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长公主病重, 谢晏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倒不是和长公主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谢晏转头看了身旁的人一眼,下意识想征求他的意见, 但转瞬就摇头笑了——以裴钧的脾气, 定然是将段清时痛骂一顿, 管他们爱死不死, 再质问段清时,长公主府没了, 是不是也想他如今的段府夷为平地。

  若是放在五年前,谢晏不理段清时也就罢了。

  但如今, 谢晏也是死过一回的人了,他最是知道, 人面对死亡时,心中会无端涌出无数的彷徨踌躇。

  他没必要为难一个将死之人。

  一刻钟后,刚进城的马车,又一次驶向了出城前往玉泉寺的道路。

  裴钧很不满意他这个决定, 一边将他搂在怀里, 一边揉着他坐得酸累的腰,倘若视线能杀人, 只怕那骑马在前开道的段清时已被他捅出了数个窟窿:“为了早日回京,你这几日都歇在马车里, 身体都吃不消了, 还跟他去什么玉泉寺!”

  谢晏享受着他的按摩服务,舒服得喟叹一声, 道:“都已劳累这么多天了, 也不差这半日。去去就回。况且怎么说,她也是你亲姑姑, 你与她比我还近。”

  裴钧重重地捏了他后腰肉一下,不疼,只痒,捏得谢晏愈加往他胸口钻。

  裴钧和这个长公主并不亲厚,自小到大恐怕连十句话都没说够过。

  长公主和谢晏的事,裴钧更不怎么清楚,只记得早年的时候,长公主是很疼爱他的,后来长大了,倒是不像以前那么亲密了。裴钧那时还不够了解谢晏,只以为是他性子越发骄矜不羁,无人约束得了,才与长公主离了心。

  如今看来,也是另有隐情。

  走了半道,谢晏一直躺在他腿上没再说话,但裴钧知道他没睡,怕他此行又是在强迫自己,皱眉道:“要实在不愿去,咱们就回去,没人能迫你做不愿意的事情——宁喜!”

  谢晏捏住他的嘴,捏成甜甜似的扁扁一条:“别吵,我只是在想以前的事。”

  裴钧张不开嘴,只能低头看他,以眼神询问:“想什么?”

  谢晏睁开眼望着头顶:“想她以前也曾对我好过。”

  当年谢晏入朝,不少皇亲国戚家的贵妇齐聚一堂,即便再看不上他这个弱国幼子,但为了向帝后敬忠谄媚,也都争先恐后地表示可以养育谢晏。

  皇后本想亲自抚养,以示国恩,但当时长公主刚夭折了长子,日日以泪洗面,委靡不振,皇帝可怜他这个亲妹妹,便将与那早夭孩子年纪差不多大的谢晏托在她膝下。

  谢晏临行前,父亲母妃都曾叮嘱,无需他为国筹谋,要他做好为人臣、为人子的本分,哪怕是装的也行,只希望他安安静静读书,平平安安地长到十六岁,南邺就会遣使接他回家。

  所以一开始,谢晏确实像敬爱母妃一样,敬爱长公主,每日晨昏定省,端茶侍药,见公主苦闷,还寻来许多笑话逗公主开心。读书时写了副好字,也常常带回去给公主看。

  驸马本就不喜这个皇室指婚给他的公主,长子夭折后,他与公主的情分就日益冷淡。谢晏不愿长公主难过,常常借着年纪小,不懂事,带着更小的段清时胡闹,嬉皮笑脸从中调和,让两人偶尔也能在一处相处。

  公主确实一日日地好起来了,会抚着他的头发唤他“晏儿”,会在他生病时寸步不离地照看他,为他熬上半宿的芙蓉羹。还会为他亲手缝制小衣小衫,抱怨他个头长得那么快。

  谢晏曾经一度沉溺在这种温情里,将他当做母亲来对待,他以为,长公主也是真的疼爱他的。

  直到有一日,这些假象全被戳破。

  起因是下人的一场失误,在为长公主收拾东西时,不小心翻出了一件衣物。看尺寸,二公子穿不上,仆婢便以为又是给谢晏做的新衣,便混在才浆洗过的一堆衣物里送到了谢晏院子。

  “那是一件暖姜色的小袍子,绣着桂花。”谢晏道,“时逢中秋,庭院里办了家宴,我觉得它应景,便欢欢喜喜着上新衣,捧着给公主的礼物去了。”

