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钧回来的时候, 谢晏正在昏睡。

  刚才宁喜满面急色地去寻他时,他正在行宫的芙蕖榭中布下私宴,宴请几位武官。

  能随御驾参加鹿鸣春猎的, 都是如日中天的朝中重臣, 这几位更是未来肱骨, 如今大虞与西狄局势愈加紧张, 保不齐年内将有一战,今日芙蕖榭内的几人, 或许将来便是西疆战场上的柱国将军——因此不得不费些心思笼络人心。

  为此,裴钧喝了几杯酒水。

  已有些不耐烦时, 便看到了宁喜,他第一个念头就是谢晏又作了什么妖, 或者气着了什么贵族,正等着他去帮忙收拾烂摊子。他嘴角压着,带着几分不耐烦,但映照在酒盅里的双目却含着淡淡的笑意。

  却没想到, 宁喜走到面前, 惊慌失措地看着他,避着旁人低声道:平安侯出事了。

  裴钧步如疾风, 快到小殿时,他一顿, 驻足在外殿, 将身上沾了酒气的外袍解了,随手丢给下人, 这才往里进。一入内殿, 就见良言和小石在床前七手八脚地忙碌,良言手上捧着个铜盆, 泡着一条带血的巾帕。

  小石一扭头看见他,立刻脸色恐慌地跪在了地上,还偷偷拽了拽身旁良言的衣角。

  良言还没来得及跪,裴钧已阔步进来,盯着盆中萦萦血色,眼神瞬间变得阴冷,他饮了酒,眉眼更浓,衬得戾气也愈显深重。

  月青色的床幔放下来了半面,帐中光线昏沉,但露出的一条臂膊色白如玉。裴钧曾经数次在梦中、在榻间,在马车上,握着它把-玩揉捏。但此时,这条手臂上剐蹭出了几条伤痕。

  躺在帘内的青年面色略显苍白,长睫重重地压着,似乎因为疼痛而不住地细细颤动,如将欲翩飞的蝶翼。与他虚弱的艳丽相比,左额上粗糙绑着的棉布愈显狰狞,其中透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裴钧质问道: “到底怎么回事?!”

  小石狠狠哆嗦了一下,伏在地上如实招来:“晌午侯爷说想出去散散步,属下和良言便都跟着去了。途径花园的时候,侯爷累了,正坐在石凳上休息,看见一旁的迎春开的艳,说想采一枝回去。属下也说让下人去就好,但侯爷一定要亲手去折,属下就想着,不过是折个花,那石阶也不算高……就没想到他刚踩上去,就不知怎的一下就跌下来……”

  他与良言都齐齐去接,但那一刹发展得太快,谁也没料到,两人谁也未接准,就叫平安侯摔了下来,脑袋撞在了石块上,当时就流了血。

  但虽说是从石阶上跌下来,但那高度不过二尺,别说是平安侯这么个成年男子,便是名小童,也不过是受些皮肉伤罢了。

  小石是行伍出身,懂一些外伤包扎,第一时间就撕了自己的棉布里衣给平安侯止血。

  然后马不停蹄地就将人背回来了。

  良言虽然最是心疼谢晏摔破了头,但也并未觉得是件大事,还叫小石也不要太担心,说头两年平安侯疯疯癫癫时,在侯府满园子乱跑玩耍,常常爬上爬下,也是摔过的。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人当时瞧着确实没什么大事,趴在小石背上跟良言说了一路的话,回到小殿,还问良言那支迎春花有没有记得带回来,说让找个瓶子插起来。

  但回来后没多久,他反而开始贪眠,昏昏沉沉的睡不醒,唤他起来喝水也不睁眼。

  良言和小石这才感到害怕,鹿鸣行宫他们人生地不熟,只得匆匆去找宁喜传话,喊裴钧回来。

  小石越说声音越低,腿都软了,感觉摄政王的眼神比剐人的刀子还锋利,在他身上射来捅去。

  他的任务就是护卫平安侯,没想到这点事都没做好,他冷汗都滴在了青石地板上,生怕下一刻就有雁翎卫进来,将他拖出去扒皮喂狗。

  裴钧面寒如冰,走到了床前轻轻坐下,握起谢晏的手来看了看,伤口都是落地时在砂砾上磨破的,并不严重,头上的伤口也不深,看包扎确实军营应急手段,处理还算妥当。

  都是皮外伤,他皱眉:“太医来了没有?”

