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洛江畔, 仿佛暗夜天电般的那一幕在脑海中闪现过后,祝鹤回伸手不见五指的过往就像照进光亮,渐渐变得明朗, 起初他以为是幻觉的一切, 也慢慢能够相互衔接起来。
他想起关于自己的更多事情——
他父亲名唤祝恒庵,母亲是罗顾樱, 孟稻儿此前所画的那一对夫妇, 正是他父母。
大约十六年前,他父母带着八岁的他到帘州投奔孟家。
几年后,祝鹤回不得志的父亲在帘州城郁郁而终。
尽管孟家百般挽留他们母子,但他的母亲无颜继续客居,便带着他离开, 打算返回安都寻亲。
在返回安都的路上, 他母亲第一次对他透露,原来, 她同他父亲的结合并不被祝福, 二人早有婚约,后来祝家失势,墙倒众人推, 顾家自然不愿女儿跳入火坑, 因而执意要为她退婚。
罗顾樱是个重情义守信诺的,且又与祝恒庵情投意合, 执意要下嫁。
罗父为了逼退女儿,便让她在家人与祝恒庵之间做选择。
面对亲情绑架,罗顾樱最终选了祝恒庵。
只没想到,只懂风花雪月的两个人结合之后,生活的艰辛接踵而至。无奈之下, 祝恒庵便带着妻儿投奔好友。
母亲讲起这些事时,候祝鹤回并不能体会她当时的心情。
原来,她既无颜再回家去见爹娘,对这世间也不再心存留恋,只想着既已到了京都附近的小城,细细交代过一切并留了亲笔书和信物之后,儿子进京一定能找到父兄,他们再狠心,也断不至于将他拒之门外,后她便趁儿子昏睡之时悄悄离去,打算遁世出家。
岂料在前去庵堂的半路上却不幸遭遇到一伙欲对她行不轨之事的二流子,她呼救不成,逃跑无路,便当场咬舌。
祝鹤回醒来,看到母亲放在桌上的留言,慌慌张张地跑出去,满街去寻,找了大半日,最终却得到母亲的死讯。
在当地府衙的帮助下,他茫然无措、心如死灰地安葬了母亲之后才突然想起他们的行李包袱还留在驿馆,待他返回,房间里的东西早已经不翼而飞。店家多次搜寻,也不曾找到。
万念俱灰的他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依着母亲告诉他的信息到了京城,想着若是外祖父一家不认、将他拒之门外,那便只得再想办法原路返回帘州,投靠孟伯伯。
安葬母亲的时候祝鹤回淋了一场雨,染了风寒,加之为了赶路,他与母亲奔波了几近半月,过度的疲惫和悲伤,加上病痛,刚刚进入京城的西门后,体力不支的他便晕倒了。
等他幽幽睁开眼醒来,只见守在他身旁的是一位寡言的黑衣男子,一切都那么陌生。
他又浑浑噩噩地躺了很多天,待彻底地从高烧中醒转,已经是十来天之后的事情。
不论那男子问他什么问题,他都摇头。
男子料想他一定是烧坏了脑袋,便只得收留他。那男子便是他后来的师父祝墨仪。
那时候,祝鹤回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
祝墨仪见他身上带着一块白玉,上面有鹤回二字,便为他取名祝鹤回。他遇到他的日子是五月二十二日,便将他的生辰定在那一天,至于他的年龄,祝墨仪懂得医术,恰好算准了他的生肖。
祝墨仪见他颇有资质,又有武学根基,便收他做了徒弟,并将毕生所学的武艺尽数传授。
那块玉,祝鹤回向来从不离身。
后来,在一次打擂台比武中绳子被对手扯断,结果摔碎了。他寻遍安都的玉店,技艺再精湛的工匠都无法为他修复,他只得将它收起来,包好。
再后来,一场重要的比武得胜之后,兵部尚书罗顾楷忽然召见他,那时祝鹤回只以为是自己打擂台从不曾输的记录引起了他的注意。
如今回想那时候他首先问自己的问题却是——
“你可认识祝恒庵?”
祝鹤回摇头,说从不曾听闻这个人。
“那罗顾樱是你何人?”
