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遮眼,四周沉寂。

  柳飞莺伸出手,在白雾中薅了几下,道:“你在哪儿?过来了吗?”

  抬手瞎摸了半响,就在他准备收回手的时候,碰见一双冰凉的手。那人反手握住了他,似笑非笑道:“这么急着见我?看来欧阳睢清早给你说的话,你都听了。”

  欧阳睢清早同他说的话?

  什么话?

  欧阳睢:他说,要是你不听话,他就亲死你。

  柳飞莺抬眸,忽地挣开手腕:“听个毛啊!我问你,你上哪儿去了?”

  晏江澜从迷雾中走出来,低眸看着他道:“还用问吗?这不是去找听故事的人了嘛?”

  “你在哪里寻到羽篁的?”

  “洛川。”

  柳飞莺惊讶地问道:“洛川?你不是说,关山道离洛川起码要走上个好几天,你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他带过来的?”

  “普通人坐马车确实需要这么多时间,所以,我早就派人去洛川将他拦截下来。这不,正好赶上你们讲故事。”

  他不由得再次一惊,晏江澜身边,起码跟着许多苍南宫的弟子。他都有点怀疑,看似普通的欧阳睢,也是个深藏不漏的武功高手。

  这江湖不就是谁看起来越低调,谁就越牛逼吗?

  “北野狐说的,最后一剑,是何意思?你早就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柳飞莺仰头,与他对视。“你连我也骗?”

  晏江澜黑眸微颤,道:“你说想亲自将罪名洗掉,所以,我只是不想,你…”

  柳飞莺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道:“既然如此,你就早些说啊!难不成我还怪你啊!”

  他巴不得赶紧完成任务,有人帮他,他可乐意了。

  “晏宫主,我说啊——!”柳飞莺走到他身旁,一手搭在他肩上,往自己身上一搂,笑道:“做好事不留名,然后就一直瞒着我不让我知道,我再傻乎乎地以为都是自己机智将罪名洗掉。你好躲在暗处看我笑话是不是?笑我笨,笑我蠢,逗我玩呢?”

  晏江澜垂首,眼帘落下,道:“没。”

  柳飞莺孑然道:“不然呢?你哪回没笑过我?”

  他就着这个姿势,把柳飞莺横抱了起来,边走边道:“我们先出去吧。”

  柳飞莺:“晏宫主,我自己会走。”

  晏江澜:“前面有蛇。”

  柳飞莺:“。”

  那好吧,来的时候他就已经觉得已是极限了,回去有人护着,倒是不错。

  “北野狐不管了吗?”

  “不用。”

  “那小子能打赢他?”

  “能。”

  柳飞莺点点头,又道:“岑如颜真是羽篁杀的?”

  晏江澜目视前方,走得很稳,淡淡道:“算,也不算。”

  “什么意思?”柳飞莺问道。

  “岑如颜本就受了重伤,陈媛媛那一剑,为的就是要他的命。羽篁其实没有走远,他又回来了,正好看见岑如颜搬运陈媛媛尸体的那一幕。所以,他以为是岑如颜杀了自己的堂妹。”

  “那后来呢?”

  “他刺了岑如颜一剑,并未发现岑如颜已经身中重伤,以为他身上的血,都是陈媛媛的。”

  柳飞莺皱眉,略略沉吟良久,道:“他刺错了人。”

  “正是。”

  一切都因北野狐,又不完全因为他。

  这样的真相,让柳飞莺心里觉得有点儿堵得慌。

  “听北野狐说,岑如颜喜欢羽篁?”

  晏江澜停下脚步,看着身后淡出的白雾,道:“不,他不喜欢。”

  柳飞莺顿时明白了,原来是羽篁喜欢。

  也不是,他可从未说过不喜欢。

  听闻儒林山来了一个小师弟,众人都要跑去看。他天生就是练武的奇才,不仅样貌好,连学识也修得极好。邱静不在,暂时由大师兄陆承吉看守山门。

  这日他带着羽篁进了山门,向各位师兄奉了茶,叩头后才想起还有一个人没有来。

  那人便是岑如颜。

  他是个练剑的呆子,虽然入儒林山已经是第九个年头,可剑法还是不及其他师兄弟。

  他少年十三便来了,如今二十二,什么成就也未达成。于是整日待在后山,修心修剑,练心法。羽篁在儒林山听得最多的就是这位师兄的道号,从心。他们嘲笑从心,说从心从心,从新开始,从头再来,他是个笨蛋。