  宁喜忙喏:“已经差人去传了。”

  太医那群走一步喘三喘的,裴钧等不及他们从宫外的医官营帐跑到此处,转头吩咐宁喜:“将紫玉膏拿来。”

  宁喜惊愣了一下。

  那紫玉膏药效奇佳,生肌去腐、续骨接筋,最妙的是过后也不易留下疤痕。这是当年摄政王在北疆战场时,从蛮军手里救下了一位云游医,那郎中不愿欠人情,所以赠了祖传药方给摄政王。

  几年战事中,摄政王好几次皮破肉烂,都是靠它生生止了血修养过来。奈何这药实在太金贵,其中用到的药材罕见,连太医院也没有,因此一年也就能炼制出几小罐。

  若非关键时刻,即便是摄政王,宁喜也根本不舍得拿出来用。因为春猎毕竟是要真动刀动枪的,他素来心细,是以防万一所以才带了一罐。

  ……平安侯并未伤重到如此地步,用紫玉膏实在是可惜。

  但宁喜没资格多说什么,转头到偏殿的行李中找出了紫玉膏,奉给摄政王。

  裴钧接过药膏,正欲去褪谢晏的衣衫,手放在了腰带上,一顿:“看什么?还不滚?太医来了再叫孤!”

  “是是是。奴告退……”

  宁喜恍然,忙一手拽起一个,拖着良言、小石躬身退出小殿。

  殿门被轻轻地带上,只余一室昏光。

  裴钧这才用金钩挽起了床帐,慢慢挑开了床上青年的衣带。

  ……

  谢晏做了个梦。

  梦里有红墙金瓦。

  他正站在池边,以树枝勾捞掉进水里的一只风筝,奇异的是,他几乎一只脚踏入了水里,却并没有觉得窒息和恐惧。那风筝是用薄如蝉翼的细绢蒙的,上面有金银丝绣的燕鸟。

  刚捞回来,拿在手中湿淋淋地抖着水,忽的听见不远处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什么人?在那边!”

  这处宫宇不许闲杂人进入,此刻巡防的士兵听见了动静,已经开始搜查了。

  他把小风筝揣进怀中,撒腿就跑,借着一棵树三下五除二翻上了墙,抱住檐头……然后就没力气了,他挂在墙上,像个随风飘摇的狗尾巴。

  没想到刚一露头,就与外面墙下走过的一人正正撞上,两人面面相觑。

  谢晏在梦里看不清他的脸,只记得他少年翩翩,穿了一身银蓝色衣裳,虽然面颊微汗,也依然如松似玉,好看得紧。

  两人异口同声:“你怎么在这?”

  随即彼此都沉默了一会,殿宇那边传来搜查的声音,谢晏率先打破了沉默,朝他伸手,笑嘻嘻问:“好哥哥,快扶我下去!”

  对方看着他拧眉,似乎是嫌弃他身上湿漉漉的,不干净,但最终还是在被人发现之前,搭上了他的手。谢晏一使劲,借他的力气翻过墙头,两人一块跌出去摔在外面的地面上。

  他将对方压-在身下,自己反倒疼得倒吸一口气。

  还没缓过来,墙内就有人喝道:“查仔细点!刚才分明有人跑过去了——”

  “愣着干什么,跑啊!”谢晏想也不想,从少年身上爬出来,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拉起他就跑。

  两人一路跑到一处隐蔽的废殿内,这才停下来,谢晏实在跑不动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气。直到彻底歇过劲儿来,才发现两人的手还紧紧攥着。

  谢晏爱美,早早地换上了春衫,此刻被湿风筝濡在怀里,胸前早已湿透。

  少年看了他一眼,蹭一声将手抽回,从左袖中摸出丝帕,嫌弃地在手上擦了擦,同时不解道:“我和这件事又没有关系,你拉着我跑什么?”

