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月光很足, 照得院子亮亮的,人站在月光下,周身都晕染出一片光灿灿的影子。秋末了, 家家户户都开始缝制棉衣, 预备着过冬。

  莫文俞不怕冷,着了一件单衣坐在油灯前,目光凝视着面前的纸张, 右手执着毛笔不时写着什么。

  门“吱呀”一声轻轻开了,但莫文俞太过专注没注意到,连头都没抬一下。

  直到感觉到外衣披在自己的肩上, 身子暖和起来的时候,莫文俞才后知后觉抬起头来,迎上了祝舒的目光。

  因为方才全神贯注的缘故,莫文俞的眼前有些朦胧, 却看到祝舒的眼神越发地清晰。

  祝舒的眸子是浅色的,此刻宛如一弯小溪,徜徉着娟娟溪流, 清澈而又明亮。

  “容辞......”莫文俞有些恍惚,还没从方才的状态中反应过来,轻轻地唤了一声。

  指尖跟随着自己的心意抚上那张白瓷般娇嫩的脸颊, 用指腹轻轻滑动,便能感觉到那一份柔嫩。

  指腹滑过祝舒的脸,继而缓缓滑向鼻尖, 最终停在了那张微微合上的唇瓣。

  许是没有料到莫文俞会有这番举动, 祝舒的身子顿了一下, 却没有拒绝。

  祝舒微微启唇,正要说些什么, 却看到莫文俞的眼睛突然一下明亮了起来,继而抚上他脸颊的那只手迅速撤回,连带着身子也倒退了一大步,被身后的桌子给逼停了。

  刚才披在莫文俞肩上的外衣随着剧烈的动作滑落到地上,掀起了一阵轻微的风。

  “......”祝舒沉默地看着他的反应,方才还清亮的眸子微微垂下。

  此刻的莫文俞瞧见对方的反应,顿时慌了。

  方才他太专注于策划墨竹卤味的事情,看到突然出现的祝舒还以为是在做梦呢,竟然没有想太多就直接伸手摸了人家的脸!

  “抱、抱歉容辞!”平日里喜欢插科打诨的莫文俞难得正经,“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就是......”

  “就是什么?”祝舒挑了挑眉,好整以暇看着他。

  莫文俞没料到对方会接话,愣在了原地。

  他总不好说以为这是梦所以毫不犹豫地摸了上去吧,这不得让对方觉得自己图谋不轨啊!万一祝舒生气了,把他丢出去怎么办......

  莫文俞迅速转移话题,把方才弄好的计划从一旁扯了过来。

  “容辞你快看!方才我在弄墨竹卤味的计划呢,我预备着增加卤味米线,不过米线的原料还得和大哥商议商议,你觉得怎么样?”

  话题转移得太明显,祝舒看了他一眼并没有戳破,而是结果写着计划的纸张,认真查看。

  字迹虽然有些歪扭,但胜在娟秀工整,而且要点有序,祝舒一下便看懂了。

  “大哥的米铺只卖米,不做米线。做米线需要石碾子和人工,很是麻烦。”祝舒蹙了蹙眉。

  前段日子莫文俞便和他商议过增加米线的事情,原先一直都是卖面条的,增加一项未尝不是好事。

  但那时顾虑到没有找到制作米线的铺子,又加上收到阿爹回府的消息,便一时搁置了。

  “不过也是奇怪,这么大一个桂花镇,竟然没有专门卖米线的铺子。”莫文俞摸了摸下巴。

  原先他就发现了,镇上的人虽爱吃这个,但做的人很少,他趁着没多少客人的功夫在镇上逛了一两圈,都说米线自家才做,这种麻烦的东西鲜少有人卖。

  他虽是疑惑,但毕竟这本书的设定就是这样,他也无法改变,便想了其他的主意。

  就好像若是谈起滋味这种东西,一个地方没有重口味的食物似乎很难理解,怎么说也得有些辛辣的食物,但这个世界偏偏就是这样。

  在食物上不合理的地方,他能做成合理。

  “大哥的铺子卖米,正好是一个很好的原料呀。”莫文俞弯起柳叶眼,冲祝舒眨眨眼睛,“我倒是刚找到了一个能做出米线的地儿,能给我们供应米线。”

  祝舒听不懂什么是“供应”,但大致能猜出那个意思。

  “米线的地儿?”祝舒顿了顿,他自小生活在桂花镇,若是有这种铺子,应当是早就知道的,怎么会对方先发现了呢?