祝鹤回见他神色异样,却猜不透他所问为何,只好再次摇头说不认识她。
二人就此结识,罗顾楷对他可谓有知遇之恩,在他的指点下,二十二岁那年,祝鹤回首战便得中武举魁元,名动京师。
后来,在他领命到帘州城赴任之前,罗顾楷无意间曾与他说过,“我外甥与你同龄,也名唤祝鹤回,只不知如今何在!”说完长长慨叹一声。
那时祝鹤回才发觉,罗顾楷第一次见他,并非因为他所取得的成绩,而是因为他的名字,又或许,还因为自己的眉眼让他想起故人。
因此,从孟稻儿的口中也听到罗顾樱这个名字时,祝鹤回内心虽惊,却只不动声色,暗暗沉住气,可笑的是,自己竟将母亲唤作婶婶。
当时,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将那画像送回京城,只要余顾楷一见,答案自然揭开。
只是,祝鹤回存着私心,在想起一切之前,他心中本还怀有期待,怀着有朝一日能想起自己父母者谁,然后找到他们。
甚至后来,面对孟稻儿确凿的指正,他也不愿接受自己就是祝鹤回的事实。
发生在他身上的巧合多到令总是十分理性的他也不得不不承认,或许,一切冥冥中自有天意。
在忘却面前,他可以对被遗忘的自己、对苦苦等待的孟稻儿扭过头,自欺欺人地说不,可是,在纷至沓来的回忆面前,他已经失去自欺欺人的余地。
他心中那“等想起过去的那一天,或许会再见到父母”的假想已经被现实粉碎。他早该明白的,也该相信师父的话,若是父母还在人世,又如何会不来寻他?
祝鹤回陷入往昔中不可自拔,连孟稻儿走到他身旁也不曾察觉。
孟稻儿——祝鹤回怔怔地想起她那张总是楚楚动人的脸,初到帘州城,在街头乍然相见,难怪她会呆呆相问“你是谁?”
那时候,她一定是想起了曾经的自己,也一定同自己一般,甫一见面便莫名喜悦、莫名亲切,那时候自己对这一切浑然不觉,而她的内心一定在翻江倒海,她反复相问,并非她想知道自己是谁,而是是想要确认,自己是不是她心中所想、日夜所等之人。
时隔将近一年回头再看,这时他才发觉,当时的孟稻儿的真实心情,而自己却轻浮地对她的问题答非所问,那种回答一定令她无比地失落吧。
两个人分隔十年,其间音讯断的不可谓不彻底。
可在没有音讯的这十年之间,必定是她等待的执念在牵扯着两个人。
若非如此,在他忘记了一切的情况下,两个人怎还能够无恙地再次重逢,并且还阴差阳错地成了亲?纵然,彼此确实都算人中佼佼,虽不能排除被彼此吸引,但那毕竟是浮于虚表的,两个人能够结合,必是因为更深层的牵扯——
“大人,大人!”
孟稻儿唤了两声,犹不见祝鹤回回神,她便从他身后伸手,悄悄地越过她的右肩,轻轻地捏住他的鼻孔,然后俯到他的耳畔,“你在想什么,那么出神?”
“鹤哥哥。”祝鹤回边说边捉住她的手,向前一拉,孟稻儿便跌坐进他的怀里。
“你想他做什么?”孟稻儿被祝鹤回呼出的热气缠的很不自在,便挣扎着想站起来。
“不要动。”祝鹤回箍住了她。
“你告诉我,你想他做什么?”
“他害小孟等了那么久,我在想该怎么教训他。”
孟稻儿注意到祝鹤回的语气变得温柔而悲伤,甚至主动提及“鹤哥哥”,完全不像之前那样,只要一提到这件事,他的语气就会变得决绝、不耐烦,想岔开。
“那你想到了么?”她纯粹只是想让气氛变得轻松一些。
“没有。”祝鹤回的头深深地埋进她的胸怀,似乎在嗅着她身上的气息,他抱着她的力道变紧了一些。
“咳咳咳!”孟稻儿假装干咳着,“你压得我要喘不过气来了。”她想要将他的头掰开。
“别动。”祝鹤回的声音好像贴在她的心脏上。
他说话时呼出的热气轻易地穿透了她的衣裳。
“大人,你忽然变得如此感性,会影响到你办公的。”孟稻儿嘴巴上继续说着轻佻的话,右手却不由自主地伸过去,环住他拱起的肩头,然后她的下巴轻轻地、轻轻地蹭着他的头顶。
“不会。”
“怎么不会?”孟稻儿怕悲伤在他的心头积压得越来越多,因此,她不想停下话头,“过于感性,便意味着会感情用事,感情用事则难以秉公断案、执法严明、不偏不倚——”
“胡说!”因他的脸还埋在她的胸膛,他的声音便有些嗡嗡不清。
“大人,我问你,”孟稻儿的声音变得好轻,她贴近祝鹤回的耳边,也加重了环在他肩头的力道,“我心里还能继续装着他么?”
祝鹤回没有回答。
“大人在花园里让我做的那个选择,”孟稻儿的声音依旧很轻,“我可以、我可以——”
在她停下的间隙,屋里安静得能够听到祝鹤回的呼吸声。
“我可以两个都选么?”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哪个选择?”