  谢晏仰头看他,理直气壮道:“我不拉你,我跑了,他们看见你在附近,岂不是将你当做我抓起来?”他从怀中取出小风筝,检查了一下,发现一条风筝骨断了。

  他懊丧了一会,又想起一件事来,纳罕道:“金英殿不许宫人乱闯,又不好玩,你到那去做什么?”

  “……”少年沉默不语,甚至挪开了视线。

  谢晏表情逐渐变幻,一副心下了然的模样,拽住他道:“哦,我知道了,你同我一样,也是想翻进去的。可惜了,我进去捡风筝被人发现,你没能得逞!”

  “是也不是?”谢晏追着他问,“你进去想做什么?你风筝也掉进去了?还是想偷东西?……私会美人?你如此端方雅正的小君子,也会干翻墙头幽会的事儿吗?哪个宫里的,是小宫女还是小秀女?你告诉我听听嘛,我帮你参谋参谋,宫里的人我认识得最多了——”

  少年听他越说越离谱,恼羞成怒道:“谁与你似的!”

  他推开贴上来的谢晏:“我,我只是想去折一支花给母妃……母妃最喜欢迎春花了。阖宫只有那里的迎春开得最好。”

  谢晏怔愣了一下:“给你母妃?你母妃不是已经……”他脱口而出,下一瞬就将嘴捂上,讪讪地看着少年,道歉的话含混地从指缝里挤出来:“锐雾起(对不起)……”

  刚道完歉,他就条件反射地将手松开,打了个喷嚏。

  “你,”少年抿着嘴,犹豫了半天,把丝帕递给他,“你还是赶紧回去换衣裳罢。”

  谢晏“哦”了一声,拿起自己的风筝,叹了口气。丝帕他没有用来擦身上,而是仔仔细细地将风筝上的水迹擦干净了,十分珍重地护在怀里。

  少年盯着他的风筝看了一会,上面绣着比翼的燕鸟,角落里还绣着小小的“平安”,蓦的问:“这风筝也是你母妃给你做的吗?”

  谢晏“嗯”了一下:“可惜摔断了一根竹骨,再也不能飞了。”

  他来时,只是约定了十年之期,谁也没想到他此生再也不可能回去。所以出发时,未能料想给他带些值得纪念的小物。只有父亲送了他一张珊瑚玛瑙算珠盘,母亲亲手做了一只风筝。

  算盘早已经毁了,如今连风筝也保不住。

  “能飞。”少年说,“我给你修。”

  谢晏没反应过来:“啊?”

  少年蹙起眉,似乎很不愿意再说第二遍,但还是说了:“我能给你修好。”

  谢晏愣了半晌才明白过来他说的什么,高兴地捉住他的袖子:“真的吗?这个你都会修?!”

  少年不自在地将自己袖口拽出来:“我母亲以前常做祈福风筝,我见过。”他越加不耐烦,“你要不要修,不要我就走了。”

  他一迈步,谢晏就赶紧将他拽住,他实在是太激动了,捧住少年的脸狠狠嘬了一口,把包好的风筝塞他怀里:“修修修!好哥哥!交给你了!”

  少年耳颊础一下红了起来,他拿袖子使劲蹭着脸,接过风筝就要走。

  结果还没出门,谢晏又一次将他拽住:“你等会。”他卷起袖子,把衣裳下摆也掖好,“你在这别走,我去拿个东西,去去就来。”

  少年拧眉:“拿什么?”

  谢晏飞奔着跑远了:“叫你等着就等着!千万别走啊!”

