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兔儿爷>第35章 第 35 章

  几个人喝的东倒西歪,互相搀扶着出了桂川,留下一串零零散散的影子,六个人的时光只剩下五个,大家都难受,但谁也不说。

  “小顺儿没了”等人都走了,琴茶才缓缓开口。

  “是,埋在哪儿了?”生颐问。

  “他们说就埋这儿了”

  “好,改日去看看他。”

  “给他带个弹弓和木剑,他小时候最喜欢的。”

  “我明白。”

  琴茶叹了口气,揉了揉鼻子,他又想抽烟了。

  “好了,知道你们都是一路人,感情好,别难受了,想点别的。”生颐拍了拍他。

  院子里只剩下琴茶和生颐,两个人无言。良久,琴茶才犹豫着开口:“你知道吗....你哥他....”

  “他怎么?”

  琴茶顿了顿,鼓起勇气一股脑儿地说:“他做汉奸,你知道吗?”

  “什么?”生颐不可思议地看向他:“这话不能乱说,他虽然人不好...”

  “他真的是汉奸”琴茶一字一句地说:“他给日本人做事!”

  生颐变了脸色试探着说:“不能吧,说不定和你一样,是被误会了....”

  和我一样?什么和我一样?

  琴茶的神经被刺痛了,他大声嚷起来:“什么叫和我一样?生颐,你哥哥是汉奸,他在给日本人卖命!”

  “你这么大声做什么!”生颐也提高了音量。

  “你不信我?我那天开枪打的就是和他一起的日本人!”琴茶道。

  “我没有不信!”

  琴茶愣住了,他看到了所有人眼中的英雄自私的一面。为了保住他们洪家....

  “洪生颐”琴茶冷笑道:“怎么,对我教训的头头是道,让我和一郎撇清关系,到了他你就装糊涂?”

  “他是我哥哥!”生颐瞪着眼睛说。

  “是,他是你哥哥,你们是兄弟,那我呢?我是什么?在你眼里我算什么?”

  “兔儿”生颐的语气软了下来,他向前一步,拉住琴茶的手:“他是我哥哥,是我唯一的兄弟了,我们身体里都流着洪家的血液,如果我死了,他就...他娶个好女人,洪家还可以.....”

  琴茶不明白,生颐是读过书,接受了先进教育的人,怎么还忠于那些延续香火,传宗接代....像戏里那样,自由自在的谈情说爱,多好。怎么爱情和后代总要掺在一起?

  “为什么?”琴茶问他。

  “他是我的亲人。”

  琴茶接不上话。他从六岁起就没什么亲人了,他哪里懂什么家庭,什么亲人。是,生颐说的这份感情他没尝过,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儿。他理解不了,索性不说话了。血缘是天生注定,他做什么努力都改变不了。

  血缘生来注定,就像现在他还经常想他娘。尤其这几天,他受了气,做梦总梦到他娘。他又回到小时候,但是不在桂川了,在那个江南,那个多雨的江南,和爹娘一起,架着小小的船,船在湖上飘。

  那些日本人,那些冤枉他的百姓,都变成了他梦里的小孩儿。他被那群小孩儿欺负了,抢了玩具——或者推了跟头,就哭着回去找娘:“娘!他们都欺负我!”娘就会很温柔地给他擦去糊了一脸的鼻涕眼泪,吹一吹他的伤口:“栓子不哭啊,栓子最乖了。来,娘吹一吹,吹一吹就不痛了。”

  他会乖乖止住哭泣,好讨得娘的夸赞。或者更加悲惨地哭出来,骗得娘的一块糖,或者一片山楂片——在梦里有娘安慰的时候,他总能忘却了痛苦,但是梦醒了之后,他还剩什么呢?

  有家的滋味儿真好,在梦里是假的,都那么让人幸福,怪不得自己怎么付出都比不上他心中的血缘。

  他爹让他结婚他便结。他哥哥做汉奸他充耳不闻。自己呢?又算什么?

  在吴小姐那跌一跟头,在这里又跌一跟头。

  琴茶,你就爱犯浑。

  “所以你可以原谅你哥哥做汉奸?但不能原谅我是吗?”琴茶咬牙切齿地问。

  生颐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正要辩解什么,琴茶冲了上来,揪住他的领子:“所以我做什么你都不在意是吗?因为我不像你哥哥,我没有你们洪家的血统。我也不是吴小姐,不能和你结婚生子,所以我他妈活该!是我分不清自己几斤几两非要和你洪生颐凑在一起的!你那天怎么不开枪打死我?”

  “兔儿!”生颐一把把他搂在怀里,摸着他的头:“瞎说什么,你重要,你比他们都重要,就是因为你太重要了,我才在意你的一举一动,兔儿,我错了....”

  “洪生颐,你的话我他妈连半句都不信,你装什么英雄好汉,你他妈也就糊弄糊弄我琴茶罢了!”

  “我对你说话没带半句假!”

  “你只会说好听的!”

