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京, 是个一直在吃人的地方。

  它吃了母妃,吃了父皇,吃了他一众手足。

  也差点吃了谢晏。

  当年, 裴钧并没有多想做皇帝, 之所以仗兵夺-权, 有八成是少年人逆反之心作祟, 想报复一下多年对他不公不正的父皇。大虞瞧着烈火烹油,实则暗疮也不少, 逼迫他上位后不得不以冷厉狠绝的手段来平衡朝野。

  如果没有谢晏出现,或许用不了多少年, 裴钧就会变得暴戾恣睢,最终也在皇权中迷失自己。

  自从谢晏出事、中毒、清醒……这一系列的变数都让裴钧患得患失, 他愈发害怕自己身体中流着的裴氏的血,会让自己渐渐变成也如先帝那样,最终成一个无情无义的人。

  夜深人静之时,每每抱着谢晏虚瘦的身体, 裴钧都无数次想, 如果他们不是生在皇家就好了。

  如果他俩就想曾经那个梦里那样,只是一对小屠户和小青梅, 谢晏就不会遭受这么多本不属于他的苦难,自己也不会亲情手足尽失。

  天空海阔, 而他们两个不过是沧海一粟, 最不起眼,也最自由——这样是不是就会更幸福?

  ……这些念头作祟, 让裴钧有意无意地压制着返程的速度。

  但谢晏看穿了他。

  谢晏大大方方地站在他面前, 对他说:不要怕,我会与你并肩而行。

  那一刹那, 连落在他眼中的日光,裴钧都觉璀璨万分。

  如果有谢晏,如果身边的这个人是谢晏……裴钧想,也许真能创造出一个河清海晏的大虞,也说不定。

  再次出发时,车队速度果然快了很多。

  出了山脉,城镇渐密,但他们此行本就是秘密追捕吐伏卢屾,不欲叫太多人知道,以防被各方探子抓住蛛丝马迹,趁机骚扰。所以除却必要的补给外,队伍都刻意避开了繁华的城镇,选择走较为偏僻的道路。

  照这个速度,应该用不了六七天,他们就会回到京城。

  车队照旧选在一处湖泊旁休憩,附近还有个废弃的小码头。

  谢晏的病基本好得差不多了,撑着伞下来时,雁翎卫正光着半身下水捉鱼,狸奴他们也在帮忙,但因不得要领,不小心在浅水区被水底暗藏的石块崴了脚,差点被水流冲进深湖里。

  好在纪疏闲也在旁边叉鱼,见状一把将他后领提起,连着另只手里叉到的两条鱼一起拎到岸上。

  谢晏看到他们两个,不自觉放慢了脚步。

  这两人自前几日开始就相互冷战,谢晏还曾见狸奴红着眼睛跑回来,像是与人吵架了。

  纪疏闲偏头看了下狸奴脚踝,被石块磨破了一块皮肉,流着血。

  “毛毛躁躁的。”他皱了皱眉,正要躬身帮狸奴止血包扎,手才刚碰到他白而湿滑的脚背,就被狸奴赌气似的一脚踢开。

  “……不要你管。”

  纪疏闲盯了他一眼:“伤口需要处理,否则天热又沾了生水,容易化脓。”这都是将士在外行军的经验,他掏出常年随身携带的一瓶药粉,强行接过他的脚踝撒上去,动作麻利,不等狸奴喊疼就飞快地处理好了。

  看他闷闷地撇着嘴,纪疏闲过了片刻,从腰囊中掏出一只巴掌大的小木猪,犹豫了一会才道:“前几天我心情不好,说话不好听,不小心迁怒你了。这两日行路匆急,也没什么好送你的,雕了个木猪……”

  狸奴当即猫似的炸起尾巴,一巴掌打飞了小木猪:“你讽刺我又木又笨吃得多?!”