  仿佛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似的,裴钧眼中一片深沉。

  谢晏自嘲一笑:“我以为她会高兴,却没想到她突然变了脸色,勃然大怒,将酒水、菜碟,以及我送她的礼物,通通砸在了我身上。她质问我是不是想取代他的儿子,是不是因为我要来,所以提前克死了她的孩子。问我接下来是不是要继续害死段清时……她拽着我的手,将我拖到一间她从不许我进的屋子,逼我给一尊牌位磕头认错。”

  “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我第一次见那样,那样歇斯底里的……女人。”

  夏日热风拂面,裴钧却觉得肺腑冷透,他朝窗外看去,缓了片刻才能忍下心来继续听。

  谢晏道:“我在那间屋子里被她关了四天,还是五天……记不清了。是后来偷偷给我送饭的嬷嬷跟我说,我才知道,那件衣裳,是她偷偷做给段清时那早夭的哥哥的,因为那个孩子最喜欢桂花……不止那一件,她给我做的每一件衣服,其实都不是给我的,她所唤的,也不是‘晏儿’,而是段清砚的‘砚’。”

  “她只是从我身上,看到段清砚的影子罢了。她对我的所有的好,都是想弥补那个早逝的孩子。”谢晏调整了下气息,叹气说,“此事之后,她情绪时好时坏,有时她生起气来,连段清时也会打骂,但大部分时间,她仍然是那个端庄贤淑的‘母亲’。大夫说,她许是因丧子之痛早就得了癔症,平日不显,只是这回被我激发出来了。”

  裴钧看着他,声音干哑:“此事又怎能怪得了你?”

  谢晏淡淡地叹气:“都知道怪不得我,可人难免会迁怒。长公主将我当做他孩子的替身,我却无意戳破了她的幻想,她怎能不怪?那之后她情绪起伏不定,时而像以前一样关爱我,可每当我想靠近她,她又突然表现得很恨我,时而拿东西砸我……一来二去的,我便不敢主动去亲近她,时间长了,再浓的感情也就淡了。”

  “后来驸马出事,她自请到玉泉寺清修,我就再也没见过她。”

  对于这个养母,谢晏谈不上什么恨或厌恶,更多的只是唏嘘。

  说到底,是两人没有母子缘分,既然做不成亲人,也就没必要戳在眼前互相折磨。

  “不见是对的,你真心对她,她那样对你,有什么好见的?”裴钧突然想起一事,愠恼道,“难道也是因为这,段清时那狗东西才欺负你——”

  谢晏摇头:“我和段清时,又是另一回事,和这不是一码事。”

  裴钧追问:“哪码事?你和他们一家人怎么这么多事。”

  谢晏去捏他鼻子:“你又吃味?”

  裴钧不悦地将他手指挥开。

  谢晏哄他似的,捉住他手指贴在唇边舔了舔,没个片刻,裴钧就被似顺毛的大狗,被他安抚得妥妥帖帖:“我和段清时……更没什么说头。”

  但显然裴钧很想听这一节,谢晏架不住他那幽邃的眼神,这才启唇道:“长公主府吧,也就是瞧着花团锦簇。驸马整日不着家,公主时好时坏又是那个样子,自然没办法照顾好孩子。所以段清时,几乎算是我带着混大的,这小子……”谢晏顿了顿,“大约是有点雏鸟情结。”

  裴钧想了想,段清时小时候确实跟屁虫似的,日日黏着谢晏,走到哪跟到那,又怂又怕人,只会躲在谢晏背后,揪着他衣裳喊“哥哥”。

  他突然嫉妒起段清时来,那么小就能拥有谢晏了。

  裴钧狠狠盯了他一眼。

  在前骑马的段清时感到后背一凉,不禁打了个寒噤。

  “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他对你……”很不想说那个词,裴钧拧紧眉,“对你有那种心思的?”

  谢晏战术性揉了揉鼻子:“太学那会儿罢……”

  裴钧猝惊:“那么早?!”

  谢晏忙将他安抚住,怕他冲出去掐死段清时:“不早了不早了,那会儿我不对你也起了歪心思吗?”听了这,裴钧隐约觉得有道理,耐心地坐下,听他继续说。

  “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不唤我哥哥了,而是叫晏哥,或者连名带姓喊我谢晏,还整日鬼鬼祟祟的……我就知道不大好,要遭。我就想着,赶紧掐断这个苗子。不然我要是再带坏了这个小儿子,长公主岂不是更恨我了?”