  屋里的老伙计出来:“怎么没两天又吵架啦?洪少爷,你不要和他吵架,他最近状态不太好,你让着他点儿!”

  生颐点点头:“叔,我知道了,你回去睡吧,有劳您嘞。”

  “他啊——”老伙计使了个眼色。生颐懂了,这一阵子事儿太多了,琴茶心里不好受!

  琴茶温和地对怀里的琴茶说:“快别吵了,把他们吵起来了。”

  琴茶别过脸不去看他,低低地说了声:“谁要和你吵了,你就是见不得我好过!”

  “我哪有!我最希望你过的好,当初才把你留在北平,我还给你留了一大笔钱,你去取没有?我就是希望没了我,你也能好过,一个人好好的,快乐的。把我给忘了,别惦记,可谁知——”

  “别惦记!说的轻巧。”琴茶的语气微微有些好转了:“你甩手就走,多潇洒。你说忘就忘了,是不惦记,可我——我等了你八年,我想你想得要疯了。”

  “我也是,兔儿”生颐微微低下头,:“我也很想你,你不在的每一天里,我都很想你....”

  “行了。”琴茶好哄,就冲生颐这句,他就没什么脾气了。“进我屋里吧,有东西给你。”

  生颐跟在后面,进了琴茶屋里,琴茶从柜子最深处翻出了一个被雪白的手帕包裹的玉扇坠儿,递到生颐手里:“我没亲人,也不懂你说的那种感觉。这是我娘给我的,我一直没舍得戴,看到它我就会想起我娘,你收好它。从小到大一直都是你送我东西,我也没什么能给你的。小顺儿没了,我俩谁会死,什么时候死,谁也说不准儿。要是我先死了,你可别把我忘了,你要记得我和你的那些好日子,可别总记得我俩吵架...”

  “怎么会”生颐说:“我记得你的糖炒栗子,记得你对我的好。”

  那是琴茶第一次吃糖炒栗子,那天唱了好多场戏,师父给他们买了满满一盆。小小的琴茶老远就闻到了香味,他挤过去,伸手抓了一把,滚烫,烫的他差点叫出来。但他还是忍着痛,捧着一捧滚烫得像小碳粒般的栗子,一路小跑地穿过大街小巷,唱戏太久了,腿都发软,也不知道一路跌了多少跟头,衣服都摔破了,栗子却一个也没掉。

  他捧到生颐的面前:“快吃吧,好香的栗子呀!”他不知道,少爷们是不屑于几个栗子的。

  生颐忘了那些栗子是什么滋味了,只记得琴茶手心里那密密麻麻的烫出的水泡,让他整颗心也痛起了泡。

  “你也要记得我的好”生颐说:“别老记着我惹你生的气。”

  “记着呢”琴茶作揖笑道:“还得多谢少爷捧场。”

  那些年,场场都来的,坐在台下的洪家少爷。替他打抱不平,替他欢喜替他忧愁,惹他欢喜又让他难过的,洪少爷。戏唱到一半儿时,众人起哄,琴茶便知道,又是生颐给他赏了钱,又是大手笔。琴茶对自己的实力还是很清楚,他承认,桂川的一半儿都是让生颐给他捧起来的。

  生颐总是这样,什么都想着他,却又什么都不愿意说。

  “别吵架了。”琴茶说:“何必呢,在这年岁,我们还能遇到就够不容易的了,何必天天吵架呢。”

  记着我的好,我们好好儿过。

  生颐点点头:“兔儿,我明天不来陪你了?”

  “怎么?”琴茶警惕起来。

  “上面有任务,我得出去一趟。”

  “我和你一起!”琴茶赶紧说。

  “那么多鬼子,你不怕?”

  “我不怕!”琴茶认真道:“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快行了,我连自己都救不了了,还能保护你?”

  “我不要你保护,我跟着你就行了,不给你添乱。”

  “当真?”

  “嗯!”琴茶点点头。

  虽然生颐不放心琴茶和自己一同冒险,但他也不想和琴茶分开,这年岁里,说不准哪一面就是最后一面了....

  生颐给了琴茶一粒药丸,:“他们抓到你之前,你先把药吃了,死就死吧,别等他们动了刑,至少死亡是不痛的...知道了吗?”

  琴茶接过来:“死亡有时候果然是最好的去处。”

  但现在不是,现在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哎”生颐突然道:“今晚你给我唱一出戏吧?”

  “唱什么?”琴茶道:“又不是没听过,非要今晚,你不是不爱听戏吗?”

  “你没为我单独唱过。”

  “改日?”

  “这年岁,什么都不能拖。”

  “较什么真啊——听什么?”

  “都可以,我又听不懂。”

  “瞧你”琴茶笑着,进屋换了衣服。

  那把扇子摆在了床头,红色的蜿蜒长河,抽刀断水水更流,和生颐的恩怨,这辈子是尽不了了。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

  他笑,生颐的眉眼仍似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