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钧被纪疏闲送回来的时候, 院子里已点了灯,屋内也有烛火明灭。

  良言被惊醒了,此时正兴致勃勃地在厨房灶台上烧热水, 好端过去给谢晏梳洗, 狸奴也起来了, 在旁边煮小馄饨做夜宵。深更半夜的, 院子里却飘着淡淡的烟火气。

  卧房的门虚掩着,看不清里面清醒, 只从窗纸上隐隐窥见一抹朦胧而单薄的身影。

  裴钧站在院中桃树下,盯着地上那颗被咬得缺了一口的小桃子, 迟迟没再动。

  纪疏闲将他往里推了推,一边捡起他丢在门外的东西, 一边好笑道:“殿下跑什么?平安侯昏迷的时候,殿下那么能说,日日跟念经似的……怎么如今人家醒了,殿下却像个木头!那么大个活人怎么可能是幻觉?”

  “……正是因为醒了……”裴钧抿了下唇, 眉头蹙起。

  他自然知道那不是幻觉。

  在看到谢晏那双微翘含笑的眼睛时, 他就知道——那双清明的略带狡黠的眼睛,一直驻扎在裴钧少年的记忆里, 一看便知,裴钧不会认错。

  那就是谢晏, 但正因为如此……

  他设想过很多种可能, 但都是朝坏的方向想,连最坏的结果都想到了……却独独没有提前演练过, 谢晏若是真醒了该怎么办。

  与他见面的第一句话, 该说什么?

  说……你醒了?你还好吗?

  还是说,谢晏, 那些事我都知道了,你的良苦用心,我都明白了。

  还有,谢晏都记得哪些?

  还记得这五年间痴傻时候的事情吗,记得王府、记得甜甜吗……如果谢晏都不记得了,一朝回到十六岁时候的记忆,这五年的错位,彼此该如何弥补。

  他们还能像此前那样亲密无间地相处吗……

  裴钧之前只盼着谢晏能快些好、快些醒来,可当真的与他相见,那埋伏在喜悦之下的慌张就如刺破地面的藤蔓一般,野蛮生长。他一瞬间大脑空白,下意识便逃走了。

  他想将该说的话都演练好了再回来,但他一直走着,直撞到了在山林中夜巡的纪疏闲,想说的话也始终没有捋顺。

  良言已经烧好了水,正用铜盆端着往这走。

  纪疏闲朝他使了个眼色,将那铜盆接过来怼进摄政王怀里:“殿下就是想的太多……莫待无花空折枝!”

  他将摄政王拽到门前,没等摄政王犹豫,将房门一拍,径直把他推了进去。

  -

  谢晏正坐在桌旁把-玩另一颗摘下的小桃子,因为在黑暗中昏睡得太久了,猛地点上灯还有些不适应,所以眼睛微微眯着。他盯着小桃子看了一会,正放在鼻尖闻味道——

  突然门突然一响,一人端着水盆踉跄了进来。

  一泼温水撒了出来。

  他转头看了看,视线定在裴钧的脸上,手里顿了顿,但并没有说话。

  同时裴钧也看到了他放在嘴前的嫩绿的桃子,想起他方才就是被它酸到,下意识如往常一样道:“桃子还没有熟,不能吃……你若是饿了,我让人给你拿些别的点心垫垫肚子。一会儿狸奴的馄饨便煮好了。”

  谢晏把桃子拿远了点,看了看他,又看看小桃子,低声笑道:“我没有想吃,只是我听说,人死了变作鬼魂后是尝不出味道的,所以想试试是不是真的。”他小声咕哝了两句,“看来不是呢……”

  正沉思,手上的桃子就被裴钧拿走放到了一边,同时脚边多了盛满温水的铜盆。

  他茫然地看着,倏忽双脚就被人抱了起来,在院中沾满细沙的脚底被人轻轻拂扫干净,然后双脚没进了水中。

  谢晏被他举措吓了一跳,不自在地往外抽了几下,但脚背很快被裴钧摁住,压回盆里。

  那双手的力气比他记忆中要大得多了,谢晏挣脱不开,就这样无奈地看着裴钧蹲在自己面前,一袭墨衫随意地垂在地上,挽起两袖,一点点地掬水淋到自己脚背上。

  “这可太吓人了。”谢晏不禁绷紧了双脚,自言自语道,“我可真敢想,让你给我洗脚……我这脚过会儿不会被你剁了当下酒菜罢?红烧,还是清蒸?”