  梦境到此浮散了一会,似乎是梦里的人一直在奔跑,因为谢晏感觉到胸腔内气不够用了,腿也累得灌了铅似的……不知道究竟跑了多久,梦才又渐渐恢复明亮。

  似乎是跑到头了。

  谢晏睁开眼,发现自己又坐在墙头上了,胸口因为过度跑动而疼得要命。

  一睁眼就四下眺望,看到了正在废殿石桌上晒风筝的少年。

  他果然没走。

  少年背对他,弯着腰,似乎正在专心致志地研究那根断裂的风筝骨,因此并没有发现谢晏已经回来了。

  谢晏想抬手捂住胸口喘喘气,但臂弯中沉重,抱着东西,是一大捧金灿灿的花枝。他好容易上来了,实在是没力气跳下去,又恐跌下去砸坏了他千辛万苦偷来的迎春。

  金英宫长得好的迎春其实就那么几棵,那么几棵上开得艳的就那么十几枝,几乎全让他给薅来了。

  金金黄黄,芳香吐露。

  大捧迎春几乎将他视线挡住,谢晏坐在墙头上将腿收进来,朝着下面少年的背影喊了一声。

  “——五郎!”

  谢晏捧起满怀的金芒,朝他炫耀道:“你看,春前第一霞!”

  这场梦境就止于少年闻声回头的一刹那。

  ……

  但随即,他又开始了另一场梦,但这梦并不如刚才那么轻松。

  他梦到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上游-走,像蛇,但又是热的。那东西每到一处,那地方就会疼得像撒了盐一般,又像是细密的尖牙在身上咬。

  起先只是咬胳膊和手,后来他下衣都被人除去,竟开始咬他的膝盖和腿。

  谢晏的身体忍不住抖,忽的膝盖被人拨开,他一下子疼醒了,长睫颤落,迷迷瞪瞪的睁开眼。发现床边坐着个人,但他视线疼得模糊,实在看不清,只觉轮廓如梦境里那个银蓝色衣裳的少年相似。

  “少年”气息低沉,许是并不高兴。

  他还在因为没有折到迎春花而难过吗?

  谢晏昏昏地伸出手去,想碰一碰他,但他坐得好远,怎么够也够不到,便想坐起来离他近一点点。但手才撑在褥子上,就被人摁住了:“别动,躺着。”

  那温热的东西仍在膝盖上缓缓摩挲,谢晏疼得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从一片模糊的视野里将他盯着,忍着疼将声音放软了,带着鼻音道:“……五郎,别难过……花,我给你折来了……”

  裴钧手一顿,浓黑如墨的眸中闪过一弧惊诧,他再抬头看去,谢晏已经闭上了眼,像是又睡着了。

  裴钧皱着眉,放开了左腿,握住他右侧的膝盖,向外分开一些,用手指沾了一些药膏。这药既然灵验,速效,就免不了一些疼痛。是故他才将药膏涂上去,谢晏就下意识将腿屈蜷起来,还用手往下拽着上衣,企图将露在外面的腿盖上。

  裴钧自然不许,以指腹融开了药膏,在他摔得青紫的膝上揉抹。

  谢晏又疼醒了,这回意识更清明一些,似乎是从摔懵的那一下中回过来了,哀哀唤道:“殿下……”

  裴钧握住他的腿:“你方才唤我什么。”

  谢晏更加不明白,仍是叫“殿下”。

  梦就是梦,他已忘了。

  “算了。”

  裴钧涂了两边膝盖,又顺着小腿往下查看,谢晏要把脚藏起来,但他下衣为了方便看伤口、上药,几乎被剥得精光,此刻只剩白绢软袜还挂在脚脖上,哪里能躲得开。

  “不……不用了,殿下……”谢晏醒了,自然反应过来殿下是在给他上药。可他不想上了,太疼了。

  但是没用,左脚很快就被裴钧给拿捏住了。

  裴钧一握住,就感觉到左脚的异样。

  不只是比右脚肿胖了一圈,更是他左脚踝上有异物,照它硌着掌心的硬度和大小来看,还不是个一般的小挂饰——恐怕就是害谢晏突然扭脚跌落的真凶。

  裴钧不顾谢晏反对,径直除去了他的软袜,这一看,便有些惊呆。

  “……”裴钧轻轻抬起他的脚,使他自己也能够看见,“谢晏,这是什么?”