  虽是疑惑,但经由了这些事情后,祝舒总会信任莫文俞,便点点头。

  “我同你去。”

  莫文俞弯弯眸子,知道祝舒会说这句话,便笑了笑,“好。”

  *

  因着要出门去找米线铺子,墨竹卤味的生意又不能停,莫文俞便提早一日教会阿暑和管家这个要怎么卖,这才放心地和祝舒出去。

  卖卤味最重要的是做卤味,这些都不是问题,他一大早起身准备食材和调味就足够了。

  因此即便阿暑和管家从没出摊过,等推了小推车出去,只吆喝和照顾生意便可。

  阿暑年纪虽小,但做事也算稳重。再者有老管家在,莫文俞便放心了。

  天色已经微微亮了,但街上的人还不算多,除却早早出来摆摊子的,也就三三两两一大早从周边村子赶来镇上营生的人。

  “昨夜和宁折打听过了,做米线的吴娘就住在这条街的最深处,他们家铺子是从别的镇上刚搬来的,名声还不大,因此前些日子来打听米线铺子的时候,都没人知道。”

  吴娘就是骑着小木驴差点撞上摊子的那个孩子的娘,这也是从宁折那儿听来的。

  莫文俞仔细解释道,还特意放慢了步子,担心走得太急,祝舒会有些吃不消。

  “你怎么知道吴娘是做米线的?”祝舒看向他,问道。

  祝舒只知道今日是去找米线铺子,但不知道莫文俞是怎么打听到的。

  闻言,莫文俞这才想起来,对方还不知道那日小木驴的事情,便将那日的事情仔细说了一遍。

  祝舒点点头,望向面前的巷子。

  巷子很窄,地上的青砖也因为清晨的露水而有些湿。巷子两边都立着大大小小的门,许是有许多户人家挤在这里。

  有几户人家的门前放着小木椅,大抵是晚饭过后,老人和对家聊天用的。

  这里的巷子和其他地方格格不入,又窄又小,可也因为这样,关系应当是热闹而紧密的。

  进巷子的时候,因为路窄,二人只能一前一后先进,由于要引路,莫文俞便走在前边。

  环境有些暗,也因着天凉,身后是绵延不绝的晨曦,祝舒怕黑,这时竟觉得心中有些凉意。但他没有表现出来,担心给莫文俞添麻烦,还得照顾自己。

  祝舒垂下眸子,努力想着一些心中高兴的事情,去转移注意力。

  没走一两步,走在前边的莫文俞却突然停了下来。祝舒疑惑地抬起头,却发现莫文俞将手背在身后,牵牵身后的衣角。

  祝舒不明白这是要做什么,蹙了蹙眉。

  “容辞,牵着我的衣角吧,我有些怕。”莫文俞道,“你牵着,我就不害怕了。”

  闻言,祝舒顿了顿,眸子里闪过一丝错愕。

  垂下眸子,祝舒缓缓伸出手,牵住了莫文俞的衣角,指尖竟有些颤抖,心脏也跳得厉害。

  “我们走吧?”莫文俞感受到对方的动作,询问着祝舒的意见。

  祝舒点点头,缓了一阵才意识到对方正看着前边呢,看不到动作,便应了声:“好。”

