梅汤后又吹了点凉风后,他的酒已经醒了大半。

  现在清醒了一些,莫文俞这才意识到方才似乎一高兴,就不由分说抱住祝小公子说了半晌稀里糊涂的话。

  这也太丢人了......

  平日里他从未沾过酒,今日也是铺子新开张进入正轨,他一时兴奋,便跟随着辛直带动的气氛喝了一些。

  只是喝了一碗,他竟然就有些醉得不省人事了。

  还对不喜欢被别人触碰的祝小公子抱了那么久。

  为什么其他的都忘得差不多,偏偏在走廊底下抱着祝舒的画面深刻地烙印在了脑海中呢!

  莫文俞有些抓狂。

  莫文俞心虚地悄悄看了祝舒一眼,后者倒是没什么反应,只在一旁专心算账目。

  烛光下,祝舒浅色的眸子映满了光芒,羽睫在眼底洒下一片阴影,红润的薄唇轻轻抿着,平日里有些冷淡的气氛如此之下显得柔和不少。

  祝舒修长的手指握着一支笔,时不时在账簿上勾画一两圈以作标示,认真而又严肃。

  注视着祝小公子,莫文俞轻轻勾起唇角,傻傻一笑。

  认真起来的祝小公子真的很让人难以挪开眼。

  但莫文俞还没多笑一会儿,祝舒便放下了笔,推门出去了。莫文俞呆呆地看着对方出去,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以为对方发现自己一直在偷看生气了,莫文俞一时心急想解释,打开门正要追出去,却发现祝舒正捧着一个碗,站在皎洁的月光底下,诧异地看着站在门口的他。

  天凉,呼出来的气都变白了,而莫文俞只着了一件单衣就闯了出来。

  “怎么出来了,这样会受风寒的,快进去。”祝舒道,“我去给你盛素醒酒冰了,让你解解腻。”

  “我、我以为你生气了。”莫文俞没有进去,结巴道。

  低头闷声的模样像极了受委屈时候的阿郎。

  没有想到喝醉酒的莫文俞竟有些可爱。

  祝舒轻笑了一声,惯是冷淡的嗓音添上了几分温柔,哄道:“我没有生气,进去吧,天冷。”

  素醒酒冰虽说有个“冰”字,但一点也不凉,是用海石花做成的一种果冻,能够解腻。半碗下去,莫文俞有些灼烧的胃便缓和了不少。

  “果然还是这个好吃!”莫文俞感叹了一声。

  “原先开摊子的时候,我觉得累了你便做给我吃。”祝舒看着惬意的他,露出一抹笑意,“现在该我做给你吃了。”

  闻言,莫文俞一顿,抬眸望向祝舒。

  点点烛光之下,祝舒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

  祝小公子近来爱笑了不少。

  就像暖风吹过竹林,扬起一片林海。清新的、淡雅的,让人情不自禁舒缓了下来。

  这种心情就像是坐在一艘远洋的船上,不时随风而扬,因为对方的一举一动而感到牵挂。这种复杂的心情......他从未体会过。

  在原先的那个世界,他总是会觉得很累,去应付那些人挂在表皮的笑,就像墙上贴着的东西一般,一撕就撕下来了。

  他从来没有过这种,心跳如扬起了一片林海般舒缓而又热烈的感觉。一时之间他不懂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有些奇妙又让人莫名心安。

  许久,莫文俞弯起了眸子,笑了。

  若是不懂,那便慢慢理解,总有一日,会恍然大悟的。

  另一边,收拾桌子的图安和收拾灶房的阿暑撞在了一块,看见对方都有些讶然。

  图安一个大汉子怯怯地对少年低下头,局促问道:“这么晚了,阿暑你还不去休息吗?”

  阿暑向来不喜欢这个领头的汉子,但是见了对方这幅模样,又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只好闷闷回答:“公子特意做了东西给姑爷醒酒,我要收拾一下。”

