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正在酒馆外小酌,恍然听见楼上传来关门声。晏江澜走了下来,手上拎着柳飞莺换下来的那件茶白色外袍。

  临渊有些意外,没想他这么快就下来了,心里已经想了许多种可能。

  “你家晏宫主平日里身体如何?”

  “挺好啊,力大如牛身强体壮,能把柳公子单手提起来。”他吃下一口酒,夹了一颗花生米,笑道:“掌门师叔问这个做什么?”

  “无事。”临渊站起来。“热水都烧好了吧?”

  欧阳睢点点头道:“嗯,都好了。”

  瞧着那人直接奔着旁边的灶房去了,临渊本意想去搭把手,欧阳睢瞄了几眼,将他按下道:“不用管,你要是去了,他还不一定肯让你帮忙呢。人家两口子的事情,咱们一个外人在这这种事情上瞎掺和干什么?”他又为临渊续上一杯酒,“虽说掌门师叔的阳春面做得一般,可这忘忧物啊,还属你酿得香醇。”

  临渊了然,看着杯中酒道:“真不用帮忙吗?”随后见晏江澜提了个木桶出来,将衣袍丢了进去。“他这是要做什么?”

  “洗衣裳咯。”

  临渊震惊,夹花生米的手一顿:“他亲自?”

  欧阳睢见怪不怪地点点头:“旁人碰不得,碰了就断一只手。”

  他没曾想晏江澜还能做到这个份儿上,道:“他来真的?”

  “我看是。”欧阳睢望向晏江澜,笑道:“看样子是没吃到,隔那儿烦着呢。”

  他确实没吃到,那小子在楼上折腾了半响,使劲儿的撩拨他。他也是血气方刚的男子,那里经得住那般诱惑。转念一想,柳飞莺准是会像在海棠林那一次提上裤子不认人,而且还醉着,他定会忘。由此,他也就不想了。

  临渊颔首:“晏宫主真是定力惊人啊。”

  后续洗澡漱牙全是晏江澜一人承包,为了让他睡得舒服一些,他还住到了隔壁那间竹已深不要的房间。

  ——

  竹已深坐在马车里听见车后有动静,果不其然那声音从车顶开始响得厉害。指甲划在木板上,嘎吱嘎吱了好一会,他实在忍不住了,开口道:“进来吧。”

  那人从车窗翻了进来,从怀里掏出许多名贵的珍珠,项链,女子的耳坠,玉扳指,还有几本疏通筋脉的心法。

  他心里叹口气,忽然有些莫名的伤感,见他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道:“谢天地,我不需要这些东西,你总把这些东西全都塞给我,那都是人家的。你无端拿别人的东西,这样是不对的,知道吗?”

  男人脸上表情瞬间沉了下来,干枯的手指摩擦着手中的珍珠项链,往竹已深面前又递过去。

  竹已深默默地盯了他一会,问道:“最近没好好吃饭吗?”

  都瘦了这么多。

  谢天地摇摇头,又点点头,哑声道:“吃…了。”

  “可是你也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你看这鹤炎城都被你搞成什么样子了?你每次去拿了别人的东西,深更半夜我就要挨家挨户的给送回去。而且,我过几日便要走了,往后,谁帮你再给你收拾这些烂摊子?”

  只听竹已深要走,他忽地急了,拽着他的袖子使劲儿摇头:“阿然,不要走,不要走!”谢天地哀求着,珠宝也扔了出去。

  谢天地如今也有个四十好几了,心智还像个小孩子一样。年轻时也曾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只可惜,天不遂人愿,走了许多偏路。

  他自有了什么好东西,都要留给竹已深,可现在竹已深已经快要成年,况且他身家富裕,更不会要他偷取之物。不管如何劝解,谢天地总是不听的。

  他看着谢天地怀中的珠宝,怅然失落,最终作罢。将东西都收拾起来,递给驾车的黑衣家仆。这些东西都是要还回去的,他行动灵巧,送了许多年,也习惯了。

  “小叔。”竹已深还是这样叫了他。“以后不要再去拿别人家的东西了,好吗?”

