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已深回去得匆忙,心里想着要赶紧将谢天地送到东海。

  柳飞莺见他一走,这才又换了一套说辞,对着临渊道:“那孩子心思这么单纯,谁的话都信,往后可怎么办?”

  临渊微颔,望着空荡荡的一侧道:“他在家里当少爷养的,不涉江湖事,自然没那么多心眼子。”

  是啊,这心眼子就属他柳飞莺最多了。

  “柳峰主还去寻晏宫主吗?”临渊问了句。

  “嗯?”柳飞莺不快道,“寻他做甚?他自己没长腿吗,还非要人去找他?”他挠挠手背,对着欧阳睢道:“愣着干什么?走吧。”

  欧阳睢立即问:“咱们去哪儿啊?”

  “洛川。”柳飞莺负手走向马车,身后跟着一个呆呆的欧阳睢,他走到一半停下来,回头朝向临渊用下巴指了指马车,道:“不走吗?临渊掌门?”

  临渊放好碗筷,道:“可我这些花花草草和菜园子怎么办?”他想起来自己是谁了?

  柳飞莺跳上马车,回道:“再不快些,怎么能追上竹已深?”

  这么说来,那匹马丢得好。

  临渊颔首,关好小院栅栏就上了马车。欧阳睢驾车又快又稳,似乎这一个月以来已经习惯了车夫这个角色。

  临渊见马车内的靠坐上有许多软垫,药瓶子堆了一堆,几朵干枯的花斜|插|在白瓷瓶中,花朵已经分辨不出来是何颜色,深黑略带些蓝。

  柳飞莺将自己的位置让给了临渊,他则坐在了平日里晏江澜的位置。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临渊忽然发问。

  柳飞莺抬起眼皮,懒散回道:“什么?”

  临渊道:“谢天地啊,准确来说,是谢鸾台。”

  “哦,那个啊…原先我真的以为昨天在谢府看见的那个人就是谢天地。可当竹已深刚才告诉我们,谢天地在水牢关了十三年,被谢鸾台折磨得要死不活,最近才放出来的时候,我就觉得很奇怪。关押他十三年,不是十三天,为什么现在才放他出来,仅仅只因为竹已深他爹一句求情的话?”柳飞莺说完,将视线转向他。“临渊,你觉得呢?”

  “你捎上我去洛川,我便懂了你的意思。阿然此番回去肯定找不到谢天地,也无法送他去东海。我们得赶在前面,先找到真正的谢天地。”

  柳飞莺摇摇头,面色凝重,问他:“你也是这样骗他的吗?”

  临渊听得一愣,表情微变。

  柳飞莺继续道:“你不是早就知道真的谢天地在哪里了吗?”

  他为何突然这么说,是因为当时他问晏江澜时,晏江澜说的那番话,并且在提到谢天地之后,他似乎有话要对自己说,欲言又止的样子他通通都看在眼里。本来以为是晏江澜嫌弃自己为了赏金见钱眼开,结果现在想来,并不是。

  因为是双生子,晏江澜在谢府的时候,就已经暗示他了。

  《洛神赋图》,赝品。

  那可是盛名在外的谢家大公子,在三十多年前的鹤炎城,何其出名,家里怎么会挂副赝品?

