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到了上巳雩祭的日子。

  摄政王连续斋戒了三天, 这日寅时便起来沐浴焚香,澄净身体。

  宫人已经提前备好了祭礼所需的袍服冠冕,从里衣到绉纱, 一共七层, 每一件都以暗纹绣着应和天地阴阳之道的纹饰, 华而不耀。只是有点重。

  由宫人伺候穿衣时, 裴钧看见申紫垣依旧坐在窗边,他自前夜便一直做着什么东西, 像是在金属上凿刻。

  上巳节对大虞朝来说是个颇为隆重的日子,举办雩祭的祈天坛内缀满了彩绸。昨日起民间就已十分热闹, 小石昨日来时,声情并茂地形容了街上的繁华。

  裴钧心里存着许多杂事, 这几日并未睡好,夜里略歇一会也是接连做梦。

  一会儿是燕燕哭问他怎么还不回家,是不是将他忘了;一会儿是谢晏雷雨天缩在墙角,捂着耳朵瑟瑟发抖;一会儿是段清时砸上门来, 说今日无论如何, 都要领义兄回去。

  然后又梦见谢晏不肯跟他走,隔着窗户, 拿吃了一半的苹果砸段清时,砸得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红。

  裴钧在梦里笑了一下, 醒了, 睁开眼,既没有苹果也没有谢晏。

  只有燃着小豆烛的案桌, 和没抄完的经文。

  但三日清修闭关终于熬到头, 雩祭过后,收到御帖的达官显贵、皇室宗亲们便会启程前往鹿鸣围场。

  裴钧回过神来, 举平了双臂,任宫人为他整理层层衣袍,又有人拿了女子上妆用的脂粉,遮掩他眼下的乌青。

  他微阖双目,闲说道:“孤听宫里的老人说,你生时天降祥瑞,有鹤东来。五岁时便曾预言我朝与西狄将有一战,大虞大获全胜、勇夺三城。结果不足两年,此言果真应验。后来朝中诸事,你也都预言真实……你因此便有了‘天算子’的名号。”

  申紫垣仍在以小工具敲敲打打,头也没抬:“不过是稚童痴语罢了,难当‘天算’之名。”

  裴钧转身看向他:“你当真会预言未来之事?”

  申紫垣笑道:“因果循环,自有定数——所谓预言,不过是对当下形势,及其发展趋势进行分析,由此对未来最有可能会出现的结果进行推断罢了。”他略一思考,“观一角而知全身,和雁翎卫断案差不多。”

  他放下凿子,吹了吹手上的尘屑:“一旦将来事态发展与所谓‘预言’有所吻合,哪怕只有一成相似,众人震惊之余,稍加联想、发酵,自然会对号入座,将剩下的九成为我补齐——于是从结果上看,就好像是‘预言’应验了。”

  “之后事态如何偏离,便就不重要了,因为众人只会惶恐于我的‘预言’,而非事实真相。”

  裴钧只是与他随便聊聊,并没有想到他当真毫不保留,不由沉默了一会,道:“如此实话实说,就不怕孤治你欺君之罪?”

  申紫垣自小钵中舀起一勺清水,依旧做着他手上的工作,波澜不惊:“殿下何曾信过我,既然不曾信过,自然算不上欺君。”

  裴钧喜欢与聪明人说话,倒是有点可惜他生在道观,若是生在世家,或许可以为国效力。

  他问:“那你可曾后悔过预言什么?”

  申紫垣抬眼向他一瞥,静了静:“或许有……人都有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的时候。”

  后面半句他说得模模糊糊。

  裴钧没听清,只当是什么隐秘难言之事。人食五谷,便生五情,他没有无端就揭人伤疤取乐的恶癖,不再继续追问,而是转变话题。

  宫人为他披上最后一层绉纱,裴钧自己接过玉珏礼剑佩在腰上:“说起来,先朝时,上巳雩祭都是双曜宫主持……你整日问孤要钱要财要声名,不像是清心寡欲一心修行之辈,孤倒是好奇,怎么雩祭这份肥差,你就拱手让给了钦天监。”

  申紫垣手一滑,刻刀在拇指上剌了一道口子。

  他顿了顿,直到鲜血渗出滴到桌上,才回过神来,低声道:“祈天坛太远,我去不了。……且我发过誓,此生不再踏出双曜宫一步。”

  “为何。”裴钧讥讽道,“总不至于是预言有误,觉得丢人,从此不敢见人了?”

  申紫垣不说话,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总不能是真的猜中。

  裴钧:“……”

  申紫垣叹息:“我确实曾经做错了一件事。”

  他仰望着抄经殿深邃高远的穹顶,仿佛经年的腐霭朝他压下来,往他年轻的脊骨内灌入了陈朽之气。他苦笑了一下:“我不知究竟如何才能弥补……所以只能清修忏悔。”

  裴钧不知该如何说。

  还未再张口,申紫垣就敛去凄清,以巾帕按住伤口,起身走来,将手中雕刻数日之物装进了早就准备好的袖珍锦囊,锦囊上的绣样是象征驱邪避恶的玄武纹。

  他将锦囊硬生生塞给裴钧。

  裴钧蹙眉:“这是何物?”

