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清时欲言又止, 只得驭马而去。裴钧见他脸色难看比河堤草还绿,没再追究他偷窥平安侯的罪责,将墨马“功臣”的缰绳交给亲信, 挑帘便进了车内。

  抬眸看见谢晏为他铺好了身旁的软垫, 笑盈盈地等他过去, 裴钧连日来的疲惫和枯乏竟觉一扫而空。

  裴钧坐下来, 谢晏便凑到他身旁嗅来嗅去,直到捉起他的手, 放在鼻尖:“是什么味道?”

  温软的呼吸喷洒在裴钧指上,他指节轻轻一蜷, 眼波微动:“……大约是墨。”

  许是抄了太多的经文,连手上也染了墨香, 且申紫垣那儿的玄香墨是大虞朝独有的,里面加了他特制的香料,愈显得墨香味重,经久不散。

  “殿下-身上总是很好闻。”谢晏趴在他掌心多闻了几下, 唇珠鼻尖屡屡地蹭上。

  他的手还要往袖子里伸。裴钧莫名觉得手心都出汗了, 手指也变得灼热,正连胸口要也烫起来时, 谢晏被别的东西吸引去了注意,将他的手忽然丢下。

  毫无怜惜, 自然砸落在邦邦硬的案几上, 咚的一声。

  “侯爷,昨日的桂花蜜用完了, 今日带的是槐花蜜, 也很是清香绵甜。您的……”宁喜掀帘子进来,绿檀茶盘上放了只白瓷碗, 飘出殊异的香气。

  一抬头,撞上摄政王视线冷厉地揉着手腕,宁喜莫名感到阴风拂颈,巴巴地说完:“果、果茶。”

  谢晏开心地接过白瓷碗,一脸乖巧:“谢谢宁喜。”

  宁喜硬着头皮道:“不、不谢……殿下,您也喝吗?”

  裴钧阴恻恻道:“不必了,孤手疼,拿不动。”

  谢晏一听,立刻茫然看过去,仿佛导致他砸了手的罪魁祸首不是自己似的。

  但裴钧并不似他娇气,那点碰撞出来的红印早就消褪了,谢晏愣看也没看出什么来,愁了一会,又不舍地看了看手上的果茶,将瓷碗捧过去。

  “那我端着,殿下喝。”

  裴钧不喜食甜,且手也不疼了。

  但目光触及他捧着瓷碗的两手,玉葱似的白,还是将袖掩下,低下头含-住碗沿,就着他的手轻轻抿了一口。明明隔着碗壁,裴钧还闻到了他手上才吃过的梅饼的味道。

  “很甜。”裴钧垂眸看他,“这碗孤喝过了,让宁喜给你换一碗。”

  “可是还剩很多……宁喜也有很多事情,不要麻烦他了。”谢晏收回手,没有注意到身旁摄政王近乎直白赤-裸的目光,也没觉得喝他喝过的有什么不妥,只捧着瓷碗低头一口口地喝东西。

  裴钧眸色更深。

  宁喜此时虽然并没有什么其他事情,也不麻烦,但见状,知道此刻应该识趣,忙欠身避出车厢。

  -

  鹿鸣围场就在京郊,虽然并不算特别远,但因为是御驾出行,队伍庞大,光是宫女奴仆就不下两三百人,此外还有虞京贵胄们尾行,移动起来十分冗赘,稍显漫长。

  谢晏鲜少能够出门游玩,一开始还挺兴奋,趴在窗缝上朝外看,手里的点心渣在车窗外碎了一路。随车步行的雁翎卫的盔甲上,时不时就会落下几片窗旁吹来的酥皮碎。

  但好景不长,一个时辰过后,点心也啃了、瓜子也剥了,窗外的风景慢慢变成了一成不变的田野树林。谢晏渐觉无趣,此刻已经吃不动任何东西了,脸上隐现累倦。

  殿下在案桌上批改奏折,听宁喜的意思,是他这几日都忙着别的事,所以落下了很多公务没有做完,所以此刻要额外多努力一些才行。

  但他也已经很多天没有见到殿下了呀……

  不过,以前阿言教他学认字、写字的时候,也是一样的,要是他哪天偷懒了、或者假装不舒服,没有练习,第二天都要补回来。如果宝瓶这时候喊他出去捉知了,阿言就会生气,将宝瓶大骂一顿,赶她出去。

  谢晏不想被赶出马车,所以没有给他捣乱。

  幸亏还有宁喜给他送来的一些小玩意,不然只怕无聊死去。

  谢晏手上拿着的是支银柄翡翠缳九连环,很漂亮,亦是这几天摄政王送他的,他至今还未学会怎么解。昨日魏王去找他玩,也只解开了三缳,还说要带回去研究,谢晏没给。

  魏王那么笨,带回去万一给他玩坏了怎么办?