  晏江澜肯定早就知道了,他也一定在洛川等着他。那厮说什么去洛川钓鱼给他吃,说了半天,他还是颗鱼饵,而钓鱼的人却变成了晏江澜。

  “故意整我的吧?觉得我是智障吗?”柳飞莺暗骂道。

  临渊见他神色变得软了下来,耳根子微微有些红,柳飞莺垂下头时,白净的脖颈线条露出来,青色衣襟后有一条极为不明显的红线。

  今早是他自个儿梳的头发,虽然比不上晏江澜的手艺,至少还能过眼。若晏江澜在的话,一定会嫌弃的给他扒下来重新束发。

  临渊观察了一番,顺着他的下颌骨暼尔,锁骨处多了些红色的痕迹,颜色不深,能想象出来那人亲得十分隐忍克制,又不想轻易放弃,索性在最惹眼的位置标记了一下。

  他嘴角一挑,道:“柳峰主冰雪聪明,早就看出端倪。没有当着阿然的面将我拆穿,鄙人十分感谢。”先说两句客套话,临渊才接着继续讲下去。“谢鸾台去洛川,是去取一样东西。等会儿阿然回到谢府找不见他,估计会回酒馆寻我们的。到时候见我不在,他又一个人,我有些担心。”

  柳飞莺闭上眼,道:“那就带他一起去洛川,只不过我这马车小,装不下你们两个人。一会车停在谢府,你随意找个幌子,带他一起去得了。”

  临渊道:“那不成,我原本就打算不让他知道的。”

  柳飞莺疲倦地睁开一只眼睛,沉沉呼出鼻息,并不打算再理他。这事儿迟早都要给他说,瞒得了一时,往后就没那么好打发了。

  他自己又沉思了会,道:“再等等吧。”

  ——

  竹已深回自己府上让家仆置办了一辆马车,又准备了许多干粮,挑了几个身手好的,一同去了谢府。

  他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陈旧的宅子忽地勾起他的幼年记忆。那个时候谢天地还没疯,一直被关在这个宅子的后院厢房。他那时只知道里面住了一个奇怪的大人,从来不出门,也从未见他出过门。

  偶尔听送饭菜的丫鬟婢子说他总是一句话也不说地端坐在屋子里,滴水未进,只有夜晚听见他梦魇时喊的一个名字,叫窦婵。

  再后来,他有些好奇,所以时常去那厢房外头看他。第一个春天,他带了阿娘做的青团找谢天地,给他说清明那天,去拜祭了自己的祖父。谢天地没说话,也没有拿走他放在门缝的青团子。等到了夏至,他端了梅子汤来给他解暑,谢天地也没有动。直到那日初秋,他说起外头有件趣事,说今年武林大会。苍南宫的晏宫主少年得志,力压群雄,小小年纪便取得榜首,成为武林之冠,那年竹已深才九岁,晏江澜十四便已名震天下。

  他一听武林大会,心中平静已久的湖水被人砸进一块儿石头,涟漪阵阵荡开来,一圈套着另一圈,久久不能释怀。压抑在心底的执念转化为不甘,他头一次生了气,摔了房间里的东西。一门之隔的竹已深被那动静吓到了,他站起来跑的时候摔了一跤,膝盖上的伤疤,留到至今。

  他气的是自己也曾少年得志,被人以泣鬼神的称号尊敬,可到头来在这暗无天日的厢房里被关了五年,失去了从前的那股奋发上进的劲儿,也失去对生的执着。

  他感叹晏江澜少年意气强不羁,终知道他在绮纨之岁会成为武林至尊。这样的人才,几百年也难得一遇。

  他不愿活成个活死人,想要了结自己的性命。

  那日正好是入冬的第一日,他听见府外传来鞭炮响的声音,他摔碎了碗,捡起瓷片准备自戕。手刚放在脖颈上,就听见远处有脚步声混杂在鞭炮声里。

  是他,那个小孩儿,那个唯一与自己说话…不,应该是唯一一个主动跟他说话的人。

  他来了。

  谢天地看着门缝的影子蹑手蹑脚地走到了他的门前,他没有像从前那样敲门,而是将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放在哪里,蹲在门口好一会,走了。

  谢天地愣了,他浑身颤抖,青花瓷片嵌进他的掌心,鲜血顺着手臂流了下来,滴在地上。他无声地张开口,直直跪倒在地上,两眼一花,嚎啕痛哭。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一定是我!为什么要如此折磨我?谢鸾台,我与你,本是同根生啊!”