  “护身符,金片刻的,每一笔都以平安咒加持。”申紫垣语速飞快,似乎也鲜少做这种腻歪之事,“下次再见殿下,恐怕得明年这个时候了。殿下带着它,微臣预祝殿下今年春猎拔得头筹。”

  “你在孤面前,难得自称微臣。”

  裴钧沉吟望着手里的护身符,眉头更深,悠悠地看着他:“这是何意?莫非……你明日就要坐化了,赶着今天给孤留遗言?”

  “……”申紫垣气得倒吸一口凉风,脸色变道,“殿下再不走,我才要坐化。殿下赶紧走吧!若是这几日没有下雨,殿下也别忘了答应我的事,为双曜宫翻修大殿!”

  “牛鼻子,是一点便宜都不忘占。”裴钧笑骂了一句。

  推开抄经殿的殿门,朦朦朝日从云层中破下几缕金光,日色纯净,果真是个大好的晴天。

  裴钧感受到温和的春风自耳边拂过,他蓦的回头问道,“这符孤用不着,但好歹是开了光的,浪费怪可惜……若是送给他人,可还管用?”

  申紫垣:“……”

  申紫垣卷起他此前写废的一沓纸张,厚厚的一筒,作势要丢过去,没好气道:“殿下就是把它挂狗脖子上,狗都能长命百岁!”

  他未能将纸筒扔在摄政王身上,因为有宫人领着钦天监礼官跑了过来,说吉时快到了,辇已备好,观礼的簪缨贵胄们都差不多集侯在了祈天坛,急-促促地催着摄政王出发。

  裴钧还有许多话要问,但都来不及说,不得不先离开双曜宫。

  申紫垣盯着裴钧离开的方向,许久才重新低下头,看着手中展开的他抄经无聊之际乱涂的废纸。凌乱的练笔字迹里夹杂着大大小小、歪歪斜斜的柴火小人。

  他想起那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稚嫩画作。

  ——大概是如今的谢晏画的。

  他后来见摄政王背着人,又偷偷拿出来欣赏了几次,神情是人所罕见的柔和。

  不过是小小一张图画,就让素来杀伐狠绝的摄政王卸下了他重重包裹在外的凶戾,连背影都染满温情。

  申紫垣收拾起桌上笔刀,将废纸丢进火盆里烧了,他望着灼灼火苗,不知该欣慰还是唏嘘,摇摇头道:“或许,这也是天命。”

  -

  雩祭不过是做做样子。

  且看今日阳光璀璨,百官站在祈天坛下,晒得脑袋疼,这鬼天气变得真是跟翻书一样快,全然一扫前几天阴雨连绵的势头,看样子是断然下不来雨了。

  只有一人心情舒朗,便是摄政王。

  最后一样章程刚一走完,摄政王便大手一挥,宣布宗亲显贵们可先行启程,去往鹿鸣猎场。

  春猎是继上巳祭礼后的最要紧的活动,大虞尚武,就连科举都多一样射艺,可见其重要。这不仅是众臣彰显英姿,以在皇帝面前展露才艺的好时机。更有不少臣子会借此机会,暗暗给自家女儿们相看文武双全的金龟婿。

  春猎上不是没出过黑马,正比如前年春猎,新晋状元郎便大出风头,只以一箭只差,惜败于雁翎卫指挥使纪疏闲。如今位状元郎,已是青云直上,年底时还做了文宣侯府的乘龙快婿,真是好不春风得意!

  有了状元郎珠玉在前,这回的鹿鸣围猎,虞京诸家的公子哥们早早便开始练习,只盼一展风采。

  当然,这一切前提是——摄政王不下场。

  否则以摄政王久经沙场,以一敌百之姿,这些常年浸淫于京城软红十丈的公子哥儿们,便是合起伙来,恐怕都没可能多一丁点儿的胜头。

  -

  往年去鹿鸣猎场,都是小皇帝坐车,摄政王骑马伴驾。

  那是一匹乌黑油亮的高头大马,鬓毛迎光下闪耀着墨紫色的宝光,金马掌更是熠熠生辉。摄政王一袭劲装跨于马背,容貌俊秀,威严冷肃,即便声名有些凶残,出城时也少不了有少女们躲在两边高楼的窗户后,偷偷地打量他。

  但今年奇怪,十里御军中除了气势恢宏、鸣锣开道的御驾,并不见摄政王风姿,只有指挥使身骑金络青骢,守在御驾旁,而那匹锋棱俊美的墨马也不见踪影。

  ……倒是队伍后面多出了两辆华贵马车,周遭有严密的铁甲雁翎卫护卫,许是哪位新贵。

  也有看热闹的百姓,纷纷热火朝天地猜测,有人说是皇帝伴驾的-宠-妃。

  “戏文里不都唱了吗,皇上微服私访,都是带着最心爱的妃子的。一路上你侬我侬,查案破敌,还会传出许多佳话……”

  “你脑子坏了?陛下才六岁!”