  裴钧没有理会他的胡言乱语,帮他洗干净了脚,把干燥的手巾铺在膝头,将湿漉漉的双脚裹进来细致地擦拭干净。他看着这双白玉似的脚,做了个从来没做过的事,他低头,在脚面上吻了一下。

  谢晏正在思考自己脚的做法,感到脚背落下个柔-软的触感,瞬间眼睛瞪大了,身下的椅子腿不由挪了一下。他转头看了看左右,见无人,将脚趾勾了起来,惊骇道:“我这头七也太值了,这种梦我也敢做。”

  他慢慢伸出手去,先是试探地摸了一下裴钧的鼻尖,见他没有扑簌一声化作青烟消失,才愈加胆大,将整张手掌都贴住了裴钧的脸颊,捏了捏。

  手下感觉是略瘦削的皮肉,不太圆润也不太柔-软,谢晏从侧脸摸到耳廓,游-走到眉眼后向下,指腹滑过鼻梁与唇峰,停在他微微滚动的温热的喉结上。

  “好像有些瘦了,但是我想象中的模样……”谢晏咽了咽口水道,“我听说被风雪捶打过的男人,肌骨皮肉都如北境的冰一样硬挺而有沟-壑,左右是我的头七梦,脱了让我看看你应该不会反对吧?”

  裴钧倒是没有反对,但没想到谢晏竟懒得弯腰伸手来解,而是直接拿脚趾灵活地去勾他的腰带,没几下就将他衣带给勾松了,夏日薄衫就徐徐地沿着肩膀滑落下来。

  上衣滑到了腰间,露出了薄覆精健肌肉的腹部,谢晏看得微微坐直了,拿脚趾摩了摩,倒吸一口气。

  然后还不知足,又贪心地去勾他的裤边,脚才往他小腹一伸,这回却没成功,被裴钧抓住了脚。

  谢晏失望地“嘶”了一声,倚回椅子上,任他将自己脚面握着揉搓,仰天叹气道:“果然没有见过的东西是梦不出来的吗……唉。”

  正要叹第二口气,就听面前的裴钧道:“你见过,你还握过。”

  “……什么。”谢晏迷茫地想了想,不知怎么,思绪有些乱,“唔,我好像确实做过这样的梦。”

  裴钧道:“你以为是在做梦?”他没有急于给谢晏太大的刺激,而是一点点地顺着他的话说,同时也是想试探他到底记得多少,“那你还梦见什么了?”

  谢晏脑子里闪过些画面,失笑道:“梦见有人要害你,但是手段下乘……大概就是暗箭还是弩筒之类的。还跟我念叨什么你我有杀父之仇灭国之恨不共戴天云云的废话。还梦见,好像你手把手教我写字,写着写着你就……啧。”

  “嗯。”裴钧飘忽了下视线,清咳道,“还有吗?”

  谢晏沉吟了一会,拍掌道:“梦见你在猎场给我烤肉,我也不知道味道对不对,毕竟你从来也没给我烤过,就当是你烤的罢……毕竟每回秋猎你不被我气得大半夜割我舌头去烤都算不错的了!”