  他喝了竹已深端来的羊肉汤,为自己包扎好了伤口,开始学着回到从前的作息,他晨起打坐,运气练功,等着下一次,与竹已深的见面。

  这日是冬至,家里煮了元宵,竹已深盛了满满一大碗,挑了他喜欢的馅儿,黑芝麻味,花生味,他要带去给厢房那个关起来的大人。

  他从未见过他的模样,可不知为何,就心疼他,他其实那么的孤单。

  他来到门口,看见他上次放在门口的羊肉汤碗空了,顿时喜出望外,他知道这个人喝了他带的汤,万分雀跃,又不得已掖着藏着,怕自己将喜意展现得太过于明显。

  他轻轻敲了敲门,换下空碗,道:“冬至安好,今日吃元宵。”

  不料那人走了过来,从门缝中伸出一双惨白的手,那手纤长,骨节有些大,如果是拿剑,或者拿他们枫花谷的武器骨扇,一定十分好看的。

  竹已深听见男人低声说了句“谢谢”。

  他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心情,连忙上前道:“你要是喜欢,我每天都过来给你带好吃的好吗?”

  男人顿了下,吃汤圆的汤勺叩在碗边,久久不能平复心情。最后他开口正儿八经的说了第一句话:“小孩儿,你是谁家的孩子?”

  竹已深道:“我叫竹已深,原本名字叫谢驹,阿爹说姓谢的都是混账玩意儿,让我改了姓。所以,他们现在都叫我已深或者阿然。”说罢,他背靠在门框上问他,“你呢?你是谁?为何被关在谢府后宅?”

  谢天地听完他一席话,那元宵再也咽不下去,原本他的心已经成了荒漠戈壁,可现在又如同春风吹又生,竹已深带来了甘霖,在他心中降下一场阔别多年的瓢泼大雨。

  他放下手中的碗,走到门口,声音嘶哑粗粝带着哽咽,道:“阿然,我是你小叔,我叫,叫谢天地。”

  他有五年了,整整五年没说过自己的名字,也没听见过自己的声音。

  谁的声音,竟然如此难听。

  竹已深的脸色徒然一变,就好像那元宵卡的不是他谢天地,而是自己。

  他阿爹说的没错,姓谢的都是混账东西,除了谢天地以外。竹已深从那时才知道,外头的那个自称是他小叔的谢鸾台,枫花谷谷主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生,将他亲生哥哥关在宅子里,一关就是五年。

  谢天地是因为竹已深才活了下来,他是沙漠之中的一片绿洲,是他想重新开始振作起来的勇气。

  谢鸾台听闻最近后宅同往日不一样了,那人活了,有了烟火气。他心中顿时起了怒气,立即赶往哪里。

  到底是何人,敢跟他说话,而他居然,愿意搭话!

  他站在房顶上看了很久,久到竹已深讲完一个笑话,里面传来几声低沉的嗤笑。他看着竹已深,有了将他杀死的念头。

  谢鸾台是晚上来的,五年了,这是双生子久别重逢的第一次见面。而那人一上来就锁住了谢天地的脖颈,并且揍了他一顿。他边笑边问他:“那笑话好笑吗?啊?是不是他逗得你很开心啊?”

  谢天地被按在地上,压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他口中全是粘稠的血液,呼吸重重的地往外吐。

  “谢鸾台!“他嘶吼一声,“他还只是个孩子,你要做什么!有什么你冲我来!对一个孩子下手,你他妈的就是个人渣!”

  听见他骂自己,谢鸾台没有生气反而笑得更加大声,他一脚踩在谢天地的背上,那青灰色的地板淌着一滩血,是他用星云镖的尖刃从他的肩胛骨划到背上的蝴蝶骨渗出来的。

  谢天地忍着疼痛,苍白的嘴唇被他咬破了一角,他听见谢鸾台语气暴厉,瞬间扯起他的头发,冰凉的指尖抓紧他的头皮,又重重地撞在地面上。谢鸾台边撞边嘲笑道:“你不是爱笑吗?来啊,笑给我听啊!别人跟你说句话,你就像条狗一样去舔,我呢?我与你说话就这般态度?”

