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吴天娇伏在桌前,整理着这几天的情报和地图。她记不清这是第几次看了,哪里里是军火库,哪里有军队,她闭着眼睛都能找出来。
她本来不喜欢这份工作的,她也想像其他女孩子一样,烫头发,买衣服,挽着心上人去看电影,可是和生颐合作,似乎枯燥的工作都比电影有意思。正当想着,仆人敲了敲门:“小姐...”“怎么?”吴天娇看到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就有种不好的预感:“洪家托人捎了口信,问婚礼能不能推迟.....”
他的话还没说完,吴天娇的眼泪先涌了出来。她一把扬下了桌上的茶杯:“说推迟就推迟!随他的便!洪生颐!真拿自己当什么人了!”“怎么啦怎么啦”吴老夫人听到动静,赶忙跑到楼上。“娘!”吴天娇拖着哭腔扑进洪老夫人怀里。“好啦好啦,这么点儿事儿也值当哭啊,推迟一阵子,又不是不结了,婚都订了,早一天晚一天的差别而已,有什么好哭的?两口子将来一过就是一辈子,还差这么一天半天的?”
吴天娇不说话了。没人懂她。
“七七”之前,她还是衣食无忧的大小姐,现在,她每天都死里逃生。她怕死,怕得腿发软,但是一想到洪生颐,她全身都有了力量。她钦佩他,在战乱中临危不惧,在死亡前挺声而出。他金戈铁马,让她魂牵梦萦了无数个黑夜。
如果和生颐能够结婚生子,生命得以延续,他的英勇给予她一星半点,传承万万代,她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他们不懂,都不懂。她身处险境,她每次一出门,背后就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无论白天黑夜,她须要提心吊胆,她怕等不到那一天,她先像一只羚羊般死在敌人枪下。
“洪少爷!少奶奶!”琴茶和生颐正在屋里喝茶,突然有人在门口叫了一声。
琴茶回过头去,好久没见了,那样一张张熟悉的脸,年少时光所有的记忆都突然重现,生颐也回头,满脸的惊喜和不可思议。
门口的人跑进来,快十年了,琴茶还能一一记起他们的名字,胡少立,韩烨,邱成峰...琴茶想起他们挤在桂川里,一起打牌,一起听他唱戏的好时光。
生颐请他们坐下,沏了茶“你们怎么来了?”
邱成峰打开茶盖吹了吹:“听说你回来了,特意来看你。”
胡少立道:“几年不见,少奶奶更漂亮了。”
琴茶笑道“几年不见?我可天天在桂川唱戏呢,各位少爷忙,没空来捧我的场罢了”
“哪里哪里,我们若是在北平肯定去听你的戏,这不是我们都不在嘛”
生颐一边儿给他们再添上茶,一边儿问“那你们去哪儿了”
“我和少立去了湖北,成峰去了河南....这仗没个一两年打不完呢...”
“出息啊,你们”生颐赞许道。
“可别捧我们,你去打仗的事儿我们可早就听说了,威风着呢!哈哈!”
“哪里哪里,瞎混呗!”
“行啦,大家过的都好就行啦——这么多年了,你和少奶奶还是那么好,一点儿也没变。”
“哪里没变了——”琴茶靠在生颐怀里,有一下没一下的顺着生颐的头发。
变太多了吧,这年岁,快要物是人非了。
但他没说,只是说:“哪有好不好呢,大家同在战争中,都是苦命人。”
“倒也是,少奶奶,说句你不爱听的。这天下越来越乱了,洋人又插一脚进来。粮食都难搞,饿着肚子,谁也没心思听戏!桂川趁早散了吧,大家都留个活路,往后各自好好儿的。”
琴茶叹了一口气,从生颐手里拿过鼻烟壶,吸了两口,才缓缓道:“我又何尝不知道?可是隔行如隔山,我除了会唱戏,还能做什么呢?”
“这事儿先包我身上,保证能给你找个活儿,虽然不如现在体面,但好歹....”
“不用”生颐打断他,冷冷道:“没人听就没人听呗,这不还有我吗,我乐意听。没钱了——洪家还有钱呢,有我一口就饿不着他,我俩打小就这样。”
气氛一瞬间有点凝重,邱成峰解围打趣道:“怎么,少爷要给少奶奶赎身了?你怎么把人家班主给赎走了?”
琴茶也赶紧道:“是,是,小烨不要理他。他也就耍耍嘴皮子功夫,有什么活儿也就麻烦你帮我操心了。”
嘴上这么说,但是心底里还是被生颐这话儿惹得心尖儿都暖了起来。
几个人说了一会儿,生颐提议道:“这好久不见,不如咱们找个地方喝两蛊儿?”