  莫文俞这才开始起步,唇角微微一笑。

  祝小公子原来有些怕黑呀,他察觉到了这一点,又知道对方的性子肯定是担心给自己添麻烦,才故作自己怕黑,寻了个理由。

  他知道哥儿和汉子间要避嫌,因此只提出了牵衣角。

  虽说他们明面上是夫夫关系,但由于原主和祝舒的关系的特殊,他便始终保持着应有的那份距离。

  不过这样也好,双方都舒服,也算是朋友吧。

  莫文俞笑了笑,继续往前走。

  顺着宁折给的位置,又核对了一下上次吴娘提到的位置,知晓是这儿了,便停了脚步。

  祝舒知晓已经到了,也没多牵,顺势放下了衣角,但手中还残留着莫文俞衣服的触感。方才走得近了,还能闻到那衣服上淡淡的竹香。

  定了定神,祝舒抬起眸子,听到里边的院子传来连续的磨声。

  莫文俞走上前敲了敲门,他注意到,门上挂着小小的牌子“吴家米线铺”。牌子的颜色和门融为一体,若是不仔细看,很难看得出。

  磨声没停,但没过一会儿,门便开了。

  “叔叔?”

  开门的是那个叫“解儿”的孩子,看见莫文俞很是欣喜,眼睛都亮了起来。随即又看到站在莫文俞身后的祝舒,眼神顿时升起了歉意和怯意。

  他知道那日差点撞上的就是祝舒。

  祝舒淡漠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叫我哥哥,还记得这位哥哥吗?是我的夫郎。”莫文俞蹲下身子,“我们来找你娘,你娘亲在吗?”

  解儿怯怯地又看了祝舒一眼,才转过身去引路,“娘亲在磨米线。娘亲——”

  走进院子,莫文俞才看到吴娘摆弄着一个没见过的工具,正在磨米线。

  院子不大,摆上那工具后便满了。但胜在整洁,磨好的米线都整齐地放在一旁的桌上,另一边则是还没开始磨的米。

  吴娘没注意到他们,还在认真地磨米,额上布满了一层汗。等解儿走过去唤了一两句,吴娘才停下来擦擦自己的汗,望向了这边。

  看到莫文俞和祝舒,放下手中的工具便迎了上来,“二位公子,来了?昨日宁小子才刚和我说了,你们要来找我。”

  “宁折?”莫文俞有些疑惑。

  他并不知晓宁折和吴娘熟识,只知道宁折也算个小灵通,镇上有些什么他都知道。

  吴娘点点头,让解儿斟茶去,解释道:“宁折那小子的娘和我熟识,经常坐门口聊天呢,自然是知道的。”

  莫文俞笑了笑,敢情小灵通不是宁折,而是宁母。

  “快进屋坐,也好商议事情。”吴娘是个聪明人,虽说不知晓莫文俞和祝舒寻她到底是什么事情,但也知晓并不只是唠家常这么简单。

  “不用了吴娘,我们站这儿就好,正好锻炼锻炼身子。”莫文俞婉拒道。

  他刚才注意到了,这里只一件小屋,猜测内里没有中堂和卧室之分,相必二者是连在一块的。他一个男子,进去不方便。

  吴娘也没有强求,而是让解儿搬了两张椅子出来,给他们坐下。

  “吴娘,今日和夫郎过来是想和您商量一件事情。”莫文俞从怀中抽出写着计划的纸张,递过去,“您先看看。”

  吴娘没接,摆摆手道:“公子说便是,我不识字,你告诉我就行。”

  闻言,莫文俞弯眸一笑,“您不怕我骗您?”