  谢天地皱眉,听见这声小叔时似乎记起了从前的一些事,他脑海里不断闪过暗器机关,黑暗潮湿的地下水牢,污秽不堪的恶水没过他的口鼻,直直教人生不如死。

  他眼底晃然,痛苦的抱着头,开始不自觉的用手抠着马车。

  竹已深不忍见他这般,最后还是伸出手去安抚他。不料,他又疯起来,嘴里呼喊着“还给我,还给我”。眼下再去碰他,一定会受伤,好在他终究没有伤到竹已深,从行驶中的马车上翻窗跳了出去。

  他这小叔的命格,是真的不好,命运多舛,寄人篱下。也不算寄人篱下,要说的话,应当是被别人鸠占鹊巢了。

  更夫最后一次打更,柳飞莺迷迷糊糊地醒来了。眼皮抬起,望着床帐滞了会。他果然什么都记不起来,隐约知道,自己醉酒。伸出手习惯的向身边探去,空无一人。他倏地坐了起来,还是没有人,床的另一侧也没有人躺过的迹象。柳飞莺再次看向自己的里衣和亵裤,干净又新。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这身上的衣裳一定是晏江澜替他换的。

  那人,却头一次在他醒来时不在身边。

  柳飞莺提起靴子,随手套了外袍还未穿好就要去寻他的身影。

  走到一半,都推开了门,又停住脚步。

  我为什么要找他?

  我干嘛找他?

  找他做甚?

  于是折返回来,给自己斟茶一杯,喝了几口。天是灰蓝色的,朦朦胧胧的晨间,夜晚的露水挂在树叶上,窗外的画眉鸟已经开始鸣叫。

  半杯茶不到,他还是抬脚推开了门去找他。

  说来也怪,这人整天在自己眼前是就觉得烦,突然不在了,又不习惯。

  寻着就到了楼下,他已经穿戴整齐,罩青烟兰花绣流云纹广袖长袍。只是再衬着他周身气质,不像什么好人,明明是文人雅士之感,到他身上便是成了个衣冠土枭。

  昨日他形容晏江澜时,那句没说出来的话,衣冠禽兽,他本人明明更贴切些。

  长廊有水声潺潺,他寻着声音看见了一个白影。临渊起得早,现下心疼那小院里的菜田,正浇着水打理。

  四周扫了眼,也没看见晏江澜,以是走了上前。

  临渊没想到他醒得这么早,倒是一副微笑的样子问道:“柳公子起身这么早吗?热水已经备好了,左拐就能洗漱了。”

  柳飞莺拱手道:“多谢,劳烦老板了。请问,您有没有看见昨晚跟我一起来的那位穿粉色衣裳的公子?”

  “我叫临渊,公子唤我名字就好。”看起来柳飞莺的宿醉消失了,可这记性有些不尽人意,于是道:“柳公子每次喝完酒都会如此失忆吗?”

  柳飞莺眉间微皱,双眸清澈明亮,红瞳颜色愈发淡了,“不瞒你说,昨晚是我第一次喝酒。”想了想,急忙补救了一句:“我其实没那么弱的,许是你那酒太厉害。”

  他对自己喝酒其实没这么把握,虽说从未喝过,但是也不至于一杯酒就给自己干到了。

  “我,昨晚…没闹吧?”他想问自己有没有发酒疯,又不好意思说明,只怕丢人现眼的模样叫外人看了去。

  往后行走江湖,他也许会比晏江澜更闻名遐迩,毕竟,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还是怕的。男人好面子,他这脸皮薄,做什么都要强。

  临渊嗫嚅道:“倒也没怎么闹。”他该如何说呢?可把他难住了。

  柳飞莺心上咯噔一下,心想准是闹了,只乞求自己不要闹得那么疯,道:“那就是闹了?”

  临渊莞尔一笑,他觉得也不算闹吧。随后大概说了一下他做的事情,唯独省略了他站在一楼酒馆门口看见的楼上那一幕。

  着实令人心悸。

  那晏江澜跟头猛兽似的,就要将身下的人吞噬。浑身上下散发出来巨大的压迫力,像标记地盘,这是我的领域,旁人不许触碰一分。

  他反而有些心疼晏江澜,临渊看着柳飞莺的模样,觉得他也许与晏江澜想的不一样。

  恐是怕柳飞莺只是玩玩,没拿晏江澜的感情当真。

  于是乎对他说道:“柳公子,我有句话不得不说,虽然话比较难听,但是晏宫主不是你们想象中那样的无坚不摧,他也有弱点,在脆弱的时候也是需要人陪的。所以,无论你是如何想他的,我只希望你能多为他打算。”随即,他那双好看的丹凤眼轻轻弯了下,表情淡然一笑。“我说的这些话,就当我是起早了脑子糊涂说的。往后我们再相聚,就当作是有缘人的相识一逢多讲了几句。”

