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顾虑,沉思着犹豫要不要说。

  临渊将他的心思摸得死死的,脸上无谓地对着竹已深说道:“怎么说你欧阳叔叔都是自家人,自家人说自己家话,不是旁人,无碍的。”

  欧阳睢夹包子的手微微颤抖,他又看了眼他的这位掌门师叔,心中一下子变得五味杂陈起来,各种滋味尝了个遍也不得劲儿。

  他继续道:“你欧阳叔去苍南山,是我欠了晏宫主的大人情,我亲自送去的。不必拘于眼下的关系,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罢。”

  这话到了竹已深耳中,忽地有些羞愧,自己一番心思在临渊面前溃不成军,他原觉得自己和临渊关系自然是非比寻常,也乐意说出家里的事情,欧阳睢与他非亲非故,偶尔听闻过名字,可这也是第一次见,所以并未将他放在眼里。只认为他是服侍晏江澜的,就此眼中没有他。等这会儿临渊把这关系一说,瞬间就通了。

  “我跟他说了要离开鹤炎城的事,他昨晚同我闹脾气了。我不知道往后该拿他如何,他自从那件事以后,就没再伤过人,偷偷拿的那些珠宝我也尽数还了回去。还想请临渊你给我拿个主意,这事儿要如何办才好?”

  临渊神情淡然,觉得这事情倒是没什么,于是道:“若你不在意,将他送去蓬莱岛——”

  话还没说完,竹已深立刻驳道:“不成!他要是去你那儿,会给你弄得鸡飞狗跳的,我不想给你白白添这么多麻烦。”

  临渊又给他的碗中舔了一勺粥,道:“阿然,你且等我先说完。我的意思是,送去我蓬莱岛旁边的蛇岛。他不是喜欢抓些东西玩儿吗?那蛇多,让他替我去看岛,岛上居民常年被蛇困扰,他去了一定能解决这些难题。”

  闻言,竹已深愕然道:“你要送他去抓蛇?”这倒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想着他的办法,又思考了会。

  欧阳睢已经听得云里雾里,顿了顿开口道:“师叔说的蛇岛上,现在还住着人啊?”他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人都搬空了。就因为那海蛇多,毒性大,许多人都怕。

  临渊嗯了声:“他们住习惯了,世世代代都在蛇岛上,劝不走,也没办法。落叶归根,总是要回家的。”想起那岛上的居民,他掌管的领地中,会抓蛇的人倒是稀少。如今认为谢天地是个合适的选择。“阿然,你觉得呢?”

  竹已深喃喃道:“虽然你说的也不是不行,一来住在海边他不能再到处乱跑,二来也能躲避江湖悬赏榜第二名这个枷锁,赏金猎手到时候拿他没办法就会放弃。最重要的是,他只要离开这里,那花三千就不能控制他了。呵,花三千如果不是靠着暗器机关,哪里能坐上我枫花谷的谷主之位!”

  欧阳睢有些吃惊,那悬赏榜单上的第二名不就是谢天地吗?

  “竹小公子认识谢天地?”

  他垂下头,默默吃下肉包,临渊见此情形立即替他回道:“嗯,是他小叔。”

  话毕,轮到欧阳睢沉默了。临渊微抬眼帘,凤眸余光往远处斜暼一下,瞬间又收回目光,饮下茶水。

  哗啦——哗啦——

  小院栅栏外的那棵槐树落下来一个人影,看起来跑累了,从树下跳下时落了满天的白色花蕊。

  桌上三人同时停下手中的动作,不约而同地仰头看向上空,瞬间,三人拂袖,一人执扇散了开。碗中掉进槐蕊,溅起汤汁飞到木桌上。

  欧阳睢举手挡住脸:“呼——!幸好幸好,我还算反应得快,不然就糟蹋了这身衣裳了!你们如何了?”他落下手,看向他俩。

  临渊侧身,半敛眼眸微微一笑:“无碍。”

  竹已深就没这么好运了,那掉下的槐米落了他一肩,卡在乌黑的发丝间,活脱脱一个“花公子”。

  欧阳睢绷住笑容,朝着柳飞莺奔去,喊道:“公子回来了!你那马呢?怎么用飞的?”

  柳飞莺脸色难看,眼如水杏,红瞳里竟然都是杀意。这一瞅居然将欧阳睢吓了一跳,又结巴道:“没,没事儿吧?公子?”

  临渊瞧着有点儿意思,走来道:“柳峰主不如先吃早饭,填饱肚子再去找他吧。这要杀人,也不能饿着肚子去呀。何况,就连我们也难寻到晏宫主,找他是要费些力气的。”

  竹已深跟着也道:“临渊说的极是,先坐下来吧。”

  他攥紧拳头,走到桌旁端坐下来。临渊为他添了副碗筷,提来一笼新的包子,白色面团上热气腾腾。

  欧阳睢给他倒好茶水,竹已深为他添了清粥,伺候得妥妥当当。

  “公子,马呢?”