  他都还没有玩够呢……

  谢晏拿着九连环,凑到正忙着翻阅奏折的裴钧身边,想着只是近一些,应该不算打扰。他坐在旁边,时而抬头看裴钧写字,时而低头拨弄手上的玉缳。

  他自己玩了好一会,玉缳已经被他攥得生热,他抬头看了一眼裴钧,想说话,但见他还在写字,只好取来宁喜留下的红枣果酪,默默地喝。

  红枣果酪对身体好,不仅对他自己好,他多喝以后,肚子里的甜甜将来也可以生得白里透红。

  小崽是要白一些才好看的。

  不然像宁喜说的,魏王出生的时候就又黑又皱,很丑,就是因为没有多喝红枣果酪。

  谢晏开始胡思乱想,思绪纷飞。又过了好一会,果酪也喝完了,他又瞥了裴钧一眼,见他终于批完了奏折,正要高兴,又看他拿起了别的信件,开始回信。

  谢晏握着九连环等了很久,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殿下,你什么时候写完?”他又怕裴钧嫌他烦,小声多加了一句,“……这一缳我不会解。”

  裴钧正给北境军统领回信,是一些例行军务,但信才回到一半。他本想将信回完再说,但无意瞥了一眼,看到青年垂着颈子,好似被冷落了许久一般。

  略顿了顿,还是放下了笔:“哪里不会?孤看看。”

  谢晏眸中顿时亮了,挤到他身旁:“这里不会。”

  裴钧接过他的手低头看了眼,一时无语。

  ……这不叫“这一缳”不会,这根本就是“第一缳”都不会。

  九连环是谢晏七八岁时就玩腻了的东西,裴钧没想到到谢晏二十一了,自己竟然还要从“第一缳”开始重新教他怎么玩。

  纵然如此,裴钧还是握着他的手,一步一步地耐心教他。只是九连环本就是益智游戏,谢晏伤的恰就是神智,他理解得很慢,每一个步骤裴钧都需跟他讲许多遍才行。

  讲到后来,谢晏似乎也察觉自己比魏王还笨,不再反复问了。

  直到裴钧发现他不说话,只呆愣愣地听着,不由也默了一默,道:“……是孤说话太快了。没事,孤这次慢慢地说。”

  这回确实慢了很多很多,他将谢晏环在身前,把着谢晏的手,一点点地教他怎么穿缳、怎么引缳,每一步教完了再为他恢复原样,让他自己试着穿。

  翡翠玉缳在两人手中玎玎珰珰,染上彼此交融的温度。

  谢晏忽的仰起头来,去看上方的裴钧的脸。

  裴钧发觉了,也不由低头。

  他的脸颊白而细腻,一双眼睛明亮清澈,不是纯乌,而是泛着淡淡的琥珀色泽,又因半掩在上翘的睫毛下面,而显得眼神愈发温暖柔和。

  裴钧就这样被他注视着,愣了一瞬,低声问:“怎,怎么了?”

  谢晏一笑,似四月春风:“我好像学会了。”

  他眸光潋滟如西子湖水。

  裴钧却觉烫若炭火,天气分明并不热,自己却有涔涔汗意往外冒,那汗意从心腹烧起来,令他浑身无处不烫,于是闷声将头转开了:“学会了就好,你自己练习罢。”

  很快车内又恢复原状。

  裴钧继续回信,谢晏坐在一旁玩九连环,现下他已能靠自己解开四缳了,比魏王强,正在按殿下教他的办法练习下一缳。

  玎玎珰珰了一会,谢晏手有些酸,他再一次转头看向裴钧。

  裴钧这回立刻察觉到他的视线,笔下一停:“又不会了?”

  “不是。”谢晏试探地问,“我有点累了,我能坐到殿下怀里吗?”