  “……”纪疏闲不知道他怎么想到这去,“你不是属猪……”

  没说完,狸奴气得瘸着脚一拐一拐地站起来就走。

  没跑几步,迎头撞上谢晏,小野猫一愣,匆匆行了个礼就跑了。

  谢晏看着他背影远去,失笑地摇了摇头,走到纪疏闲面前。

  伞的阴影遮蔽下来,纪疏闲正蹲下捡木猪,还以为是狸奴回来了,一抬头,一个“狸”字压-在了喉咙里,赶紧将木猪藏在身后:“……平安侯。”

  但谢晏早就看见了他手上的东西,低声道:“狸奴以前跟着嘉成时,和她那群婢女一起长大,沾了些女子习性。若想求和讨好,不如送他支发钗簪子,他会更喜欢。”

  纪疏闲沉默了一会,似乎听进去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站起来道:“可是殿下传唤?”

  谢晏道:“不是,五郎被热得头昏,想睡会,我自己下来走走。”他说着往湖里张望,“顺便看看你们打上来鱼没有,我想亲手给五郎烤条鱼。”

  他撑着伞遮阳,汗都是香的,瞧着娇生惯养,不像是会烤鱼的。

  但纪疏闲还是没有多言,当即生起一簇火,又捡起刚捞上来的两条肥鱼,在水边杀了剖去内脏苦胆,拿回来交给谢晏。

  谢晏将鱼穿在削好的木枝上,又往鱼肚子里塞了一些草药……应该是草药吧,纪疏闲只能勉强认出一两种。接着就看他用草茎捆住鱼腹,支在火上熏烤。

  看了会,渐渐有鱼的热气飘出来,纪疏闲同时叉起另只鱼烤。

  僵默了会,纪疏闲开口道:“多谢侯爷。”

  谢晏纳闷:“谢我什么?”

  纪疏闲顿了顿:“属下知道,是侯爷劝说了殿下,我们才得以尽快返京,不然……”

  谢晏笑了:“他也是人,也会累,不过是想多玩几天罢了。”

  纪疏闲没说话。

  对于苏醒后的谢晏,纪疏闲了解不多,更多的是防备和警惕。

  但经过这段时日的交往,他明白,这世上若真有人能令摄政王百依百顺,或者更进一步的,倘若有一天摄政王变得暴虐冷睢,能安抚裴钧的,恐怕只有眼前这个青年。

  而且谢晏……并不似纪疏闲想象中那么难说话,相反的,这个人玲珑剔透,虽在殿下面前有些没正形,机灵古怪的,但对待旁人,永远温润而泽。

  或许正是这样,才更叫人念念不忘吧……

  两人默默烤了一会鱼,在谢晏给鱼翻个面,抹上盐粉时,纪疏闲又喃喃道:“怪不得殿下在北疆时,梦里还念过你的名字。”

  谢晏从烤鱼上抬眸:“什么?”

  “那时北疆遭遇了十年一遇的雪暴,殿下为救陷入风雪的将士,回来半夜害了高烧。他又不肯惊动军医,就自己扛着。卑职搓了雪水给殿下降温,听到他梦中唤一个人的名字。表情……”纪疏闲摇了摇头,“说不上,一会儿烦躁一会儿喜悦的。”

  纪疏闲出身北境边城,并不认识京中的谢晏,只是记下了这个名字。

  “等殿下醒后,我问殿下,谢晏是谁,他为何唤这个名字,可是有什么军务密信要送。”纪疏闲道,“他却一愣,半晌咬牙切齿说就是梦见了个烦人精。但我却看着,他不知为何,有些慌乱,还不许我说出去。”

  “后来殿下在去往京中探子的密信中,还不止一次想打听过您的情况,但每次都是在信送出的前一天、前一刻,他又反悔,将那两句涂去……我还没见过那么反复无常,对某件事犹豫不决的殿下。”

  纪疏闲看了他一眼:“那时我便猜测,你可能对他很重要。”

  谢晏低低一笑:“所以元宵宴那晚,你明知我那张御帖有疑,却没有派人阻拦我?”