  柳飞莺心不在焉地眨眨眼,又见他眼尾处泛红,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一样,他道:“马疯了,跑了。”

  欧阳睢瞪着眼,忍俊不禁,他想起来了,柳飞莺根本不会骑马,想是没能驯服那匹马,半道上那马弃他而去了,所以他才踏着轻功又飞了回来。马是竹已深的,自然有些认主。

  “那畜生,疯了就疯了罢,柳峰主没事就好。”竹已深道。

  他被晏江澜气糊涂了,一大早就脑子不清醒,做了许多离谱的事情。他暗下决心,别让他碰见晏江澜,否则就一剑刺死他。

  “你们刚才说谢天地什么?”柳飞莺抿了口茶水,在清粥里挑捡落下来的槐蕊,他用筷子的手灵巧活络,纤细的手腕上青紫的血管依稀可见。许是方才回来跑得过快,这会儿呼吸还未平息下来。那广袖下的腕骨像块儿白琢的美玉,若是能把玩一番,也是极好的。

  竹已深羞赧地看得呆了,急忙偏开头。欧阳睢年纪最大,脸皮也最厚。他跟着盯了会,只见柳飞莺捏筷子的指尖都微微有些红。鬓角额头上渐渐因为热气起了一层细汗,而人却举止自若,无心观与旁人眼光。如此的美丽的男人,惹得三人都瞩目了小会儿时间。

  柳飞莺听着没声儿,抬首回敬他们的目光,问:“谢天地跟你是什么关系?”

  竹已深被那突然的视线一盯,红色的眼尾勾着他,他不知觉地就脱口而出:“是我小叔。”

  “哦,这样啊。”柳飞莺埋头啃了一口包子,鲜肉汁从他嘴角流了下来,他下意识伸出舌头舔了一下,而后继续道:“他做的那些事情,你家里人都知道吗?”

  竹已深点点头:“小叔偷的东西,我都还回去了。等过几天,便送他去东海,不会再给鹤炎城添麻烦了。”

  他这是同意了临渊想的计策。

  柳飞莺继续道:“昨天我见过他。”

  竹已深神色紧张,急忙问:“在哪儿?”

  “谢府,主屋的…”他顿了顿,“前厅。”总不能说他没穿衣裳挂在房梁上吧。

  竹已深道:“柳峰主你们去过谢府了?”那间宅子许多年没打理过了,没想到他们在哪里遇上,而恰好谢天地回了谢府。

  “嗯”柳飞莺用勺子撇了汤,话锋一转,问道:“你那马贵不贵?等会我让欧阳睢去买一匹马赔给你。”又想了想,“要买就买最好的汗血宝马,越贵越好。”

  欧阳睢已经要忍不住笑了,他的心思实在太明显,就想花光晏江澜的钱报复他。

  竹已深急忙摊手,道:“这倒是不用,那就是头不听话的畜生,我也驯不好的。”要是真让他赔一匹马,往后还不得将身家悉数还给崆雾峰啊!

  也是,一头不听话的畜生,有何用?

  柳飞莺心里想的那头畜生,到现在还未出现。

  思绪飘了回来,他继续问:“赏金猎手,都等着杀了你的小叔领取赏金。”虽然他之前也是这样想的。“但是,听你们刚才一番对话,似乎这其中有些隐情?”

  临渊放了筷子,他吃饱了,沉沉道:“确有原因,不过,这事还是阿然最了解。”他看向竹已深,“阿然,反正大家都在这里,不如早些将事情说清楚,往后柳峰主也好留你小叔一命。”

  欧阳睢忐忑地咽了一口茶,他是知道柳飞莺原本是打算捉谢天地取赏金的。

  竹已深一听,立即道:“柳峰主,我小叔其实,其实不是什么江洋大盗,他年轻的时候是有做错过一些事,可他没想杀什么人,也没想过为了钱财而残害他人性命。若不是因为花三千,他怎会落得如今这般颓废狼狈的模样。”

  “花三千?这事儿与他有关系?”

  竹已深颔首,继续道:“这还要从谢家的双生胎说起,谢家诞下双生子,本是喜事一桩。因为谢家有了男丁,就可以继承谢家的秘籍心法《盛阳》,从而修炼武功,掌枫花谷谷主之位。”

  “我听闻,是要先修《阴招》对吧?”