  空口无凭,若是日后他说出来的和做出来的不一样,吴娘就算吃亏也没地儿说理去,所以他在商议事情的时候,总是会给对方写着计划的纸张留作凭据。

  他不是不信自己,而是生意上的规矩,他没那心思诓骗人。

  “不会,二位公子的人品,我信得过。”吴娘笑了笑,“那日我本以为我儿子闯祸后莫公子会责怪他,亦或者是借此机会诓骗我一些银两。毕竟听闻了府上出了些纰漏,会这么想也在所难免。”

  “到了一定的困境,人都会想些歪风邪道的东西。这个我虽然不识字,但做生意的,也懂。不过公子没有,反而关心我儿子的安全,看在这一点,我就全信你不会诓骗我了。”

  莫文俞作了个揖,多谢吴娘信任。”

  吴娘摆摆手,“甭客气了,尽管告诉我吧。”

  这回,莫文俞也不再客气,尽量把计划说清楚,“吴娘你也知晓,我和我夫郎是开卤味铺子的,近些日子想着能不能增加一道主食米线,但碍于镇上鲜少有米线铺子,遇见的只你一家,因而来寻你。”

  “米原料我们这边来出,您尽管做成米线就好。”莫文俞补充道,又看了看祝舒。

  察觉到目光,祝舒点点头,淡然开口,“我家大哥是做米铺生意的,米原料他可以提供,昨日已经和他商议过了。”

  来这儿之前,他们二人已经先去找了祝山洲,提起这件事情,祝山洲立刻答应。左右就是多了一条路子,不难。

  再者这能帮他们二人,祝山洲也是全心全意。

  “这就是形成一条产业链。大哥提供原料,您做米线,我和夫郎来卖,各自分工,效率会提很高。”莫文俞认真道,“吴娘您刚来镇上,销路不开,可以先与我合作。之后您也可以将米线卖给他人,我并不干涉,但是要在供应给我小摊的前提之下。”

  如果只是做米线,做好后还得去寻卖家,这中间就耗了不少时间和银钱。吴娘刚来镇上,认识的人不多,卖给莫文俞了,反而是一条暂时安定好的路子。

  一家提供东西,一家专心做,另一家专心卖,这种相互合作的模式,比一家包揽全部生计要效率高很多,再者一家也并不能精通所有生计。

  术业有专攻,说的就是这个。

  镇上的人觉得做米线麻烦因此不卖,恐怕缺少的就是这个。

  莫文俞也没弄得太复杂,只是用了原先世界的一种策略。只是需要考虑到许多细节问题,以及双方的合作度。

  “什么是‘产业链’?”

  对于这个没听说过的词,吴娘疑惑道。

  祝舒也投来目光。

  莫文俞顿了顿,方才一顺口就说了,没意识到这个世界还没有这些词汇,便道:“这个词不重要,重要的是后边。”

  为了防止对方听不懂,他换掉了接下来一些不明白的词:“我会先给您要订多少的单子和先付一些银钱,也方便您安心做好。”

  这些都是和祝舒商量好的,祝舒同意过后他才提出来的。

  除却这些外,莫文俞还补充了些细节。对于吴娘的疑问,也一一耐心作答。

  “行,我信得过你。”吴娘答应着,“不过我有一问,不知道该不该问。”

  “合作伙伴之间应当坦诚相待,您问。”莫文俞应道。

  犹豫间,吴娘还是开了口,“墨竹卤味是小摊子,你们又会卖面条,就算生意再怎么热闹,一日也卖不了太多的米线,为何要特意找......”

  吴娘突然停住,似乎是在回忆刚才的词,“找人‘生产’米线?如果卖得不多,完全可以自己做,何必要花费这些心思和银钱弄这些?”

  她虽听闻过墨竹卤味在镇上很红火,但毕竟只是小摊子,该顾虑的还是得顾虑。

  听到吴娘这么实诚,莫文俞有些意外。

  毕竟如果是有订单的话,对方哪管你能不能卖出去,只管收钱交货就行,左右亏的也不是自己。吴娘实话实说能考虑到这些,是莫文俞没想到的。

  但也说明吴娘这个合作伙伴很可靠。

  莫文俞的柳叶眼微微弯起,灿然一笑也没明说:“这个您放心,日后销售……不对,卖得一定够多,不会吃亏。”