  他没敢说什么我们是朋友,还是到了那种可以掏出心窝子谈心的好友,自然是有距离的。

  他也早就听闻过,这江湖大反派的名号。更不会想惹上什么麻烦,蓬莱山远在东海,离中原距离甚远,嘴上说着远,可要是真的和柳飞莺结梁子,那也算大祸临头了。

  柳飞莺听得一愣,又见他指了指身后的灶房,对着自己道:“热水要去哪里打哦,柳公子请自便。”

  他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只觉得临渊对他说的那一段话,很有深意,他需反复琢磨琢磨。

  洗漱完出来,他闻见一股槐花的清香,仰头一看,竟然是昨晚自己身上的那一件茶白色衣裳。

  临渊见他愣在一旁,道:“是晏宫主洗的。”

  他对你,是真的有心了。

  柳飞莺木讷地呆在原地,耳边回响临渊的那句所谓“难听”的话。

  什么难听话,他脑子里乱作一团,只想找到晏江澜。

  “请问,晏宫主住的哪间屋子?”

  “就在你隔壁呀。”

  柳飞莺拔腿狂奔,冲上二楼推开了门,他此刻想对他说很多话,他也很纠结,只是这话一直不说,憋在心里更是让他难受得紧。

  只是这推开门,偌大的房间内,那张竹床上空无一人,连茶具里的杯子都是倒叩着的。

  他的习惯,喝完茶便会倒叩茶杯。

  柳飞莺又忙着下了楼,朝着马车喊道:“欧阳睢!”

  里头的人忽然惊醒,急忙跳下马车查看。

  “你家主子呢?”他问。

  欧阳睢揉了揉腰,反问道:“不是跟公子你一起的吗?怎么了,主子没在吗?”

  柳飞莺暗骂一声,真是急死个人。

  临渊默默地看了半响,忽然后悔刚才说的那番话了。

  “他没跟你说去哪儿了?”柳飞莺继续追问,想探得一丝关于晏江澜的消息。

  欧阳睢此刻显得异常蠢笨,回道:“没有啊,主子出行哪会同我报备,他一向独行惯了,没有跟别人说去哪儿的习惯。”

  这可如何是好,他这会儿憋了一肚子的话,无处可诉。

  不料这时马蹄声响起来,竹已深骑着马奔了过来。

  先是与临渊打了声招呼,后又跟欧阳睢寒暄几句,最后看向柳飞莺,想起昨晚那件事不由脸上微微泛红,他觉得醉酒时的柳飞莺当真是可爱极了。跟现在比起来完全不是同一个人,本能使他心生畏惧之心。

  “柳——!”

  正要同他说话,柳飞莺一个箭步就冲了出去,看见他刚骑来的马翻身跃了上去,倏地消失。

  竹已深抬起的腹指尬在空中,问:“他去哪儿?”

  临渊招呼俩人进屋里,道:“找人。”

  今日早点吃红糖馅儿和肉馅儿的包子,配了点儿清粥。三人坐下没多久,竹已深对半掰了包子放进临渊碟子前,“你那肉馅儿的也分我一半,我尝尝。”他手中捏着红糖馅低头啃了一口。

  临渊将肉多的那一半递给他,埋头吃着红糖馅儿的。

  欧阳睢见他们这般不由有些坐立难安,这到哪里都是多余的一样,看这架势,这俩人莫不是也是一对儿?

  “昨晚没睡好?”临渊见他眼下乌青,大致也想到了是怎么回事儿了,继续问,“他又拿了谁家的东西?”

  竹已深放下勺羹,瓷碗被砸得发出清脆悦耳的旋律,道:“东街穆家,天没亮我就还回去了。”

  欧阳睢算是竹已深的长辈,他唤临渊师叔,是因为自己师父辈分小,自然他也跟着小了。不过对于竹已深而言,他不是蓬莱山的人,与临渊的关系又很暧昧,他这会也只能是吃点儿年纪大的便宜。

  竹已深快速看了眼欧阳睢,若是在他面前提及谢天地,恐怕也不合理,他现在听命于晏江澜,这要是让晏江澜知道了去,那他小叔就危险了。

  可他不知其实欧阳睢早就与谢天地在谢府的时候相遇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