  “正是。”竹已深道。“只不过,最后得到《盛阳》的人,只有一个。所以,俩兄弟自小和睦相处,恭敬有爱,相互扶持,可这些仅仅存在于在他们还未知道《盛阳》这本秘籍的时候。后来俩人均已成年,谢天地武艺更加出挑,得艺于前掌门,也就是我祖父的亲传教诲,比起他的弟弟谢鸾台更加稳重踏实。无论做什么事都是脚踏实地,一板一眼的走。我祖父为人古板,就吃这套,所以难免就偏心了些。谢鸾台是个很机智又跳脱的人,妄想一步登天,难免浮躁了些,至此,俩双生子的武功与内力就越拉越远。”

  欧阳睢听得很起劲儿,忙着问:“那后来呢?是不是那谢鸾台就动起了别的心思,要打败自己的亲生哥哥?还有,我没想到竹小公子居然是前任枫花谷谷主的孙儿,那你们这姓氏怎么不一样啊?”

  竹已深道:“谢家不外嫁女儿,所以女婿都是比武招亲或自小定了婚约,入赘的。”说罢,他眼神瞟向临渊,眼中羞涩,道:“自然,那双生子就跟着母家姓了。还有,我不一样,我父亲是独子,打小身体就不好,他不懂武功,会些诗书,学的都是琴棋。这掌门之位就也落不到他头上了,就此,两位小叔就开始互相争夺掌门之路。”

  他口舌干了,临渊正好替他续上茶水。

  “谢鸾台打小爱钻研一些机关之术,擅用暗器,那星云镖就是他的独门武器。出手时快如闪电,一招毙命。眼看自己哥哥比他越来越优秀,嫉妒使他失去了理智。他后来在饭菜里给谢天地下药,诬陷他偷盗,与勾栏院的女子不清不楚,有辱家门风气,被祖父关押在房间内禁足。殊不知,在他被关押的日子,外面就已经变了天。祖父病危,谷主之位让了出来。谢鸾台不知用了何种方法,将掌门文书与《盛阳》的秘籍心法夺了去。”

  “武功已练成,他那时如日中天,枫花谷内没人能制止得了他。我父亲本就不会武功,唯有关在房子里的谢天地能与之抗衡,不过,后来也没这个机会了。”竹已深垂下眼,说到动情之处,不免替谢天地感到悲哀。“往后,他便开始折磨谢天地,为的都是他那肮脏龌龊虚荣的心!他就是比不上小叔,就是没有小叔优秀。他活了一辈子,永远都在学他,就算是这样,他也什么都没学到。他极度自私,又自卑。他将小叔关押在地下水牢,折磨他,整整关了他十三年!”

  说到这时,柳飞莺眉头紧锁,便再也吃不下肉包子。

  欧阳睢叹息一声:“那他这十几年在外成为江洋大盗又是怎回事?”

  竹已深想到这里,才是更让他生气,拧眉道:“自然是他胡编乱造的了,旁人根本不知谢家双生子,只知枫花少年郎天地一谢鬼神哭泣的谢大郎君。为了栽赃陷害,毁掉他的名声,谢鸾台想尽一切,那江湖悬赏榜第二名的银子便是他的手笔。要不是因为与第一名财力悬殊过大,他谢天地早就排行第一名了。也不会蝉联第二这么多年,成了个万年第二!”

  柳飞莺忽地脸上一僵,这榜上第一名此刻就坐在这里,这不是将他柳大魔头的脸捏起来啪啪打吗?

  霸占悬赏榜第一名也不是什么自豪的事情,他脸上现在一定臊得慌。

  临渊轻咳了声,竹已深才注意到柳飞莺的脸色难看得紧,心知刚才说错了话,为了保命,连忙解释道:“我不是有意说柳峰主第一名如何如何的,只是那金元宝多得我都惊讶了许久。”说罢,他继续讲谢天地的事。

  “他是最近才从水牢里放出来的,父亲大人实在看不下去了,那也算是他的堂兄吧。不过现在想来,好在我父亲不会武功,对谢鸾台构不成任何威胁,不然,我们在鹤炎城也自身难保。他去求了谢鸾台,他见谢天地被关疯了,白日也不能随意出门,就将他放了出去。这样一来,他偷盗的名义,又能坐稳了。遇上个赏金猎手,把悬赏榜一揭,谢天地死了,他也无需亲自动手。父亲觉得他实在太脏了,不想同他一样姓谢。还给我改了姓,君子兰竹梅菊,取了竹。”

  说到这里,柳飞莺和欧阳睢恍然大悟,

  竹已深亦是,最后道:“小时候他时常哄我,喜欢送我东西,人从水牢里出来就挂记着以前的事情,所以,这才晚上去偷了别人家的东西。他其实不懂的,钱财对于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柳飞莺不知是同情还是什么,不擅长安慰人的他,说了一句话:“江湖恩怨情仇,从未有人能独善其身,谢天地无愧与天地,更无愧于自己,他尽力了。”