  羽篁年纪小,心思很重,比同龄人成熟。做起事来像大人,对比其他师兄,他反而更有长辈的风范。

  山中弟子不知羽篁是何身份,只知他们的代理掌门邱静十分看重他。还将独门心法传给了他,这小子也争气,学了两个月,竟然都会了。

  至此,这些简单的心法秘籍再也不能满足他。他想要变得更强,于是打算闭关修炼,去了后山。这一去,就碰上了那个练剑的呆子。

  师兄们知道他要去后山的时候,便警告他。

  “阿岂,后山有老虎,千万去不得。”

  “阿岂,后山还有一个怪人,你去了,会被他无聊死的。”

  “阿岂,你要是上去了,师兄们想你了怎么办?好多招式都没学会,看不见你,可怎么学啊。”

  “是啊是啊,阿岂,你不在,师兄们好生无趣啊!”

  “阿岂……”

  他闷声不响,一句话也不回众师兄。大家都知道,他只是不爱说话,便都宠着他。

  那日春雨,漫山开满了桃花。花苞绽放,多到枝条上都被厚厚盖了一层。从山上往下眺望,脚底便能踩到云雾。

  他在山崖的断峭旁,看见了手持桃花枝条的岑如颜。就是师兄们口中的那个怪人,练剑的呆子。

  盯了一会他练的招式,还是入门那几套。并且,有些根本就不对,招式和心法都是错的。

  第一日,他轻轻瞟了一眼。

  第二日,他直接无视那人。

  第三日,他再次无视。

  第四日,那个呆子换了桃花枝,这回用了真的剑。

  第五日,他听见呆子挥剑的声音不一样了,他貌似参悟了心法。可招式依旧不对。

  直到半月后,桃花渐渐被山顶的风吹得四处飘荡漫天飞舞起来。

  呆子练着练着停了下来,他仰头看着桃花,伸手携着风,用内力推起一团在剑尖上,最后将其斩下。

  错了,又错了!

  羽篁站在他的身后,心里暗暗地想着。

  这一招叫做移花接木,他使得招式是错的。

  不料,那呆子看着桃花落下,忽地肩膀抖动,而后抱头蹲下。

  他难道,哭了?

  羽篁站了会,看了看他的背影,最终抬脚走了。

  真是个怪人。

  他这样想着。

  又是一日,终于在岑如颜错了好几招的时候,羽篁忍不住了。他走上前,一把抓住桃枝,道:“错了。”

  他个子比岑如颜高,站在他面前时,岑如颜平视着前方,只看见他的身前的衣襟。

  他发懵似的仰起脸,观察了一会儿,道:“嗯?”

  羽篁带着他的手,将他的手与桃枝一起握紧,给他正确示范了一下秘籍招数。岑如颜瞪大眼睛,看着招数恍然大悟,原来他想了许久的秘籍,竟然是这样的。

  “会了吗?”羽篁清冷的声音响起。他再次看向岑如颜,那张白净的脸上,表情可爱极了。

  他点点头:“嗯!”

  自那日后,羽篁每回经过山崖边就会上去指点一二。一来二去,这个所谓的怪人在他的指点下武功突飞猛进,居然小有学成。

  羽篁感到十分满足,凿了石头做成石桌,闲来无事便坐在哪里喝茶看他练剑。

  长此以往下去,他待在石桌上的时间,渐渐变得多了。

  呆子偶尔会说话,跑来问他,下一招该如何。羽篁原本话少,却被他带得多了起来。

  练剑时,岑如颜会问,“阿岂,这样的对吗”。

  背心法时,岑如颜参悟不透,便去林中的小竹屋寻他。

  后来日常生活,也会跑去找他。

  羽篁熟悉了他在身边的日子,看不见他的身影总是去找他,一定要让他待在自己身边才能行。

  后来,山下来了信,要让羽篁下山一趟。陆承吉说,在儒林山学了这么久,该下去历练历练了。

  羽篁要走了,岑如颜站在那颗已经掉完花瓣郁郁葱葱的桃花树下看着他。

  “阿岂,你要走了吗?”

  “嗯。”

  “。”

  “……”

  蝉声沉落,日头像个巨大的圆盘,烧得火烫。

  羽篁看着他双眼底折射出来的金色光芒,猛地睁眼,绚丽夺目,岑如颜像那轮落日一般,刺得他眼睛生疼,鼻头微酸。

  他慢步走近,弯下腰与他两眼对视,第一次冷峻的脸上牵起微笑,对他说道:“师兄,跟我下山吧。”

  他把人带下了山,众人一见都十分的震惊。

  “阿岂居然把呆子带下山了?”