  听到这儿,吴娘也不再问那么多了。她总觉得这个小伙子是可靠的,不然也不会这么迅速答应。

  这种事情需要签契以免反悔,莫文俞早就准备好了。不过碍于吴娘不识字,莫文俞便让吴娘摁了手印。

  瞥到方才吴娘使用的磨米工具后,莫文俞有些好奇,那是他没见过的工具。

  一条柄勾到石碾子上,人站在别的地儿抓住柄把推,也不用站在旁边,因此还能空出手来做其他事情,看上去还省力不少。

  察觉到莫文俞的目光,吴娘解释道:“我家世代磨米浆,传统的磨法太费人力,这里也没那么大的院子去牵一头驴,我祖父就改进了这个工具,我爹和我都在用。”

  莫文俞点点头,怪不得那工具看上去有些老旧,但并不妨碍使用。

  “原先本来住在隔壁镇,但我爹临终前说是想看看桂花镇,我便带着解儿来了。”吴娘顺口解释道。

  似乎是担心莫文俞疑她突然搬来桂花镇会有什么不善的事情。

  “那么,除却米线外,其他也能做吗?”莫文俞的重点不在吴娘的来历上,而是亮着眼睛看向那工具,“比如河粉啊之类的?”

  吴娘愣了愣,“什么是‘河粉’?”

  莫文俞才又反应过来,这里没有河粉这一类食品,心中便又记下了。不过这并不急,他得先看看镇上的人喜不喜欢卤味的其他米制品。

  左右也不心急这一项,一项一项慢慢来。

  *

  出了吴家,天已经大亮了,莫文俞便也没再让祝舒牵着自己衣角。

  摊子那儿有阿暑和管家在帮忙,二人便没有再过去,而是直接回了祝府。

  刚出巷子,莫文俞放停了脚步,和祝舒并肩才追上,有些不解道:“容辞,你原先为何不质疑我?”

  闻言,祝舒如古井般的澄澈目光如羽翼般落在他的脸上,又淡然挪开,“为何要质疑你?”

  “因为……”莫文俞犹豫片刻,“我没有同你说等大哥和吴娘签契后我要怎么做。”

  原先和祝舒商量的时候,他也只说了签契的事情,其他并没有多说。至于等米线入货后该做什么,怎么让生意变好,他也没来得及告诉祝舒。

  一件事一件事地做,比所有事情冗杂在一块更清晰。

  “我信你。”祝舒抬起眸子,停住了脚步,抬起淡色的眸子看向他。

  在初阳之下,那双眸子就像琉璃一样清透,还散发着淡淡的光芒。

  “我相信你心中已经有了把握。所以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信你。即便你现在没有告诉我,我也知道若是到了时候,你自然会告诉我听。”

  就像当初说要开卤味小摊的时候,莫文俞也是确定调料和食材之后才告予他听。

  闻言,莫文俞动了动唇,许久才灿然一笑。

  一个月的期限已到,那些被祝吹蓬坑欠着工钱的工人如约来到祝府,但这次没有拿棍棒,也没有闯进来,而是先请家丁进去禀报。

  “莫文俞,你说一个月能还欠下的工钱,还可以给我们一份生计的!”开口的是为首汉子后的一个小村民,也是上回砸他的那个人。

  有了人开口,其他人也一哄地开始嚷嚷。

  “当初就不该信这傻子!”

  “就是就是!这赘婿能干什么,当初就疯疯癫癫的!”

  莫文俞没接他们的话,反而盯着为首的汉子,“纠正一下,这钱,是祝吹蓬欠的,可不是祝府欠的。”

  为首的仍然是那个汉子,摆手示意那些村民别说话。村民瞬间安静。

  他看着莫文俞,许是在掂量。

  莫文俞也没怵,腰杆站得很直,无言地盯回去。

  许久,为首的才后退一步似的点点头,“祝吹蓬欠下我们的,但签的是你们祝府的名头。”

  起头的那个小村民才不管那么多,继续嚷嚷,“你是不是还不起!信不信我们把你们府砸了!”