  谢晏还头疼晕眩,草草低头瞥了一眼,也只看见自己白-花-花的一条腿,但他知道殿下说的是什么,顿时耳尖微赤,小声道:“小金鸡……”

  就是前两天,殿下送他的那只小项链。

  送礼物的那个时辰,是酉时,而且谢晏也属鸡,所以他是极其喜欢的,可以称得上是爱不释手。

  裴钧盯着他脚踝上的东西,白得似霜浸雪泡,比身体肌肤还要细腻的脚,原本只是送他当小玩意玩儿的金鸡,挂在红的绳上,连着几颗圆润莹亮的东珠,摇摇摆摆。

  他不由目光微动,但仍没好气地问他:“你把它戴脚上干什么?”

  这么大小的金属物件,藏在踝上,套进鞋袜里,可能舒服吗?

  谢晏缩了缩脚,没能挣脱出来,反而因为肿起而更疼了。

  他睫毛底下水雾迷离,只能任由殿下握着他的脚。但这姿势实在难堪,他以前从没有过这种感觉,恨不得将自己的脸埋进地洞里。

  此时裴钧为了上药方便,已经在拆解他踝上的小金鸡,挂饰上还穿着几枚珠子,几相碰撞,就发出叮叮叮叮的动静。

  这时裴钧捏着他伤肿的脚,又问了一次:“难道你这几日一直这么戴着?戴脚上?”

  “嗯。”谢晏又疼又面热,呜咽一声,“喜欢……这个呜……我弄坏了,修不好……就用绳子穿上,戴、戴在……”

  他那日得了小金鸡项链,是叫宝瓶给他戴在了脖子上。可是没几个时辰,他就不小心扯断了,金鸡和点缀的东珠滚了一地。

  他想修,但怎么也修不好。

  也去找了良言,但是阿言帮着府里人忙别的事,他等了半天一直没有插上话,又怕打扰他们,就讪讪地回来了。

  还想过找宁喜。

  但他担心宁喜知道了以后会跟殿下说,更担心殿下知道这件事,会责怪他不珍惜送的这些礼物。

  谢晏思来想去,忽然想到一个办法,他把断掉的链子藏进匣子里,用别的红绳重新把它们穿起来。可他手笨,一个人躲在床帐里弄了好久,把绳子一截截地都弄坏了,只能一截截地剪掉。

  最后成功时,只剩下手串宽窄的环。

  他又想,手串也可以,可惜戴上了才发现,它给自己做手串太粗了,一走动就会从腕子上滑脱下来。

  谢晏闷在屋里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一个好方法——既然做手串太粗了,做脚串不就刚刚好吗?而且套在鞋袜里,还不会弄丢。

  他觉得自己真是绝顶聪明,就这么办了。

  但是戴上了后又发现……它走路硌脚。

  可谢晏又不舍得摘,反正他平常也走不了多少路,忍忍也就习惯了。

  ……

  裴钧听完他断断续续、呜呜咽咽的自白,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红绳被谢晏系得死紧,裴钧未能解开,干脆拿剪子绞了,随着“咔嚓”那一下,金鸡落在地上,因为金是软的,一下子把尖尖的喙给砸瘪了。四散迸落的珠子撞碎了两颗。

  谢晏身体一僵,紧接着就心疼得掉泪,怎么也遏制不住。

  “……你,你值当的为这个哭。”裴钧见状放下剪子,不由摸了摸他的脸,一点点把他眼睛擦干净,轻轻笑话他,“到底有多喜欢?它把你脚都磨破了。”

  谢晏不管,裴钧擦多少他流多少,流得裴钧满手湿滑,越擦越抹得他满脸都是水痕。

  裴钧不知道他为什么能哭成这样,真不过只是一枚金挂饰而已,送他的时候只是觉得小东西好看,也没想那么多,自然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甚至拿去外面都值不了多少钱。

  他一瞬间竟有些心慌:“好了,别哭了。孤回头再给你买一个。”

  谢晏推开他的手,也不管额头还疼,膝盖青紫脚也肿了,头一回朝裴钧发怒,踹了他一脚,抽泣道:“我不要那些!算盘坏了,风筝也烧了……我就要我的金鸡……”