孟稻儿知道,他并非在装傻,而只是,他还没准备好。
“大人若是忘记便算了,等你哪天想起来,再回答我。”
孟稻儿侧首,望向窗外,笑着,那笑容充满温馨。窗外多么亮堂,天地多么明朗,春天真好。她笑得楚楚动人,唇瓣无比鲜妍,就像这春风中的桃花。
“若我一直想不起来——”
“那也不要紧,”孟稻儿收回目光,望着他的黑发,“既已过去的事情,一直想不起来也不要紧,最重要的是,如今,大人就我眼前。”
祝鹤回的身子僵了一瞬,然后又把她箍得更紧了一些。“可以。”
“什么可以?”孟稻儿装傻,想要逗他。
“小孟可以两个都选。”
“你不会吃醋么?”
“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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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过去的上元节,孟稻儿一家一同去寺里上香,她明明记得,那时候祝鹤回与她大哥孟秧儿带着柚柚在院子里喂鸽子、看锦鲤,而她嫂嫂则去了送子观音殿。
拜神女的人一向很少,但只要去洛江寺,孟稻儿都会去拐到那偏院,给神女敬香。
倘若没有记错的话,孟稻儿想,当时在神女面前,她是这样祷告的——
“神啊,之前你不是指示信女大胆向前么?可如今,事情失去了控制。请问,请问信女可以继续把他放在心里么?信女本以为可以心如止水,而我与祝大人却成了真夫妻,神女能再指示信女一次么?再一次就好!”
她还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不料被听了去还浑然不知。
有事总藏心里,鹤哥哥果然还是像他小时候那般隐忍,她不知道他的情绪什么时候会再次爆发。
孟稻儿隐隐觉得,祝鹤回正在渐渐地想起以前的事情。
从他发呆的次数变多;从他盯着自己出神频率上升;从他不经意地问他们一家在帘州时住过的院子何时建了新宅;从他悄悄地打开那幅画,久久地端详……
前几天,送走了阿昨阿今姐妹,往后走的时候,落过院子里花开得正好的梨树旁,孟稻儿停下脚步,望向一树雪白。
“姑娘,待会儿我摘几支回去如何?”
忍冬知道孟稻儿向来喜欢白色的花。
恰那时,祝鹤回正急急地迎面而来,“小孟近不得花,不然身上会起红疹。”说完匆匆向前院走去,似是有人在等着他。
孟稻儿一阵错愕,忍冬和小糯也愣住了。
“姑娘,是这样么?”忍冬狐疑问道,可是往年她们都有插花,她从不曾听孟稻儿说过这回事。
“大人骗你们的。”孟稻儿说完,看向祝鹤回离去的方向。
小的时候,每到春天,孟稻儿一旦挨近花朵,身上确实会起块状的红疹,可那已经是她及笄之前的事情了,那件事,忍冬和小糯会忘记是正常的,毕竟,后来她们确实时常插花。
而只有离去的鹤哥哥,他对那件事的记忆依旧停在过去。
“姑娘,你怎么了?”
孟稻儿收回目光,难为情地用手绢抹着眼睛,“舍不得阿今妹妹她们走。”
“飞鱼台又不是很远,过些时日再请她们也不难。”忍冬是那么天真。
“我们快去请豆豆哥帮我们摘花去罢。”小糯拉了拉忍冬,她口中的豆豆哥,是照料祝鹤回起居的厮儿。
时至今日,两个人虽然还不曾说开来,却已算作是心照不宣地承认“鹤哥哥”已经回来的事实。
孟稻儿的内心前所未有地温柔。
忍冬和小糯,甚至连她的母亲、嫂嫂也都说,成亲以后她变得越来越美,就像飞鸟到了天空、鱼儿到了大海。
“我很幸福。”她说。大家都信了。
有一天,孟稻儿没有忍住,悄悄地告诉她哥哥,祝鹤回便是她鹤哥哥。
“我去把那个臭小子揍一顿!”孟秧儿对妹妹所说的一切完全地相信了,捋起袖子就要冲出去。
孟稻儿忙拦住他前面,叫他先别声张,“他自己都还没承认呢!”
“你这不是诓你亲哥么?”
“他现今还有一些不好意思,再给他一点时间。”
“那你给哥说说看,失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连我也不知道。”孟稻儿心里想着祝鹤回,“等他准备好了,我想,他一定会告诉我的。”
“最好是这样。”孟秧儿将手中的茶铲撂开,“我先忙去了。”
“哥忙什么去啊?”
“你嫂嫂说想要再生一个孩子。”
孟稻儿瞬间脸红。
“看来,我得催催妹夫,”孟秧儿似乎心情很好,自从重新开始种茶,如今他比以前精神多了,“快乐事情大家要一起,小孩多家里才热闹呢。”
孟稻儿说不出话来,但心里却止不住浮想,若有朝一日,她与祝鹤回有了孩儿,到底会长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