  纪疏闲怔了下,没想到谢晏连这也看出来了。

  他点点头,继而又有些惭愧:“这两年,殿下行事越发乖戾暴虐,我身为下属,却也不好置喙。我看见御帖上写着你的名字,便想,或许,能令他心生犹疑的你,能稍稍转移他的注意力。”

  纪疏闲承认,他曾经只当痴傻的平安侯是个珍奇的小玩意儿,摄政王喜欢逗着玩,愿意养着就养着。

  养个小傻子被他折腾,总好过去折腾他们这些臣子。

  他话音才落,谢晏伸出白皙的手指捏了下鱼腹,想试试熟了没有,明明被烫了一下,脸上却还挂着得意的笑容。

  纪疏闲看不懂:“……你笑什么?”

  “谢谢你跟我说这些,”没一会,鲜嫩的肥鱼就烤好了,谢晏去要了只碟子,将鱼整齐码好,抛去肚中的调味药材不要,起身道,“不然我还不知道,五郎那么早就对我起了心思。”

  纪疏闲顿了下,他便兴高采烈地端着鱼走了。

  回到马车里时,谢晏还悄悄的,想拿鱼香将他熏醒,没想到裴钧早已醒了,又支起一张小几在看之前没看完的公文,时不时地揉捏一下眉心。

  他余光扫到谢晏脸上红扑扑的,笔一停:“不是嘱你打着伞吗,又被晒着了。”

  谢晏看他还有的忙,怕烤鱼的油滴在他纸上,只好暂且将鱼放在外面前板上晾着,自己钻了进去,趴在小几的一角看他写字:“没事儿,我又晒不糙,你快看,我烤了鱼过会一起吃。”

  裴钧本想停笔与他说会话,听他这么说,只好先专心干活。

  谢晏窃笑了一下,这人,嘴上说着不想干了,其实还不是任劳任怨比谁都认真。

  但是认真的男人……真好看。

  谢晏趴着看了一会,心下微动,趁他停笔蘸墨时,凑上去亲了亲他的嘴唇。

  裴钧一愣,还没来得及回应,他就又窝回了那一角,好似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般,拿起了他批阅过的公文信笺静静地看。

  “……”裴钧看他专注,没说什么,继续低头处理公务。

  过了会,裴钧遇到一桩不好处理的难事,正悬笔思考,谢晏突然又凑上来,在他唇上亲了一口。裴钧一抿唇,还没说话,谢晏指着公文上一处,道:“改水路,走青州漕运,避开汤、原二州。如此虽乍一看路程远了,但免去许多杂事,可比公文上所奏快十日抵达。”

  裴钧眼睛微亮,他也有走水路的打算,只是操办此事的心中人选有数个,在犹豫究竟该交给谁。

  谢晏似乎是他心里的蛔虫般:“此事可交给关南道水陆转运使。如今关南道是谁?”

  裴钧几乎是十分自然地就与他商讨起来:“钱宁,你那年同榜的进士。”

  谢晏仔细想了想,颔首道:“刚好,关南道水陆转运使是最适合办这事的人。且钱宁……我记得这个人是寒门出身,人刚正不阿,此事交给他,定能办好。”

  裴钧略一思考,也同意他所言,挥笔在公文上做了批复,放在一旁。

  谢晏则又拿起其他公文来看,裴钧看了看他,想说什么又插不上话,拧了拧眉,垂眸随手批阅了几份不是很重要的公文,再一次停笔时——谢晏又探身过来。

  这回裴钧不再忍了,手一伸,把人捉在了小几上。

  谢晏被他压-在案上,挣了几下,吃惊道:“你做什么?你怎么能这样?”

  好一个先声夺人,裴钧把他按在桌上密密地吻了下去,一会儿,才抬头看他:“怎么,许你监守自盗,不许孤捉贼拿赃?”

  谢晏抿了抿唇,笑道:“不许。我是个闲人,自然想做什么做什么,而你在处理公务,怎么能满脑子都是这些事?”

  也不知道是谁先进来勾-引人的。

  还一肚子歪理。

  裴钧狠狠掐了他脸一下,才将他松开。

  两人坐下了,谢晏看他已经开始收拾桌面,应该是不打算继续看了,才端进来那碟烤鱼,那么宽敞的马车,哪里都不坐,非要挤到裴钧怀里坐。

  裴钧看着坐在自己怀里,如喝水一般自然的某人,摇头笑道:“是不是纪疏闲跟你说什么了?”