  莫文俞冷冷地睨他一眼,“你来,我看官衙是站在你那儿还是站在祝府这儿。”

  小村民顿时不敢吭声了。

  为首的转过头瞪他一眼,朝莫文俞作了个揖,“庄稼人不懂规矩。莫公子那日答应我们的,会还上祝吹蓬欠下我们的工钱……”

  还没说完,莫文俞便拍拍他的肩让他起身,笑道:“还是你懂事理。像个人一样好好说话,不用喊叫,我们都听得懂。”

  他可不是那种心宽的人,被人唬了不还嘴。

  “还有,若是祝府给了,你们又要怎么做呢?”莫文俞好整以暇眯着眼,像只狐狸,挑眉扫视过去。

  全然没有平日里那副样子,认真而又沉稳。

  “若是你还上了,我们便跪下道歉!”

  莫文俞挑眉一笑,“记住这句话,我很喜欢。”

  意识到不对劲,为首的回头怒瞪了那个村民。

  后边那个小村民气得脸都紫了,但碍于领头的在前,愣是憋着一股气。

  看着那副模样,莫文俞的心里一阵爽快。

  莫文俞也不再拐弯抹角,回头看了祝舒一眼,后者示意,便进账房取了银子出来。打开一看一数,正正好是他们的工钱数量。

  一分不少,也一分不多。

  看到银子,那些村民想起刚才嚷的话,脸都绿了。

  他们今日来就没有想过祝家能还上他们银钱,就是来起哄闹事的。但为首的不许他们这么做,也逼着他们把棍棒放下。

  谁知祝家真的一分不差还出来了!

  祝舒将放银子的箱子放在一旁,站在莫文俞的身边,漠然看着那个小村民,眸子间一片寒意,“银子,正好。还记得你刚才说的话吗?”

  周身上下,似乎被酷雪环绕了一般,寒意散发,就连那双淡色的眼睛里都暗上不少。

  都说祝家的小公子性子冷漠,若是惹怒了他,定然吃不了兜着走。

  他们原以为只是外头传的谣言,只不过是一再夸大。再者他们也听说了祝舒和那个赘婿关系并不好,他们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

  如今看到祝舒为莫文俞出头,才发现,谣言真的可信又不可信!

  起哄叫骂的小村民在为首的怒视之下腿抖得跟筛子一样,急得热汗直出。他们这些庄稼人,都知晓男人不能乱跪,除非是自己的长辈。

  若是跪下了,那岂不是说莫文俞是他的长辈?若是回村了被说出去,他们怎么在村子里过下去!

  这时,莫文俞故作无辜眨了眨眼睛,“其实也不用跪下。”

  那些人欣喜地抬起头,本以为逃过了一劫,却看到对方反手一指,指向了门口的阿朗。

  “吃阿郎第一口吐的东西就好,嘴臭嘛,得治治。”

  “!”方才那些人应声齐刷刷而跪。

  鬼知道那只狗会吐出什么东西来!男儿膝下有黄金,但这黄金可以暂时搁置!

  莫文俞并不打算就这样放过他们,“还有呢?”

  “对……对不起!”

  闻言,莫文俞也不再理会他们,连多看一眼也没有。

  众人齐齐一抖。

  *

  “当初也说了,要给你们一份生计,这个我也不食言。”说着,莫文俞取出几份写着计划的契约,方才为首的面前,“我打算让你们合伙,一起开墨竹卤味。”

  “你们也听说过,墨竹卤味在桂花镇上的名气,你们虽是在村里,但想必名气已经传到村里去了。”

  祝舒抬起眸子,淡然地看了一眼莫文俞,又很快收回了眼神。

  他尊重他的决定,他说过的,他信他。

  为首的一听,这倒是不假。他们村里的人也会有来镇上做短工的人,偶尔还会买些卤味回去给他们的家人尝尝。

  只要是尝过的,都说味道极好,从未吃过这样有滋味的小吃。

  不仅是他们村,别的村也是如此,更甚者已经传到别镇去了。

  “你应当是识字的,可以先看看。”