  说着,他看着谢天地额角的血渍,手上抓得更紧了,“哥哥,你说啊,你从小就是这样,什么天地一谢,鬼神嚎哭?他们夸赞你呢!可我,我活在你的的光辉下一点好处没讨到,还落得个万人嫌!娘不亲爹不爱,连那个废物堂弟都比我得宠。谢弦读本书就是有才华了?弹个琴就是高雅了?你们一个个在外面风光无限,唯独只剩我,我啊,我连奢求爹娘疼爱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谢旭光那个老东西了!他将毕生所学都交给你,喜爱你,疼爱你,巴不得马上将谷主之位传给你!而我呢?我呢!我就该活在你们的光辉灿烂之下吗!”

  谢鸾台提起他的头,又是重重地一击,他双目布满血丝,狰狞的面目出现了一丝痛苦,他含着眼泪俯身将谢天地的头扭了过来,低头盯着他。

  这张与他相似的脸,又不大相似,外头的人总说,谢天地英俊潇洒,是许多女儿家的心怡首选。他还未及冠就有媒婆来说亲,还全都是鹤炎城里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

  他每日看着笑盈盈的媒婆进出自家门槛,十三岁的谢鸾台发誓总有一天,自己也要如此风光。

  “你放着那些大户人家小姐的姻亲贴子,跟一个外来的女子谈情说爱?你到现在心里还忘不了她是吗!”谢鸾台捏住他的脸颊,狠狠掐着,问道。“窦婵就那么好?让你惦念至今?”

  谢天地一听这两个字,原本毫无反抗的他突然挣扎起来,口中唾液与血液交融,他一开口,胸腔一阵剧痛,活活喷了口血。

  “谢,谢鸾台!你别提她!你不配提她!你这个烂人!你…唔咳咳!”

  他剧烈咳嗽,双手撑起来,背上的伤口因剧烈的动作口子拉的更大了。他翻身跨上谢鸾台,将他压在身下反手扼住他的喉咙,“你不许提她!你不许提她!”

  谢鸾台洁白的脸上沾满了谢天地滴下的血,那发了疯的眼中闪过一丝哀伤。他脸上转而勾唇一笑,一把拉过他的衣襟,在他耳旁轻轻道:“你想杀了我吗?哥哥?”

  谢天地手上的劲儿越来越大,他什么也听不进去了。看着谢鸾台涨红的的脸,想着他所做的一切,他杀了谢旭光,杀了自己的亲生父母,抢了《盛阳》,坐上了枫花谷谷主的位置。他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他要他死!

  他仰起脸,就算喉咙上的力度越来越大,他也不反抗,谢鸾台艰难发声,断断续续地问他:“哥…哥,你就,如此…恨我吗?”

  谢天地失了智,大声喊着:“恨!我恨你!我恨你!我恨死你了!”他越喊声音越嘶哑,脑海中不断闪现谢鸾台小时候跟在他身后叫他哥哥的场面,那么可爱的孩子,怎么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谢鸾台似乎被他这一句话刺激到了,他双手锁住谢天地的手腕,道:“你想知道窦婵的下落吗?我可以告诉你,你想知道吗?”

  窦婵!