  “一点小事。”谢晏也没打算瞒,还想拿这事臊臊他的脸皮,于是凑到他耳旁,“就是说……”谢晏说罢嘴唇若有似无地擦过他耳朵,“我听着惊奇,原来有的人那么早就对我心怀不轨,啧啧,亏得我以为他真是个小正人君子呢。”

  别的也就罢了,裴钧没想到竟是这桩陈年旧事,耳垂肉眼可见地温度升高,低声叱纪疏闲道:“多嘴!”

  谢晏夹起鱼上一块,塞进他嘴里:“怎么脸还红了,吃个鱼颊肉,吃哪补哪。”

  裴钧更是哭笑不得。

  鱼很肥,两人分享着同一条鱼,无刺的一大块鱼腹几乎都半推半就地被谢晏喂给裴钧了。他还想喂另一面的鱼腹,裴钧回过神来,压住谢晏的筷子,专心致志地给剩下半条鱼挑刺,留出鲜嫩的鱼肉,堆在碟子一旁。

  “鱼肉亦可补虚,孤吃了没用,你该多吃点。”

  谢晏看着碟中雪白的一叠鱼肉,道:“我低热好了。”

  裴钧说:“好了更要补一补,病气抽丝而去,身体更见空虚。”

  谢晏拧了下-身子,这一动,撞歪了裴钧的筷子:“我确实空虚……”他低声道,“我房中更空虚。”

  裴钧:“……”

  谢晏想,可以慢慢来,但是循序渐进总要有个开始,他道:“我病好了,是不是可以继续吃林太医的那个补药了?”

  裴钧还以为他要说什么惊世骇俗的浪荡之言,没想到竟然是主动吃药。

  未来得及感动他对自己身体的重视,就听谢晏紧接开口。

  谢晏振振有词道:“你上次答应的得作数啊,以后我顿顿不落,你得亲自喂我。且我病已经好了,你不许再阻止我动舌头……还有手!”

  果然,该来的终究会来。

  但裴钧却难以拒绝。

  -

  在不知道是谁占谁便宜的数次喂药之后。

  五天后的早晨,车队前方终于远远瞧见虞京的城墙。

  谢晏刚衣衫凌乱地从裴钧胸口上爬起来,抹了抹嘴,愤愤地瞪着——今日药苦,裴钧竟不许他吃蜜饯红枣,谢晏一气之下,被喂完药后,狠狠在一处不该咬的地方咬了一口。

  过后看着他牙蜜色的胸膛,被自己咬得饱-满立挺,还留下了齿印的一侧……

  谢晏很满意。

  裴钧微喘,抚着他的脸,指腹正往下滑。

  车外有人急急地跑了过来,停在窗下,唤了声“殿下”,似有急事禀报。

  裴钧深深皱眉,啧了一声,不得不拢上衣襟,以腰带飞快一束,转瞬间就恢复成冷淡凶恶、声色俱厉的摄政王。谢晏极爱他这床上热床外冷的反差,似祸国妲己似的半挂着衣衫歪他怀里,恶意撩拨他。

  反正他什么也不能做。

  裴钧错齿,反手扯来一块大毯,将他似蛹般卷了起来,拿谢晏自己的腰带当中一捆,摁在腿上,挑眉看他。

  “……”

  裴钧看他气得在自己腿上左右拧,就是不将他松开,而是将手从蛹卷缝隙里伸进去,不知揉到了哪里,惊得谢晏一个扬声,又怕外头人听见似的狠狠压下嗓音。

  他飞红着眼角,忿忿地看着裴钧。

  外面的侍卫听见一声尖促的呼声,一时担忧道:“殿下,没事罢?”

  “没事。”裴钧手下不停,还故意推开了车窗一丝缝隙,骇得谢晏更是咬着唇,趴在他腿上不敢动也不敢出声,任他施为。裴钧勾唇,手下一重,却同时朝外问道,“你说,有什么事?”

  谢晏忍得张嘴咬住他大腿。

  但那侍卫接下来禀报的事,让裴钧和谢晏都愣了一愣。

  ——说是吐伏卢屾毒素入脑难治,太医们束手无策,他似乎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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