  “……”裴钧想了很久,才想起来他说的算盘、风筝都是什么。

  算盘是被皇后失手弄坏的,他无法。

  风筝是后来他与大皇子为了一件差事起了争执,大皇子的人举着火把让他将差事让出来,他不肯,当即就自己夺过来给烧了,还张狂跋扈地讥讽大皇子无能、窝囊,只会些威胁人的小儿把戏。事后连仅剩的残骸也没捡,径直离去了。

  ……原来他不是不在意,只是用了所有的力气去忍耐,克制。

  谢晏从不嚎啕大哭,即便心爱的小金鸡摔坏了,他也是垂着脸小声地流泪,只有从他时而憋喘的换气声中,才能听出他究竟有多委屈。

  谢晏揪起被角抹了下眼,忽的一只手抚上了自己的脸颊。

  他眼皮一颤,慢慢抬起来,还没有看清时就感到裴钧靠近了过来,一个个轻啄的吻落在他的眼下、腮边,直到唇-瓣也被轻轻地覆住。

  因饮了两杯酒,不敢再进一步,只是浅显地贴吻着。

  谢晏被迫止住了泪水,既生气想避开他,又舒服得想多一点,他左右矛盾起来,最后结局是只能僵持在原处发愣,被裴钧拿嘴唇将泪痕擦干了。

  “好了,不哭了。孤不对,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就弄坏你的东西。”裴钧低声问他,“孤给你修好。好不好?”

  谢晏垂眼看他,半信半疑:“真能修好?”

  裴钧又凑近,似乎想摸他的头发,但猛然想起他额头受了伤,只好将手落在肩上捏了捏:“孤不是都给你修好风筝了吗,金鸡自然也能修。”

  谢晏想了想,点点头。

  裴钧看终于将他哄好,松了一口气,过了会,又试探问:“那我们把脚踝上的药涂了?不然明天没法下地,就不能去打猎了。”

  谢晏这回抿起嘴,有些不愿,因为上药很疼。可是转念又想了想,他说的话确实有道理,他还没有去捉兔子小鹿和小羊,于是听话地点头。

  裴钧又握起他的脚来。

  药膏融开,一点点揉的时候,谢晏还是疼得抖了一下,忍不住将下唇咬住。

  等到把全身上下的伤处、青紫都涂完药,裴钧帮他取了干净的衣裤换上,谢晏的嘴唇都咬红了。

  他又喝了点水,躺下看殿下满屋子找迸落的珠子。

  谢晏心情又好起来,指着一块角落:“那,那还有一个。”

  闹完了一场,他又觉脑子里昏沉,强撑着闭上眼之前,裴钧已经将所有珠子都找齐了,正倒空了一只香囊,将小金鸡和这些零散东西装起来。

  他亲眼看到裴钧将香囊束紧,挂在了腰间,这才放心地躺在枕上。

  睡着前的最后一句,是:“殿下一定要帮我修好啊……”

  裴钧无奈地应了一声。

  -

  话音刚落,殿外宁喜轻声禀道:“殿下,林太医来了。”

  裴钧允他进来,自己坐在榻旁,一边观察林太医给谢晏查看伤口,一边用丝绢沾水慢慢擦着手,待手擦净了,林太医也看完了。

  “殿下,平安侯无恙,今日只是些皮外伤。”林太医阖上医箱道,“至于嗜睡昏沉,也是猛然撞了头部所致,一般来说,几个时辰过后便会好。”

  “脚上的伤厉害些,这几日多休息少走动即可。臣观殿下已为伤处涂了极好的药膏,那药估摸着涂个六七日,连疤也不会留……臣也就不再给开多余的药了。”

  “嗯。”裴钧沉沉一应,片刻,又皱了皱眉,“他今日哭闹时,提起了许多往年旧事。是否意味着,他思绪神智上……还有恢复的希望?”

  林太医静默了一会:“有……”

  裴钧一抬眼。

  林太医慢悠悠拖着长音:“还是没有……呢?”

  裴钧:“……”

  裴钧:“你已不会说人话了吗?”