  “合伙?”为首的听了,有些疑惑,但他知道只有看了才清楚,便接了过来。

  “我们交一定的银钱,就可以得到墨竹卤味的方子,推墨竹卤味的推车出去?”为首的有些不相信,越看越迷糊,怎么觉得有些玄妙。

  “自然,不过不是我现在用的这辆车,我会订做多些,车子你们需要付一定的银钱,相当于押金之类的吧,不多,是你们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我不坑你们。”

  但为首的仍然不敢相信,他还没见过哪些方子可以交押金就给别人的。若是按照别人的做法,早就把方子藏到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去了。

  更何况现在人人都赞墨竹卤味的滋味,这不是把赚钱的机会拱手让人吗?

  许是看出了对方的心思,莫文俞提醒道:“我才没那么好心把赚钱的机会拱手让给你们呢,这是合伙伙伴,每个月末分红一次,你们每月也得交押金,具体的分法契上都有。”

  “入股你们知道吗……应当是不知道的,就是你投钱,我培训你们一起干。我这儿是总部,你们那儿就是分的。”

  前边那些都没听懂,后几句倒是听懂了。

  后边的人也听到了这些,都有所顾虑。他们还是第一次干这行,都没什么经验。

  但更多的人是有些尴尬,方才对莫文俞说了那么些话,他们就有多厚的脸皮也有些不安。这么大一件好事,他们要是提前知晓了,哪里还会那样!

  “别担心,我知晓你们第一次做,所以我会先教你们做,这点不用担心,只要信我就好。”

  犹豫了一会儿,为首的先应了,“我叫图安,愿意合伙。”

  有了图安的起头,其他人也全都应了,开始签契。不识字的便摁下指印,识字的便签上名字。

  方才闹过的那些人都低了头,巴不得钻进地缝里。

  莫文俞见好就收,好心拍拍他们的肩膀,安慰道:“别那么害怕,我也挺看好你们,你们气势足,若是碰上些什么人来砸摊子啊砸锅啊什么的,你们可以上,直接吓跑他们。”

  ?什么玩意儿?

  一行人呆呆地看着莫文俞,却见这个面容英俊的青年微微一笑。

  众人齐齐苦笑。

  这是让他们来看场子的啊!

  *

  推车仍是由祝山洲帮忙,一下子定了好几辆,好在原先的设计图还在,不然还得重新画一遍太过麻烦。

  听闻莫文俞把工钱都还上之后,祝山洲还好一阵惊讶。

  莫文俞倒是没什么,只笑着说了句:“就等祝吹蓬给我还钱了。”

  最近他差人去寻了祝吹蓬,化被动为主动,他总不可能就这样干等着,那可不是他的性子。

  这日,祝舒端着熬好的粥给自己啊爹,淡然提了一下这件事情,还把已经还掉清算的账目地递给对方。

  关于还好工钱还给了对方一份生计这件事情,祝骏德早就知道了,只是一直腆不下脸来去问。

  那群人来的时候他在后堂养脚上的扭伤,也没人来告诉他。等那群人走后,他才后知后觉地从其他家丁口中听到。

  “为何他们来的时候不告诉我?”祝骏德有了些怒意,但更多的是担心。

  他在不知情的情况莫文俞和祝舒两个人去面对这些,心中已经很难受。明明都还只是未经历多少世事的人,却要提前被人针对,让他这个当爹的难以安心。

  现在想来,他都一阵后怕,如若莫文俞和祝舒真的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可怎么办才好?

  在他的眼里,不管祝舒什么年纪,祝舒就是他需要疼爱的孩子。

  “我和文俞不想让啊爹担心,我们也可以做到为家里分忧。”祝舒抬起眸子,眼里满含坚定,“所以啊爹,相信我们能够做到,好吗?”