  裴钧很快就想通了:“所以那些断袖之言,是你故意让他知道的?”

  谢晏为难道:“也不是故意让他知道的,就是……”

  裴钧轻轻掐住他的脸颊:“就是什么?”

  谢晏讪讪:“就是我得了本……闲书。夜里看的,白天忘了收起来了,他到学宿去找我,不小心翻见了,就这么……这么不小心,被他知道了。之后我不过是顺水推舟……”

  他如此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不消细说,裴钧就明白过来他所谓的“闲书”能是什么好东西。

  堂堂学子,未来栋梁,在太学学宿里深夜挑灯苦读……

  裴钧思绪一顿,不对,那段清时之前诸多表现,都像是早就知道谢晏会和他搅合在一起似的,那说明……裴钧将正偷偷偏头过去的谢晏掰了回来,摁在腿上:“究竟是什么书?”

  “……能有什么,就是闲书,”谢晏一口咬死,但语气里多少有点心虚了,“太学里不让看的那种,小情小爱……之类的。”

  裴钧指腹掐在他下唇上,拷问他腿上的小嫌犯,道:“小情小爱?还是欲海情天?主人公姓甚名谁?”

  嫌犯晏闭着嘴,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但不多时,那上刑的手指就撬开他嘴-巴探进去,一阵“严刑拷打”。

  没一会儿,谢晏就求饶,含着他一点湿漉漉的指尖,囫囵道:“好了好了……就,庄稼汉五大郎和他的卖身葬父的燕哥儿,燕哥儿不安于室,整日伺机逃跑,被五大郎抓回去这样教训、那样惩罚……的故事。”

  裴钧:“……”

  怪不得段清时当初张口就骂他凶残暴戾,只会把谢晏当做玩物……段清时不会以为,那本子是他找人编的罢!

  裴钧又气又笑:“你真是……每次都能令孤叹为观止,大开眼界!你自己给自己编这种故事,羞不羞?你怎么这么、这么……”他低头,贴在谢晏耳旁,说了个字眼。

  谢晏瞬间脸皮微微红了,嘴上却倔道:“我夜里自己看的!自娱自乐不行啊……”

  “行。”裴钧宽宏大量地将他原谅了,车外已隐约听闻寺庙的钟声,空气里也多了淡淡的香火味道,他拽起谢晏坐好,从车窗远眺了一眼山上的寺宇,“还记得几段,回去给孤默一份。”

  谢晏整理着衣衫形容:“……啊?”

  他一愣,随即四下看了看:“佛家清净之地,你说什么呢!”

  裴钧不喜寺庙,不喜段清时,更不喜长公主,关上窗啧了一声:“当做孤陪你走着一趟的酬劳。”他瞥了谢晏一眼,“不愿意?”

  段清时已下马来请了,还带着个小沙弥,谢晏生怕他再说下去扰佛祖清静,赶紧捂住他嘴:“抄抄抄,回去就给你抄!”

  裴钧默不作声吻了他掌心一下。

  谢晏忙将手抽回,掀开帘子跳下车去,还回头恶狠狠瞪了他一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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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喜留下看车,两人跟着段清时和小沙弥,沿着一条清静小路,绕过了玉泉寺主寺区,到了后山的一处僻静竹林。

  长公主说要出家,自然没人敢叫她真的入寺落发,只在竹林里僻了处院落,供她清修。每隔几日,就有大师父去为她讲经说法。

  谢晏以为,段清时说重病,也有可能只是夸大其词将他骗来的一种招数。

  没想到一推开门,进了门槛,浓重药味扑面而来。

  还有一种类似老木即将腐朽的病气。

  突然“咣啷”一声,是什么东西摔在地上的动静,段清时立刻加快脚步,绕进床前,急急喊了声:“母亲。您别动了,我来收拾!”

  谢晏随即越过屏风,一抬眸,对上一双浑浊无神的眼。

  那眼睛形如弯凤,依稀还能看出曾经的柔美来……但也只剩下一二分了。

  谢晏不得不承认,这个曾经活在他记忆里的蛾眉云鬓的美妇人,确实已经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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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问,那个字眼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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