  可是上次说人话的时候,差点被您砍了啊。林太医束着手,垂着头,干脆不说话了。

  裴钧咬牙切齿:“说,孤保证不砍你。”

  “那臣就说了。”林太医这才张口道,“臣以为……希望不大。当年半个太医院都去给平安侯诊治过了,各种各样的药试了个遍,为此还有不少同僚挨了先帝的板子,人人都是系着脑袋给侯爷治,没人不敢不尽心……即便如此,他也未有好转。只怕以后,也未必能有什么进展。”

  “之所以偶尔提及往事,也不过是残存的碎片。痴傻之人,大多如此。不然您若顺着那一点继续问一问,便知他颠三倒四,根本无法连贯前后。”

  裴钧道:“孤记得,惠宗十六年时,京畿有个王鸣案……”

  那个案子林太医知道,当时诊治是林家老父去的。

  王鸣案说的是个出类拔萃的太学弟子,某日踏青时落马跌了脑袋,回去后重病一月,再醒来时竟前尘尽忘,性情大变,再也不肯读书,反而开始吃喝嫖赌,流连烟花之地。

  如此半年有余,王鸣在青楼与另一名纨绔子弟,为争夺小妓大打出手,王鸣失手将对方推下楼梯,致其当场死亡。王鸣惊惧之下,也昏厥过去,又一次将脑袋撞了花瓶。

  待京兆尹遣衙役上门拿人时,王鸣转醒,竟然将半年来的事给忘了,反而想起来坠马前的记忆。

  拒不承认行凶。

  此案难断,因为两家都是勋贵世族,当时闹得很大,直接捅到了御前。这才劳动了太医院前去给王鸣诊断,看他失忆一事是真是假。

  摄政王莫非是想说,王鸣都能撞一下脑袋恢复记忆,平安侯也未必不能?

  林太医道:“王鸣之所以撞脑袋能恢复,是因为他起因乃是坠马,有瘀血阻了清窍,后来第二次撞击,反而意外将瘀处通畅,故而能够恢复。”

  “但,平安侯是高烧不止,直接烧傻了的,便是再撞八次脑袋也……”

  林太医不太好说下去了。

  听到这样的结果,裴钧眸色幽暗,也不知自己究竟应该高兴,还是不高兴。

  谢晏不恢复,就这样做个简简单单的人,虚幻地幸福下去,也很好。他如今掌控一切,保个天真的谢晏一辈子衣食无忧,易如反掌。更何况,将来还有甜甜,勉强算得上是个家。

  谢晏若是恢复了,就他以前那狗脾气,只怕闹得满虞京鸡飞狗跳。

  到时候中间再夹个甜甜。

  甜甜要是随自己也就算了,好歹沉稳懂事。万一随了谢晏——那就了不得,完全可以预料到什么叫“鸡犬不宁”的日子。裴钧单是想想就头疼。

  再者说,谢晏若是好了,肯定第一时间就把摄政王府给炸了,还可能跟他一块过?

  要是他俩不一块过了,那甜甜岂不成了单亲的可怜孩子?不管是有爹没娘,还是有娘没爹,到时候在虞京的皇亲贵胄圈子里,人家都要笑话她,欺负得她不敢出门玩,只躲在家里哭。

  那怎么行?!

  不行,所以谢晏还是傻着好。

  但裴钧又隐隐觉得,像是什么东西碎了,有了缺憾,总不完整。

  正想到这,裴钧忽的想起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来,他唤住了背上药箱正准备回去的林太医,将他引到外殿,到不会叫谢晏听见的地方,谨慎而小声地问。

  “他摔的这一跤这么狠,肚里的孩子怎么样了?孤的甜甜可有伤着?有没有小产之虞?”

  林太医:“……”

  林太医面露难色,后背的汗唰一下就下来了。

  他斟酌地看了看摄政王,也同样谨慎而小声地问:“……殿下,回答这个问题前。您能不能先赐臣一块免死金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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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问:甜甜今天苟住了吗?

  甜甜:……暂时苟住了QAQ……明天就说不定了。

  裴宝,你哪里来的自信,觉得甜甜随你就万事大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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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沉思)他要是好了,我俩这婚大概率得离。为了甜甜不当单亲孩子,凑合过得了,坚决不能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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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害怕,燕燕会治好的,只是不是通过磕脑袋……

  磕脑袋并不能治失忆,望大家不要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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