“哎哎——好主意,要我看,就去桂川吧——”
“对,去琴老板家里,咱们好久没在桂川一起热闹过了。”
琴茶笑道:“行啊,可是桂川没什么好酒菜招待。”
“没事儿,这事儿交给少爷办不就好了,洪家的饭菜可没话说。”
进了桂川,琴茶先把生颐拉进了屋里,神神秘秘地从柜子里取出两个小包裹来,递给生颐一个:“喏,给你。”“干嘛的?”生颐垫了垫,怪沉的。“这几年给你留的,知道你用得上。”生颐一打开,呵,五十块白花花的现大洋
“打哪儿来的?”生颐问。
“给你攒的,还能是我抢来的?”琴茶翻了个白眼。
这是他每天风雨无阻唱戏,背负不知亡国恨的骂名,忍着所有委屈,一个子儿一个子儿攒来的。
“这我不能要。”生颐塞到琴茶手里。
“怎么不能要?瞧不起我的钱?”
“什么话?我知道你挣钱不容易,唱戏没有几个爷捧场子,能转几个钱啊?你的钱我不能收。”
“行了,什么你的我的。我的就是你的,有我一口吃,也不会饿着你的。”琴茶对上生颐的眸子,坚定地说。
“另一个包裹是什么”生颐好奇地伸出手去。
“别碰!”琴茶打掉他的手:“那是留给守安的一份儿,还有点唱戏的小玩意儿,你别给碰坏了,走,去准备吃饭。”
一只鸭子,炖得烂糊,摆在桌子中央,香气四溢,相当诱人。生颐先下筷子,夹起一块鸭腿送到琴茶碗里。
“这么肥的鸭子?”邱成峰贼兮兮地说:“看来这天下再乱都影响不了你洪家啊!”
“怎会?”生颐笑道:“洪家也快揭不开锅了——这不,兔儿受了伤,给他补补的。”
“我们还真是沾了少奶奶的光!”
“那还用说,打小少爷不就宠少奶奶,我们还说让他把少奶奶赎回来呢!”
“又不是没试过”生颐笑道:“人家不乐意和我走。”
“走什么走!”琴茶笑骂道:“那可是我的戏班子,我还是头一回见到赎老板的!”
琴茶又想到那些孩提时代的岁月里,生颐多少次把家里的鸡鸭鱼肉带给琴茶吃,往往还有点心——琴茶的印象里,那是他吃过最甜的东西。
一想到甜食,琴茶忽而问起来:“对了,小顺儿呢?”
小顺儿,他们里年龄最小的那个。
在隔壁一家缝纫铺里当伙计,琴茶的戏服经常去那里缝缝补补,他也经常攒钱来听琴茶的戏,每次都能把桌上的米花糖吃得一干二净。
一来二去他们便熟了,小顺儿聪明,讨人喜欢,混在一群少爷里丝毫不显得奇怪。
爱吃甜食的小顺儿呢?
邱成峰犹豫了半晌,才缓缓开口道:“小顺儿....他死了”
“死了?”琴茶从生颐怀里惊坐起来,动作太大扯到伤口,让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生颐赶忙扶住他,慢一点,慢一点。
“他去湖北做了特务,被抓住了...后来那边的同事说,报纸上登了他的死讯...他是被...被折磨死的...”
琴茶出神地望着窗外。在这个年岁,稍一不留神就丢了性命,他本以为他只要守住桂川,好好唱戏,就没什么事,可谁知转眼间,洪家垮了,他的好朋友,他的好兄弟,就死在敌人手里了。
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这才是战争的真面目,他不管你乐不乐意去打仗,须要把刀架在你的脖颈上,四万万同胞,谁也逃不过。不然,几个锦衣玉食的少爷怎么冲到了战场上,他琴茶又怎么从水袖中掏出了枪来?
他难受,难受他的小顺儿死在漆黑的,冰冷的狱里,没有北平的阳光照着他满是稚气的小圆脸,他躺在枯草堆上,一定觉得冷吧。
但他又高兴,所有人都愿意站起来反抗,惨胜的消息也偶有传来,要是他和生颐都能平平安安活下来,他一定找机会把□□告诉他。
告诉他,爱他....
“别难过了,少奶奶”胡少立劝他:“大家难得一聚,好久没听你唱戏了,咱们上桂川,你再给大家唱一出吧?”
生颐关切地问他:“你肩膀能行吗?”
“没事,快好了。”
琴茶对着那面雕花的红木镜子,描眉,施粉...近十年过去了,他风度依旧。
他站在台上,转身,拂袖,丹唇微启
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隔帘只见一花轿,想必是新婚渡鹊桥。
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什么鲛珠化泪抛此时却又明白了,世上何尝尽富豪。
也有饥寒悲怀抱,也有失意痛哭嚎啕。轿内的人儿弹别调,必有隐情在心潮。
他微微低下眼,看到了台下的五陵少年,恍惚岁月已过,在唱腔婉转中,他看到了结实的,活泼的小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