  不同于以往的淡漠,祝舒的话音中还带了些许恳求。

  祝骏德看着祝舒,一声不吭。

  看着祝舒不再稚气的面容,祝骏德叹了口气,“你知晓啊爹为什么不愿意你去做生意或做汉子的事情吗?

  ”因为……我是一个没用的哥儿?”

  祝骏德摇摇头,“不是因为这个。无论是哥儿还是汉子,你都是我的孩子,我不会因为性别而不爱你。我之所以不愿意让你出去,是因为我担心你受到伤害。”

  “人独立的同时,上坡的路未免会困难,甚至是遇到无法挽回的事情。你得到了多大的成功,就会面对多大的困难。”

  “啊爹一直觉得你就这样就好,让你在宅子里快乐地过日子就好,不能受外边的一点伤害。但是我错了,我忘记了你也需要走上坡路,也有自己的路。”

  “我原以为,这就是能给你的最好的保护。但是对不起,儿子,是爹错了。”

  祝舒错愕地睁大了眼睛,一时之间被这些话冲击得还未反应过来。

  爹不是因为他是哥儿才将他束缚在宅子里,也不是因为瞧不起他而不让他做生意,而是因为……要保护他。

  在他的印象中,啊爹一直是没对他笑过,从来都是板着面孔同他说话,若是他做错了事情,啊爹也从不骂他,态度冷漠却让他比被责骂还难受。

  啊爹在态度冷淡的时候,总会添上一句“你是哥儿”,久而久之,他便觉得,是“哥儿”这个性别,让啊爹觉得他没用。

  却不曾想,这样的啊爹,竟然会敞开心扉,会软下态度来,向他道歉。

  “……”祝舒没有说话,垂下了眸子,一声不吭。

  他没办法说没关系,也没办法立刻就理解啊爹这样的做法,但他莫名的觉得一直蒙在他头上的那层雾解开了。

  “以后你和那个臭小子想做什么,啊爹都会支持你们。从今往后,我站在你们的身后,谁敢欺负你们,我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祝骏德说完,伸出手想去摸祝舒的头,却被祝舒不露痕迹地避开了。

  一时之间听到这样的解释无法接受,倒也是正常,只能日后再慢慢来。

  祝骏德叹了口气,悻悻地缩回了手,转而去端方才祝舒端进来的那碗粥。

  已经用过晚饭的祝骏德其实并不饿,只是不想让儿子难过,想着吃几口,左右不过是一碗粥而已。

  天凉,担心粥冷掉,祝舒还在上边盖了一个碗碟。但当祝骏德掀开盖之后,瞬间哽咽住了。

  一碗粥……而已。

  这哪儿是粥啊!分明是结成不明块状物的白漆漆的奇怪物体啊!而且怎么里边还有黑色的锅灰啊!

  “……”祝骏德端着也不是,当下也不是,“儿子啊,今天熬的什么……粥啊?”

  祝舒还没平复好心情,没听出对方话里的意思,也没往碗里看,有些疑惑道:“今日是文俞熬的皮蛋瘦肉粥,方才在灶房里取的,怎么了?”

  又是那个臭小子!

  碍于祝舒就在面前,祝骏德刚保证过会支持他们,现在却因为一碗粥而又在骂骂咧咧的话……恐怕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但这粥实在是糊在了一块儿,连瘦肉的影子都看不出来,更别说是皮蛋了。

  祝骏德抖着手,舀了一勺往自己嘴里递去,心一横,直接闭上眼睛往嘴里一塞。

  !

  粥为什么会发苦,块状物为什么会发甜,白漆漆的东西为什么又是辣的!

  另一边。

  进灶房看辣椒酱腌得怎么样的莫文俞看到放在一旁的粥,想了想反正留着也没什么用,便走过去掀开打算倒掉,却发现里边放着特意熬给老丈人的皮蛋瘦肉粥。

  “老丈人的粥怎么在这儿……嗯?我做失败的锅边粥去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