  “岑如颜竟然肯下山了!”

  “天啊!”

  “苍天啊!”

  “师兄下山了!”

  ……

  可,下山之路岂是一帆风顺的。

  他们遇上了盗贼,羽篁对他说“师兄练了这么久的心法,是不是该让碧洗剑开开荤了”。

  岑如颜点点头,当晚就将盗贼抓捕。

  采花贼,小偷,江洋大盗,杀人放火的,一路走来,都被他们承包了。

  直至走到了扬州,听闻了相思子窟窿头案。

  岑如颜有了下一个目标,他追着线索来到了苗疆,枫花林。

  羽篁总是抱着手在他身后看着他与贼人缠斗,他一边欣赏自己教出来的人,一边心中萌动。

  他打赢后笑着回来找他,每每念他的名字,问他刚才那几招好不好。

  “阿岂,这样对吗?”

  “阿岂,我进步了吗?”

  “阿岂,刚才那一招,叫什么名字?”

  岑如颜在苗疆的时候对他说,前面关山道是自己的家,邀请他去自己家做客。

  不料,那关山道是他家,也是羽篁的家。

  他的身份是个秘密,只好找了些借口住进了客栈。

  白日出门去查相思案的时候,陈媛媛认出了羽篁。于是尾随俩人,直到到了枫花林。岑如颜性格很软,有些依赖羽篁,他看了半响又回来寻他说话。

  “阿岂,我好像闻到一股臭味。那些女子是都中了相思子的毒,才被人吸干精血的吗?”

  羽篁点点头:“嗯。”

  他实在没什么头绪,便蹲下身子,看着地上的落叶发呆。又开始了,他只要一想事情,就会蹲着纠结很久。这背影,同见到他的第一次一样。

  他垂下手,枫花林的落叶沙沙作响,一眼望去连成一片红。不知不觉,已经与他在一起呆了一年之久。

  羽篁抬脚走过去,眼神一直落在他的身上,垂眸道:“师兄。”

  岑如颜站起身,思绪被拉回来,转头碰到了羽篁的臂膀。

  “阿岂,你又长高了。”

  他嘴唇微动,盯了会他的头顶,道:“是啊。”

  岑如颜仰起头,硕大的眼睛眨了眨,空中一直掉落着枫花树的叶子,正巧一片红叶飘在了羽篁的头顶上。

  他踮起脚,伸手替他摘下红叶:“阿岂,落叶。”

  羽篁淡色的眸子收紧,弯下脖颈,吻在了他的脸颊上。

  岑如颜拿着落叶手微微颤抖,捂着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阿岂?你——!”

  树后有脚步声,好像踩碎了什么东西,陈媛媛绿色的裙角露了出来。

  她疯了一样,大声喊着,表情狰狞。

  岑如颜慌了,反手给了一个耳光。

  她扬言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堂兄是个断袖。

  羽篁似乎在岑如颜眼中看到了一丝紧张,道:“你想我消失的话,我现在就走。”

  陈媛媛已经哭喊着四处乱窜,她受了刺激,理智荡然无存。

  岑如颜看着自己发麻的手心,这一掌打得很用力,可心里,远比自己打他的还要疼。

  他后悔了。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我,从未这样想过。

  可陈媛媛还在喊叫,官道好像有人来了。如果再不制止陈媛媛,那么他会让整个儒林山蒙羞,让小师弟背负一个喜好男色是个断袖的枷锁。

  他狠下心,双眼通红,对他吼道:“滚!别让我再看见你!”

  羽篁走了。

  他跑去拽陈媛媛,不料她一剑将自己的肚子捅穿了。

  就在此刻,他闻见的那股气息扑面而来,北野狐来了。

  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她护在身下,可就在这时,事情反转了,陈媛媛替他挡了一掌。

  他记不清是什么时候醒来的,他要救陈媛媛,他麻木了,脑子一片空白,拉着陈媛媛的尸体不停的走啊,走啊。

  天黑了,什么也看不见。

  头好晕,身上好疼。

  全是血,他身上的血,竟比地上的叶子还红。

  他倒在地上,气息微弱,攥紧了碧洗剑,嘴里唤着那人的名字。

  “阿岂…”

  “阿岂,对不起…”

  “阿…岂…”

  羽篁来了,他看着陈媛媛的尸体,再看向岑如颜,疯了。

  岑如颜的脸,不见了。

  他抱着岑如颜的尸体去了洛川,想要哪里的济世水保存尸身。

  他要复仇,要杀了北野狐。

  ……

  欧阳睢坐在马车上叼着狗尾巴草打盹儿,听见刷地一下,有什么飞了出去。

  一道黑影,和另一道黑影。

  跟着,那条鸢尾花小路,渐渐走出来两个人。晏江澜抱着柳飞莺,俩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

  柳飞莺被放了下来,看样子是有些紧张的,想起他走进去的样子,问道:“公子回来了,事情办完了吗?”