  裴钧皱眉:“……”

  谢晏以为他不满自己打扰他写字,嗫嚅地道:“殿下写字用右手,我坐在左手。我不说话,也不会给你捣乱……这样也不行吗?”他眸睫一垂,掩去了眼中遗落的黯淡,“那好吧。”

  裴钧沉默了一会,感到某些方面要遭,本能告诉他应该趋利避害,对此拒绝,但嘴和舌却控制不住地自己动开了。

  他听到自己鬼迷心窍的声音:“进来罢,别乱动。”

  谢晏一点反悔的时间都不给他留,立刻开开心心地钻了进去,一到他怀里,就习惯性地蹭了蹭他的颈侧。而后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答应了他不会乱动,连忙坐好,将笔放进他手中,期待地想看他写字。

  他脸色变得如此快,裴钧蓦然觉得自己中计了。

  ……但人已经进来了,很乖,还很规矩。

  裴钧没理由出尔反尔,纵使心下有一万支号角警告,还是抬起左手将他揽住了,扶着他的腰。迫不得已提起笔来,继续写信。

  谢晏看了许久,马车有轻微的颠簸,虽然幅度不大,但桌案上笔洗里的水还是会晃。殿下的字却很平稳,好像丝毫不受道路颠簸的影响。

  但他看不懂信上写了什么,只是觉得殿下的手和字都很好看,比窗外的风景好看得多。

  他看着看着,就困了,虽然心里一直警醒着不能闭眼,不然一定会栽过去撞到殿下的右手,害他写不好字。但意识却不听使唤,在马车有规律的摇摆中渐渐远去。

  裴钧单手折上书信,倏的听到叮啷一声。

  谢晏一直紧紧握在手中的九连环摔在了膝上,他头一沉,意识彻底散开,歪在裴钧的肩窝里睡过去了。

  裴钧一顿,下意识屏住呼吸,折信的动作也放得很轻。

  睡着后的谢晏不再紧绷自己,亦不会克制,他重新变作一副懒散猫儿的模样,贴在裴钧怀里无意识地蹭了几下。

  他不知梦见了什么,指头改为捉紧裴钧的衣布,眉头微绉,口中含混呢喃:“殿下,唔……今天还……不回家吗……”

  裴钧抽了几次自己的衣物,用不了片刻都会又被他捉住,好似他心中不安,此刻非要抓住点什么才能好眠。

  因他不断乱抓,衣襟被他扯松,原本浅揣在内的护身符也被他扯了出来。

  裴钧捡起他的九连环,收在一旁,将他手指轻轻舒展开,把申紫垣给的护身符锦囊塞进他手心,代替自己被抓皱的衣布。

  布料相似,都很华贵,还绣着纹。谢晏也没觉察出不同,便将之握住了,这回没人跟他抢夺衣布,终于肯老实入梦,不再折腾。

  好说不说,裴钧虽常常骂申紫垣“狗道士牛鼻子”、“迷信愚昧,不值一提”,实则,申紫垣本人博学多才,涉猎三教,在大虞地位尊崇,位同国师。

  裴钧嗤笑一声:“高人开光的护身符,拿来给你压惊,真是便宜你了。”

  谢晏似回应般,唔了一声。

  他困时声音喑哑迷蒙,使人耳痒。

  “唔什么,还不满意了?不要就还给孤。”

  裴钧自言自语,垂眸端详他片刻,雪肤殷唇,眉若烟云。他拨开了怀中人额前垂落的碎发,轻轻拢到耳后,须臾,二度鬼迷心窍,挑起他下颌,略低下了头。

  “……”

  谢晏指尖勾起,眼睫上蒙一点水雾,护身符上缚囊的红绦绕进了他指根处。

  “又哭什么。”裴钧道,“……殿下今天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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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隐有兽鸣。

  鹿鸣围场要到了,却不知心野上这只鹿,要用几石的弓才能射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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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燕燕:要抱……我乖……那好吧QAQ……(娇娇三连)

  裴:烦人……不行……进来吧……(真香三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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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王:(蜷缩)快乐都是你们的,只有我活的像个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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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

  昨天紧急接到编辑通知,说‘春风一度’词语敏感,不太合适做文名,所以要改。

  然后因为催的比较着急,本取名废毕竟是取名废……就先用了现在这个名字……

  所以虽然它改了一个土土的名字,但它还是它,是娇娇燕燕!呜呜你们不要不认识了而把我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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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顺便,果然骚人在民间,为大家分享一下评论里几个了不起的文名()哈哈哈虽然没能采用但还是爱你们的:

  《瞧他“魅”色撩人》(id总攻不攻)

  《我也不想被钓,可是他对我撒娇耶》《无中生“崽”》(id扛起彩虹大旗 )……是啊,可是他对我撒娇,还说可以给我生崽耶!

  《装傻白嫖一老公》(id木苏 )

  《摄政王的竹马一傻孕三年》(id海螺)……孕三年啊喂?

  《关于甜甜是怎么来的》(id。。。。。)……甜甜:这个问题我也很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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