  “……”裴钧哑言,“我以前对你很不好。”

  谢晏脸上浮出笑容,像是又忽然想起一件极好的事:“还梦见海云天酒楼了。我坐在那扇窗前往下看。以前每回你打马从窗下而过时,我都在想,怎么会有这么俊俏的小郎君,我是真的想喊你上来喝酒,可你总不给我面子……不过那梦里,你不仅上来了,还与我一起吃饭,给我夹菜。”

  越来越多的记忆波属云委而来,谢晏慢慢打开了他的话匣子。

  “我梦见你送我很多礼物。以前都是我送你,我每回想问你要一件回礼,你都会被我气走。但在梦里,我要了,你就会给我,会给很多很多……我用一个匣子,这么大,”他比划了一下,“把它们装了起来。我再也不用怕哪一件丢了,坏了。”

  裴钧心腔有点发酸,他握着谢晏双脚的手不知不觉力气有些重,攥出了淡淡的红色。

  但谢晏还沉浸在他梦境的回忆中,没有觉察,絮叨着说了一些后,他像提起一件荒唐有趣的事,向裴钧俯身来,脚掌轻轻抵着他的心窝,略带几分羞赧似的低声道:“我还梦见,给你生了女儿……名字好像都起好了。叫,叫……”

  他犹豫了一会,许是记忆太过纷杂,一时没有想起来。

  裴钧接上道:“……裴琼华。乳名叫甜甜。”

  “你怎么知道?”谢晏愣了一下,恍惚说,“对,你也在我梦里,自然是知道的。”他抿唇笑说,“真荒唐啊,你若知道我整天做这种梦,怕是能气得似个炮仗!”

  他笑过,又慢慢静了下来,一眨不眨地盯着裴钧。

  “我不仅梦见给你生了个女儿,竟然还梦见你说,你会疼我、照顾我一辈子。”

  谢晏目光微动,感到眼眶有些热意,他匆忙挪开视线,眨了眨眼,故作轻松地笑说:“裴钧,五郎……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了罢?头七过后,我应当就该去投胎了。”

  “阎王爷对我不薄,头七还让我梦见你。”

  良久,他才重新看向蹲在自己面前的裴钧,一如往常的不可一世,玩笑道:“我若真的可以生,倒真的想给你生个女儿,就算下药算计你也给你生,这样的话,你得一辈子忘不了我吧?……可惜了。”

  裴钧道:“不可惜。你已经这么做过了。”

  谢晏“什么”了一声,看着裴钧不揉脚玩了,将鞋袜套在了自己脚上,突然站了起来。离得如此近,他才发现这个“裴钧”好高大,居高临下凝视着自己时,竟莫名有种压迫感。

  谢晏从来在他面前都是强势的那个,屡屡气得他面羞耳炽,难以还嘴,但面对这个裴钧,便觉得哪里不同,好像自己地位颠倒,成了被拿捏掌控的那个。

  这让他有点不太习惯,就像不习惯裴钧会给他洗脚揉脚一样……

  谢晏忍不住后背往后贴了帖,抿着嘴仰头看他:“我、我做什么了?”

  裴钧拢好衣裳,俯身下来,两手环住他的扶手,将他圈在身前,缓缓道:“给我下药,生女儿……都是你做过的事。”谢晏手还在扶手上,霎时想收回去,可裴钧抓着他的手,不让他拿走,“谢晏,你尝到了桃子的酸,也感受到了我掌心的热……你还觉得是梦吗?”

  “谢晏,这每一件事都是真的。包括我说……我疼惜你,想照顾你,也都是真的。”他低头看着面前的人。

  谢晏不言不语,但长睫垂落了下去,掩住了那双带笑的瞳眸。

  直到裴钧觉出他不对,将他脸挑起,才发现他眼眶红了。

  他似用力想将那抹酸意憋回去,但他做燕燕时太能哭了,又娇气,几乎从不掩饰自己的难过或委屈,即便是找回了曾经的自己,一时也是难以转变回来的。

  因被裴钧掐着脸颊,他扭不开脸,很快就当着裴钧的面在眼角蓄起了水雾,旋即就汇成一颗颗滚落下来。

  裴钧一怔:“怎么哭了……”

  谢晏要强惯了,从小就学会把所有酸苦往自己肚子里咽,即便有些不忿和憋屈,要么是将之找机会报复回去,要么只能吞到深处慢慢消化……南邺灭国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能真正地疼惜他了。

  而今天,这个他打算悄悄放在心底一辈子的人,却对他说:“我会疼惜你。”

  “好好的,怎么哭成这个样了。”裴钧有些慌了,摸出丝帕去擦他的脸,“是我不好,我不好,好不好?”