  不然明日一大早起来锅碗瓢盆的还是得收拾,这么冷的天,早上会起霜,更冷。

  本来公子想要自己收拾,但太晚了,他便推了公子赶紧去休息,这点小事他自己来就成。

  闻言,图安立马放下了手中的东西,积极道:“我来收拾吧!”还未等人回答,便去了灶房收拾碗碟。

  一双黑黢黢的眼睛都亮了。

  “......”阿暑看着对方殷切的模样,心中腹诽了句:现在装得这么乖,早干嘛去了。

  不过顾及到这人现在是铺子的副管事,阿暑还是无奈摆摆手,接受了这份好意,自己也走上前去一起。

  “一起会快些。”虽然语气还是有些不满,但好歹也算是接受了。

  图安立刻点点头,刻意留了些轻活给阿暑,清洗油腻的东西则自己来做。

  *

  天气越发寒冷,棉衣已经不够用了,有些人家便换上了袄子预防严寒。

  随着天气的变化,暖和的卤味铺子便更受欢迎了,有时候上下楼竟座无虚席,得出去逛上一圈后才等到一轮。

  生意渐渐上了正轨,忙碌而又充实,众人对自己的工作越发分工清晰,但更多的也会互相帮助,做完了自己的便帮衬着对方。

  铺子开张了近两个月,何掌柜才同自家娘子外出游玩回来,原本有些瘦削的脸竟瞧不出舟车旅途的劳顿,反而看上去圆润白皙了不少。

  先前刚给莫文俞介绍完牙行,何掌柜就被自家娘子一封信给唤了出去,说是遇见了好瞧的风景,想要对方也来看看。

  何掌柜便立刻在帮着莫文俞办好铺子的事儿后,唤了辆马车走了。

  回来后,何掌柜便第一时间赶过来,向莫文俞和祝舒道生意兴隆,还带了些其他镇子的特产回来。

  何掌柜本就因性子爽朗而和其他人很合得来,现在瞧见他带了这么多东西回来,更受欢迎了,围了好大一圈。

  辛直勤快地给人沏了茶,俨然已经很好地适应了小二的身份。

  “风景确实不错,是在桂花镇上见不到的风景。”何掌柜道,“越往北走,那雪便越漂亮,跟在空中飘花儿似的。”

  “若是下太大的雪,不会阻拦马车走吗?”辛直问道,他有些好奇这样的景色到底是怎样的。

  毕竟他从小就在村子里从未出门过,自然从未见过雪。有时候天太冷了,才会下一些霜,浅浅的,有点儿像盐。

  “不会的,那儿的雪下得不大,不妨碍人的视线也不碍着行走。”何掌柜耐心解释道,又说了一些其他景物。

  祝舒在一旁整理着货物簿上的货物单,听着何掌柜的描述心中微微一动,顿了顿后提起了笔,取出柜台底下唯一留下的一本和账簿外观相似的空白簿子,在上边写上一些。

  待反应过来后,祝舒才猛然惊觉簿上写了什么。那边,何掌柜也不好一直打扰,正巧娘子那儿喊他回去,他便又讲了一两句就告辞了。

  “祝掌柜,灶房里边辣椒的货量对不上,您过来瞧瞧可以吗?”刚卸下货物正在灶房里清点数量的图安唤道。

  每次卸了货,图安都会认认真真地清算,以免发生纰漏,若是有误的,他定会让其中一个掌柜过来瞧瞧。

  即便是过了两个月的过渡期,图安还是一直这么认真,丝毫没有懈怠,反而越是熟识自己的工作,便越是严肃对待。

  闻言,祝舒才定了定神,匆忙将方才写过东西的簿子放置在了算盘底下,应了一句便过去了。

  没过多久,刚从外边采完货的莫文俞便走了进来。

  “容辞?”莫文俞唤道,想将办好的事情告知祝舒一声。但是环顾了一圈,都没瞧见祝舒。

  赶巧要端盘子去灶房的辛直路过,莫文俞便唤住他,“祝掌柜呢?”

  辛直满手都是盘子,盘子油腻,但他丝毫不怕,端着盘子怕摔坏了,便往自己衣服上靠一些以求安稳。如此一来,衣服便脏了。

  “莫掌柜,祝掌柜去后厨看货物,好像是辣椒的货量有点问题。”

  说着,又使劲提了提劲儿将盘子挨着衣服,生怕盘子摔下来。

  莫文俞拍拍他的肩,冲他笑了一下便让他继续干活去了。

  左右祝舒正在办事儿,莫文俞也不好去打扰,便径直去了掌柜台,打算取些水喝。方才他跟人协调货物量,讲得口干舌燥,偏偏对方固执得很不愿意让价,他好说歹说才说好了价钱。

  一口清水下去,透彻了心扉。

  “账簿?”莫文俞放下喝水的竹筒,瞧见算盘下边的账簿,纳闷了一瞬。

  铺子里向来只有两本簿子,一本记账,一本记货,分类鲜明。账簿在祝舒的手中,但祝舒鲜少会将账簿这样放置在柜台处。

  账簿一般不能随意让人看见,因而祝舒一般都会放在家中。

  但总觉得,这账簿簿子好像和原先的那本不太一样。

  疑惑之间,莫文俞将簿子取出来,翻开打算确认一下是什么东西。但只看了一眼,莫文俞便怔愣住了。

  待祝舒确认好辣椒货物量没问题后再回来,远远地便看到莫文俞站在掌柜台那儿,蹙眉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缓缓走过去,却看见对方听到脚步声便猛然抬起头,见是祝舒后一双柳叶眼瞬间亮了起来,如同清晨鲜艳花瓣上的露珠。

  “容辞,我们去看看外边的风景吧!”

  祝舒:“......?”

  看什么?

  看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