  他手上瞬间一松,立刻就被谢鸾台的膝盖顶了出去。男人狂暴地站起来,将他甩到床上,床褥浸入鲜血,染红了一片。

  他边走边解开自己的腰带,拿起来朝他抽了一鞭,“谢天地,你真是让我太失望了!”随后,他丢了腰带将谢天地的衣裳撕开。光滑的背上一道长长的伤口露出来,上面的肉残缺不全,血肉横飞。谢鸾台伸出手指按在他的伤口上,恨不得要将他的肉全都抠出来。

  霎时,谢天地疼得已经喊不出来,直接晕了过去。等他再次醒来,他发觉自己身上的衣物已经被他扒得一干二净。

  谢鸾台看着他的后背,因剧烈的疼痛渗出点点细汗,在烛光下闪着光芒,就像春日雨夜后的第一场露水。

  海上浪潮扑向岸口,咆哮地发出“哗,哗”的惊涛声,平静的海面浊浪滔天,怒吼惊醒了谢天地,他睁大了双眼,惊恐万分地盯着谢鸾台。

  他张开口,嘴角的血一直往外冒,淌过耳后,流在床榻上,耳边一直回荡着谢鸾台的声音。

  “你不是想知道她去哪里了吗?你放心,我送她回家了。我告诉她,等我忙完了这里的事情就去东海提亲,她很乖,没有闹,比你听话多了。”

  谢鸾台猛地用力,“你的眼光确实不错,那也确实是个少见的大美人!怪不得,你瞧不上鹤炎城那些个千金小姐。她原来是东海蓬莱岛的女子,她有没有给你说过,她到底是谁?啊?”他停下来,看着身下的人因痛苦而扭曲变形的脸,那张,他从小就羡慕,嫉妒,喜欢的脸,再次狂笑。疯了一样索取他,“没错,她把我当成了你。我说的话,她都会听。”

  跟着,他转悲为喜道:“我让她将海珠给我,她就真的给我了。她对你,可真的是,爱到骨子里了啊。你呢?谢天地,你也爱她吗?”

  谢天地全身颤抖起来,仰天长啸,声嘶力竭呐喊她的名字,“窦婵”。

  谢鸾台终于离开了,他最后丢下一句话,如果他敢自我了结,那就杀了窦婵。

  隔日竹已深带着他阿娘刚做的芝麻饼走了进来,刚到门口,就闻见一股血腥味儿,他走上前使劲敲门,喊道:“小叔!你没事吧!小叔!你怎么了?”

  谢天地躺在猩红的床榻上,面如色灰,直到听见他的声音,经过一夜,他的伤口已经慢慢结痂,只是这一动,血又流了出来。

  他强忍着身体的不适,站了起来走到门缝边,抬手轻轻敲了门,“小马驹,我没事。”

  竹已深得到回应后以为他同往常一样,开心的将热乎乎的芝麻饼从门缝里塞了进去,给他说了许多事情,读了什么书,他阿爹又新学了几首曲子,家里的狗生了小狗,被老猫叼走了。

  他说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房间里已经没有了任何动静。

  谢天地高烧不退,晕死过去。

  竹已深第一次,不顾家仆的阻拦,找到了正在处理事宜的谢鸾台。他自小是个大少爷脾气,娇生惯养长大的,他不顾礼数,上去求谢鸾台救救他小叔。

  他在自己还未知道是谢鸾台将谢天地关起来的时候,与谢鸾台之间的关系还算不错,谢鸾台在人前人后都是一副慈善的嘴脸,许是因为竹已深与他爹都是个废物,对他构不成威胁,又见竹已深性格挺乖,对他的任性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前他还叫他小叔叔,自打去了后宅他就不这么叫了。

  谢鸾台感觉有些奇怪,某日他跟在竹已深身后,直到撞见了那一幕。他端着一碗馄饨蹲坐在谢天地的门前,隔着木门与他说笑。他听见了谢天地低沉的笑声,那是他五年来,第一次听见。

  他有多少年没这么笑过了,有多少年,没跟旁人说一句话了?

  他站在房檐上,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他得到了一切,想要的权利,江湖地位,武功,财富、美人。可唯独,就这一声笑,他永远望尘莫及。

  谢鸾台问:“他死了吗?”

  竹已深哭喊着:“你快救救他!你快救救他!他流了好多血!”

  他讥笑一声,再次问竹已深:“谢驹,你为何要替他求情?你难道不知道,他杀了你祖父,还杀了亲生父母的事情吗?这样一个禽兽不如的东西,也值得你为他掉眼泪?”