  谢晏泪掉得更凶猛。

  “这怎么能不是梦?”谢晏一眨眼就是一颗泪,“我都头七了,你还气我,不让我笑着走……你太没有良心了。”

  “我怎么气你了……”裴钧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而且谢晏如今哭起来不肯出声,一直干掉泪,压抑得倒不过来了,才猛地倒吸一口气,“好,先不哭了,你大病刚醒,这样哭会伤心气的。不然你哭出声……”

  谢晏别开脸,通红的眼瞥向别处,拗脾气:“谁哭了。”

  裴钧怕他这样哭下去憋坏自己,哄了半天也没有哄好,一时脑热,低头亲了上去,两张唇紧紧地贴着。谢晏怔愣了一下,瞬间忘了难过,只感受到唇-瓣上的一片柔-软。

  贴了一会,裴钧见他不哭了,本想顺势啄去他眼下的泪,又怕他受惊,这才稍稍退开几许,温声道:“这下知道不是梦了吧?”

  “……”谢晏抿了抿自己的唇,似在回味,片刻竟愈加悲怆道,“怎么不是,这和我以前偷亲了你一口的感觉一模一样……我那次就蹭着点嘴角。果然人死的时候没有尝过真正的温存,梦里也是想象不出那种感觉的。”

  裴钧立刻拧眉道:“你以前什么时候偷亲——”

  谢晏抬起红红的眼睛看了他一眼,眸色似波光,潋滟着又要落泪。

  裴钧:“……”

  好,不说了,孤闭嘴。

  裴钧道:“那怎么样你才信?”

  谢晏低蹙着眉眼,舌尖从唇缝里探着扫了一圈,犹豫了一会,似也不很情愿但又没有办法似的,欲言又止道:“……再试一次吧,可能刚才没有感受好。”

  “……”裴钧慢慢呼吸了一口气,挑起他下巴,又一次低头亲了上去,这回更紧密,更亲昵,还含-住他唇-瓣轻轻地吮了一下,看他没有惊惶失措,才试探地大胆地往里舔了下齿关。

  觉得这样差不多了,正要退开,突然一只手攀上了自己的后脑,另一只手捉住了自己的衣襟,见他往前扯去。

  因为没有防备,裴钧有些失重,不得不曲起一膝,跪在了他两腿之间的椅面上,同时一手按在了谢晏腰上,以保持自己不与他和椅子同时倾翻过去。

  刚稳住了重心,裴钧就感到一只油滑的软物顺着唇缝抵进来了,分开自己的唇齿,一路驱进,四处搜刮。

  扯他衣襟的手更是不老实,揉得他衣领凌乱。

  又顺着摸到他的手上,五指扣了进去。

  “……”

  分开后,裴钧呼吸略急-促,耳缘微微发烫,唇舌俱被咬得通红,他舌尖在内顶着发麻的上颚,瞪着面前的人看,有好声没好气地道:“谢晏,你,你……”

  半天没“你”出来。

  倒不是说不行这样,就是他突然……裴钧连个准备都没有。

  谢晏抬起指腹抹了下同样红艳的唇畔,也微微地气喘着,笑了笑,这才松开他,意犹未尽地慢悠悠说:“……这下好像是有几分相信了。”

  咬着下唇思索了一会,谢晏摇摇头:“现在又有几分不大确定了……不然再加深加深?”

  裴钧:“……”

  自己先前就瞎整那些多愁善感的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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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裴·马上掉入食物链的低端·五郎

  谢·脱了我看看肌肉·你这啥啊你真的会亲人吗·不很确定再来几次吧·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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