  车里坐的,自然不是六岁小皇帝的童养媳,正是新得-宠-正炽手可热的——平安侯谢晏。

  谢晏舒适地坐在铺了厚厚一层软毯的马车内,面前的小桌案上是宁喜早就备好了的瓜子水果和干果,还有新买来的一套酥和斋的点心梅饼。

  他眼前一亮,拿了一块梅饼来吃。

  连吃了两块,嘴里腻了,他放下梅饼又从干果盘里拿起核桃玩。

  正好宁喜掀开帘子进来伺候,脸上一团和气:“今日车马队伍纷杂,侯爷不要乱跑,殿下跟人吩咐完公务,一会便来了。”

  谢晏点头,舔了舔唇问道:“宁喜……我渴了,想喝殿下昨日买给我的果茶,还有吗?”

  他说的是昨日小石从双曜宫带回来的礼物之一,是烘干了的果片和玫瑰花瓣制成的,饮时用热水浸泡、淋上蜂蜜,滋味甜美,颜色也缤纷。平安侯十分喜欢,临睡前还喝了一大碗。

  今日出门时急,因得赶上御驾出行的队伍,所以谢晏没来得及吃东西,宁喜忙应诺:“有,有的,奴这就去取。”

  谢晏翘着脚乖乖等宁喜去取果茶,忽地窗外传来声响,有人跟他说话。

  “晏哥,里面是晏哥吗?”

  之前段清时骑在马上,瞧见这驾马车被雁翎卫护卫严密,又有宁喜进进出出,便知道其中定然坐了谢晏。他远远眺见摄政王还在紧前头,正与指挥使吩咐什么,不在近旁,便打马上前。

  因并未强闯,只是隔着一小段距离靠在窗外,雁翎卫没有立即呵他离开,这便给了他趁机说话的机会。

  谢晏从窗缝里瞥他一眼,似乎想起来了:“……是你。”

  “晏哥,是我!”段清时心下一喜,追着道,“我这段时日夙夜不歇地练习了骑射,手都起了泡,虽说不及晏哥当年风采,但绝对可以射中飞雁奔鹿。我若当真射中,我们能单独说说话吗?就我和你,我有许多话想与你说。”

  车窗只开了一指宽的缝隙,其内身影绰绰。

  段清时盯着他的侧影,握着缰绳的手略重了些力气,说道:“……晏哥,长公主府虽然没了,但我在旁边新置了宅子……你早日回家,让我好好照顾你。”

  车内谢晏唔了一声,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段清时忙趁热打铁地说:“晏哥,他并非是个好人,对你也不过是图一时新鲜,去年他府上还横着拉出去了好几具女子尸体,可见凶残!”他语气中带了几分讨好,“你与这种人一起,我,我会担心……”

  木质车窗吱呀一声。

  青年总算将车窗推开更大的一隙,纤长秀气的睫毛垂落着,扇阖间,仿佛是一尾羽尖轻轻地在人心口上拂扫。他生着一双多情目,从前眸色犀利时并不突显,如今眼神懵懂,看谁都像是含情脉脉。

  纵使外面已然转暖,马背上众青年才俊们都已换上了显露身材的轻薄春装,他却依然穿着薄披风,白皙的下巴埋在立直的高领内,嘴边还沾着一点核桃碎屑。

  诱人揩撷。

  段清时心下乱撞,不知为何,面皮不由自主竟红了起来:“晏、晏哥,你有话要跟我说吗?”

  谢晏点点头,主动看向他,说:“你能靠边点吗,你挡到殿下的马了。”

  段清时:“……”

  驱马而来的裴钧见他们二人隔着车窗交谈许久,不知道都说了些什么,段清时脸上还飞了一层莫名其妙的绯色。

  裴钧在双曜宫抄了三日乏味经书,多夜难眠,出了祈天坛刚褪-去祭礼袍服,就匆匆赶来,都未来得及见到车里这个人一面,竟叫什么腌臜玩意儿抢了先?

  宁喜做什么去了?雁翎卫都干什么吃的?再不济,良言那只狗腿子也不在?

  连个段清时都看不住!

  他本心情不愉,几欲扬鞭将碍眼的段清时卷下马背,但听到此刻谢晏这么说,又转头看到段清时带笑的脸皮顿时僵了,红肤上又添一层苦瓜色。

  谢晏视线越过段清时,朝他后面唤道:“殿下~”

  声尾像是带了勾子,微微上扬。

  裴钧心情又变好了,绷直的唇角隐散出一点笑意。

  ——这几日送他这么些礼物,真是没白送,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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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裴:老婆撒娇,东西没白送!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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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们,刚被编编通知,这个文名不太和谐QAQ

  取名废的我跪下来求大家,有奖征集新文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