  跟着,竹已深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重重点头。他以为,柳飞莺会嘲讽几句谢天地的无能,笑他太弱。

  柳飞莺紧接着又道:“蛇食鲸吞,强者必定会将弱者吞噬,他自优柔寡断犹豫不决,没能先将谢鸾台压制在其身下。双生子的命运已经从诞生那一刻起便开启了。无论最后是谁登顶,结果都是一样的。同样,这样的敌人,他谢天地不济谢鸾台,也不算白白遭罪。该他的,他应早就想过了,既已经选择了,何必再回首?”

  竹已深瞳孔收紧,后脑勺像似被人捶打了一般,他想收回刚才对柳飞莺的看法。这大魔头果然是大魔头,指望他有什么悲悯他人的善心,简直可笑。

  临渊对于柳飞莺说的一番话,并不意外,反而觉得合理。

  只听柳飞莺将空杯的茶盏倒叩在桌上,慵懒道:“我柳飞莺从来就不是一个有同情心的人,山登绝顶也绝非我的意愿,对事不对人,谢天地确有些可惜了。”他现今追求的只有一个,杀了晏江澜,完成剧情歌。晏江澜是高山草甸上的白璧青蝇,孤高的模样是他想追逐的目标,就想看神坛上的花被他踩在脚底的样子。

  晏江澜会是什么表情?

  会不会向自己求饶?

  他应该要做好这样的觉悟,晏江澜留自己在他身边,一定是有私心的,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至今也未想明白。

  他的目标倒是很明确,蹭心动值,开个挂,打败他,然后回家。

  柳飞莺暗念着,心思越发黑暗。

  欧阳睢听完后,左右想了半天,一掌拍在木桌上,震起了桌上星星点点的槐蕊。他骇然喊道:“竹小公子说的谢鸾台,便是如今的枫花谷谷主花三千吧!”

  竹已深默然:“没错,只因谢天地长年泡在水牢,容貌大变,双生子也没那么像了。”

  容貌改变了,可他原本的神态却还在,花三千确实与谢天地在某些方面还是很像的。

  柳飞莺道:“我在海棠林的时候,曾经遇到过花三千的首徒,司马孑鱼。他与另一弟子一同跟在我们身后尾随了一路。不过到了苗疆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也不知道这两人如何想的。躲在暗处偷袭,这也算是名门正派的作风?”说着,他邪气的瞥了一眼竹已深。“你小叔如今在哪儿呢?”

  竹已深后背一凉,道:“昨晚叮嘱过他了,他白日不能出来,估计是在谢府吧。”他以为柳飞莺还不打算放过自己小叔,立即又开口,“柳峰主,我可以今日就差人把小叔送去东海。只是,要从花三千眼皮子底下偷偷将人带走,还是有些困难的。不过,你且给我些时间,我叫人打理打理。”

  临渊插嘴道:“阿然,你莫要急。柳峰主问谢天地,并不一定是要他的命,你小叔一生遭遇极惨,柳峰主也不至于为了这点小钱就拿人性命。送他去东海的事情,还是要从长计议的。”

  柳飞莺是个混蛋,以前的他,管他谁是谁,杀了也就杀了,完全看他心情。但如今的柳飞莺,并不在意这些。

  他在意的只有两件事,一是剧情歌,二是晏江澜。

  柳飞莺想得入神,心中窝火,沉思之间,已经打好主意。那海棠林之仇,花三千在他苗疆行的那些事,他就在这里,在枫花谷,他的领域,全部讨回来。无论他遇见什么事情,都有花三千的参与。

  细细品来,他不是因为苗疆和潇湘院的杜娇娘反目成仇吗?倒是在对付他柳飞莺这一件事情上,惺惺相惜。

  争抢了好几年,就这种结果,得赶快想个办法,把他们的矛盾再激化一点。

  而且,他们一路来到枫花谷,按理来说花三千早就已经发觉,可这几天都顺顺利利的,到底是为何?

  难道,花三千并不在谷中?

  柳飞莺站起身来,道:“不必再商讨了,你赶紧回去把你小叔捆了套进麻袋,随便找辆马车给他扔进去,速速遣人送他去东海!”

  竹已深困惑道:“不用等晚上再?”

  “不用,眼下三千并不在谷中。”他肯定道。“他此刻,一定在洛川!”

  说完,竹已深和欧阳睢脸色乍青,都愣了。唯有临渊,还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他眼底闪过一丝异光,被一旁的柳飞莺察觉到。

  俩人似乎默契地对视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