  他点点头,踏上了马车:“好了。”

  欧阳睢再看自家主子,神情淡然,冰冰凉凉的,一副不想跟他搭话的模样。他咬咬腮,心想还是算了,问了可能会有生命危险,于是道:“主子请上车。”

  晏江澜瞟了他一眼,脸色更难看了,转头就上了车。

  欧阳睢眉间微微紧绷:我这是,做错了什么吗?

  “回客栈。”晏江澜在里面道。

  欧阳睢跳上马车,抓起缰绳:“是!”

  他只不过是个驾车的而已,至于用那种吃人的眼神看他吗?

  想想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柳飞莺沉浸在晏江澜所说的故事中,觉得不真实,又十分的荒诞不经。想来羽篁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要让北野狐死。

  到那时,他的身份也会瞒不下去,他是羽生尘后代的消息会传得到处都是。自然而然,北野狐是窟窿头相思案的凶手这件事情,也会公布于众。他自然无需出面,扣在他头上的罪名将会被北野狐取缔。

  “晏宫主。”柳飞莺从窗外收回视线,侧脸上携眷着丝丝落寞。

  晏江澜嗯了声,不等他说话,伸手轻轻揉了他的头,道:“无论往后如何,我都会相信莺莺的。”

  他回眸怵了怵,那话就这么被堵在了喉间。

  是了,他想说,如果羽篁坚定一点就好了,如果他再信一下他的师兄,坚定不移的选择他,那么面对那样的情况,一定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

  柳飞莺顿道:“我们下一站去哪儿?”

  晏江澜道:“鹤炎城,带你洛川去钓鱼。”

  他撅嘴假意皱眉:“钓鱼?我可不会,吃鱼还差不多。”

  身旁的男子抿了抿下唇,道:“那我钓鱼,你负责吃好了。”

  那也不错,确实说到他心坎里了。要让他钓鱼,还不得无聊死他。

  鱼钓不上来,自己也得搭进去。

  对了,提起钓鱼,他今天才被晏江澜当成了鱼饵。发誓要揍他来着,眼下就是最好机会。

  只见他拎起拳头,对准晏江澜,抡了上去:“晏江澜你居然把我当成鱼饵,害我被那蛇吓得半死!我揍死你!”

  拳头挥到他的肩膀上,瞬间张开,拍了一掌。

  用了半层的力。

  晏江澜无奈的耸耸肩,道:“我以为你克服了恐惧,不怕蛇了。”

  “……”

  他怕,怕死了!

  也不知道进去的时候是怎么进的,脑子里面只有他的话,赤炼蛇而已,怕什么。

  等出来时,他见到晏江澜的那一刻,终于忍不住了。

  他发誓,蛇就是他的天敌!

  从今往后,他要将晏江澜在他心中敌对的位置向下挪一名,暂时排行第二。

  晏江澜看了会他,道:“第一次见你穿白色的衣裳。”欣赏许久,还不错。“比我想象中还要好看。”

  柳飞莺埋下头,捂住耳朵道:“别跟我说话,我困了,我要睡觉!”

  “那我借你靠一会儿。”

  “不要——!”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是为什么?”

  “。”

  “嗯?”

  柳飞莺假装嗔怒道:“你烦不烦!”

  “哦…”晏江澜靠着车窗,垂下眸子,浅浅道。“我原来很烦啊,抱歉,都是我不好。不应该惹莺莺不高兴的,那我便不说话了吧。”

  刹那间,柳飞莺一把拖过晏江澜的胳膊,咬紧牙关狠狠道:“我真是怕了你了,靠靠靠!我靠成不成?你别动不动就说什么都是你的错,搞得我那什么什么你了一样!”

  晏江澜脸上露出喜色,瞬间又收了表情,浅浅道:“莺莺果然生我的气了。”

  柳飞莺脑袋靠着他的肩膀,忍无可忍,抬手捂住了他的嘴,道:“晏宫主,你要是再讲一个字,我就打烂你的嘴!”

  他好凶。

  晏江澜点点头,识趣的闭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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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孤寡作者,单机码字中,申请了树苗来着。你们看的得还行嘛?有没有小可爱讨论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