  竹已深什么也不听,只求着让他救救谢天地。

  至此,那一天过后,竹已深再也没见过谢天地。谢府后宅的厢房空了,他也没再回到谢府。

  宅子没人住,长年失修,八年了。野草丛生,枯叶凋零作了肥,养活了后宅院那颗梧桐树。

  梧桐花开,同生同死,忧愁与寂寞一并席卷而来。

  竹已深站在那棵树下,看着那扇破旧的门,抬脚走了过去。他轻轻推开门,推开了这扇,他八年前从未敢打开的门。

  “小叔?”他小声喊了一句,“你在吗?”

  无人回应,他仰头看了看房梁,也没有人的身影,眼神最终落到桌上。他瞧见了八年前自己最后一次给谢天地带的芝麻饼的油纸袋,岁月蹉跎了纸袋的颜色,它被整整齐齐的叠在桌上,上面压着一个青花釉里红的茶杯。

  竹已深小心翼翼地拿起纸袋,鼻头微酸,再看向那张他睡过的床,如今床单上的血迹已经变成了黑色的污渍。

  而那晚的事,就此消声匿迹,无人过问,无人知晓。

  竹已深愕然朝向院里的梧桐树一望,回想数月以来出现在他身边的谢天地,猛地捏紧油纸袋,心中出现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那人根本就不是他小叔!

  他冲到梧桐树下,有人踩着瓦片飞了过来。

  ——

  柳飞莺申了个懒腰,他窥了眼临渊,一脚踢在马车上,道:“等什么等?等得花儿都谢了,走,去谢府!”

  临渊扬眉诧异地看了他:“也罢。”

  他上次这么踩着别人家的房檐还是之前晏江澜诓他走不动路的时候,背着他在夜幕下狂奔,累得气喘吁吁。

  竹已深抬头便看见了立在房檐上的柳飞莺,他那身青袍在风中摇曳,银发缠绕着红色发带凌乱无序地搭在腰间。跟着他身后出现了一个人,一袭缠枝花的雪白袍衣,落下来时很轻,他的目光顺着梧桐花落到了竹已深脸上。

  不用猜,来人正是他的好友,蓬莱山掌门临渊。

  柳飞莺理了理自己的袖袍,道:“想必你也知道了,那就跟我们一起走吧。”

  竹已深颤动着,眼皮微抬,重重的点头。

  他带来的马车,也正好派上了用场。临渊与他一同坐在车内,双方陷入沉默。竹已深顿了会,眼神掠过临渊,问:“你早就知道了?”

  临渊眨眼,神情波动:“嗯。”等着竹已深下一句话。

  “我不怪你。”竹已深道。“我应该早些发现才是,如果我早点推开那扇门,我也不会一直被那个人蒙在鼓里。”

  如果再早一点,他或许,还能见到他的小叔。

  “阿然,你不怪我?”

  “不怪,怪你做甚,他有心这样做,就是想哄骗我。我知道你一直没有说出来,是因为我的缘故。所以,我不会怪任何人。”

  “……”

  欧阳睢看着前方那辆马车,摘下腰间的葫芦喝了口水,“驾——!”。

  柳飞莺感觉身体一震,他掀开车帘问道:“怎么了?”

  欧阳睢置气般地放下葫芦,道:“公子!我发觉咱们家的小绿根本跑不过竹小公子的马。”

  柳飞莺:“。”

  欧阳睢:“小绿,冲上去!超过他们,等晚上我奖励你吃上好的草料!”

  小绿立即叫了声,车轱辘转得飞快。

  柳飞莺抬手扶起额头,哑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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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别抓我,希望本人没事,心底默念:没事的没事的,这不算“扯扯”,谢鸾台是个“变|态”,不是作者“变|态”。欢迎宝子们留言,孤寡纯洁善良的作者在线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