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梢后悬月,掉落在一池清水。
翠羽见夜色已深,里屋仍然亮如白昼,这要按往日已是就寝的时候,她在门外来回走了几步,一手握拳在另一个手掌心砸了砸,终是入内,叩门几声,闻得应允声后推门进入。
只见得林照坐在妆台前,此时偏首疑惑看她。
“姑娘,夜深了,早些歇息吧?”
林照瞧了眼被支起的窗,外面黑魆魆的,仅小池中映了碎月,添些明亮。
竟不知不觉呆坐了这么久。
翠羽察出不对劲,试探问:“姑娘和王爷闹别扭了?”
林照看她眼,想来说得也没什么错。
“是啊,麻烦得紧,还是一个人的好。”
这会儿难免感慨万千,想她独自一人靠卖豆腐花过活时多么随心自在,哪里会为这些事烦忧?
翠羽却安慰:“左右都少不得麻烦,姑娘可以想想,一个人时生个病没人照顾,那会儿浑身难受,再严重些,或许还没力气拖着病身就医,到时不得就想有个人在身旁多好啊。”
此番话令林照想起什么,笑了,“有你啊,哪日我病晕在街路上,专专就去找你。”
“呸呸呸,说得什么——”
下意识的话至此,翠羽忽而顿住,逐渐瞠目惶惶,语不成句:“姑……姑娘……”
林照看她模样,不由惊疑,“怎么了?你别慌,慢慢说。”
翠羽咽了口唾沫,她早已忘了那件事,这会子猛然一提,记忆顺着跑出来。
她准备着措辞,小心翼翼问她:“姑娘,那日在茶馆的那个男人是谁?”
问得突然,林照想了想,才对号入座,应当是宋玉度,但这件事自然不能告诉翠羽。
她仅疑惑问:“你问这作甚?”
翠羽慌得有些想哭,想起那日她仿佛还能忆起阴凉之意,令她背脊生凉,瑟瑟发抖。
她吞吞吐吐:“那个人,我,我好像认识……”
林照骇得几乎跳起,难掩惊讶,“你如何认识?”
话音方落,电光石火间,有什么一闪而过,对接上了。
她有些难以置信:“就是他?那个晕倒在你脚边的男人?”
翠羽枯皱着小脸,点着脑袋:“就是他。”
林照几许不淡定,怎么就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你确定?”
翠羽连连点头,“我确定,我不会看错的。”
她停了下,犹豫道:“而且,听大夫意思他好像病得很严重,大夫让他莫操劳,尚有一年活头。”
消息实在重大,林照甚至激动地抓住她的手臂。
“一年?你仔细回想,你没有听错?”
翠羽晓得那人应当不一般,很是坚定地摇头:“没有,大夫就是这样说的,他还说够了。”
够了?
或许活不到一年了,宋玉度说够了?
做什么够了?
而且……
林照心中一紧,再问翠羽:“那晚他可看见你?可认出你?”
“自然认出了。”
“他知道你是王府的人?”
翠羽忽而想到他说的那句“原来你是她的人”。
她点头:“是。”
林照蹙眉。
为什么不杀了她?
留个祸患告诉他们,他活不了多久了?
还是自信到认为自己定然能够达到目的,故而不在意让王爷得知,反而用来挑衅?
着实反常。
林照心弦紧绷,语气凝重叮嘱她:“翠羽,他不是什么好人,以后离他远一些。”
翠羽只应声,心里可惜了自己当初一小包糕点。
原来不是好人,白长了一张好脸。
林照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此事关系重大,她再三思索,不能拖时间,遂立时去找仲熙。
然而到了数竹轩,梁泽讶异看着她,却道:“王爷出去了。”
“知道在何处么?”
“不知。”
真是熟悉的对话。
林照来回踱步三四次,告诉梁泽:“他回来后还请和他传一声,让他来听荷院一趟,我有事与他说。”
梁泽答应下来。
这一夜,林照堪称辗转反侧,脑子里一会儿是仲熙的质问,一会儿是明日若是他来了问起,她要如何回答。
她尚未想好。
林照翻个身,盯着墙面愣神。
到底何时迷迷糊糊睡着的,她已经不记得,次日清晨她左等右等,仍不见来人。
以仲熙性格即便她二人有矛盾,也不应该如此行事。
只是她已无法耐心等下去,林照再次去往数竹轩,半路碰到了朝听荷院赶的梁泽。
看到她,梁泽停下脚步,拱手道:“正是来告诉姑娘,王爷昨夜未归,方才传信来说在外有些事,大抵要过两日才能回来。”
说间他将信从怀里拿出,递给林照。
林照未迟疑,直接拆开抖落平整,信箴上遒劲字迹寥寥数字。
“有事难回,慎出府,自保为先。”
一字一句,是单独给她的?
梁泽看出她的疑惑,垂首道:“寄回两封,这封是给姑娘的。”
林照捏纸的手紧了紧。
她向来重自保,他竟还特地叮嘱她。
难以言喻的感受在心里滋生蔓延,誓要融入血肉,扎根发芽。
林照开始反思,最起码,待他回来了,她要给他一个答案。
两日后,仲熙未归,反倒又一封信飞到她妆台。
起初她以为是仲熙送来的,心中不自觉抽紧,想着莫不是出了什么事,不然将近回来何必再来寄信?
打开信封一看,却是陌生字体,仔细一瞧,恰是赵洪才的邀帖。
且信是单独给她的,信中只出现她一人名字,连仲熙半个字亦未提及,信末并附了万万要来的字句。
林照纳罕,缄默片刻,不做多想直接派高载海回封信,信中只写道:“改日我和王爷定会去府上拜访。”
怎就单单请她?
赵洪才此举实在难以捉摸,不知葫芦里卖了什么药,且此人尚有嫌疑,她只能这般行事以不妨碍仲熙正事。
连着事情堆叠,林照很想告知仲熙,商量也罢,分析也罢,甚至于简单的诉说都比现在她一人装进肚里憋闷着要好。
仲熙回来那日已是又过了两天,下着细密的小雨,他浑身湿透,去换了衣物出来喝杯姜茶。
梁泽想了想虽则过去几日了,仍将林照吩咐要传的话传给他。
问得语话,仲熙握着茶杯的手顿了顿。
“她有说何事么?”
梁泽摇头:“没有。”
仲熙大致等雨止住了才去的听荷院,当时林照搬了凳子在门口看滴答滴答的雨跳入池塘,砸在荷叶上,稍稍一弯,又滑落入池水。
她看得入神,门被推开,白青色的身影映入闯进余光视线。
几日未见,竟有一瞬恍神,她顺声望去,只见他站在门关,视线不期然在半空相遇。
林照率先笑,出声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约莫半个时辰前。”
“那会儿雨还大着。”
“嗯,你就坐在这里看雨?”
仲熙走过去。
“闲来无事,听听雨声。”
林照从藤制圈椅中站起,随他入了屋里。
“梁泽说你有事要和我说。”
他径直走至太师椅前坐下,林照提壶扯袖给他斟杯茶,而后将茶杯推给他。
“是,两件事。”
仲熙停顿几息,看着她坐到对面,杏子红的罗衫,琼姿玉色,朱丹含春。
几日不见,倒是有些无措了。
他挪开视线盯着几片茶叶漂浮的茶水,“那你说。”
林照饮口茶,抬眼看着他低首的姿态,说道:“几日前,翠羽和我说宋玉度病重,许剩下不到一年岁月。”
紧接着她将翠羽与宋玉度机缘巧合等事情细细说来,言罢只见得仲熙一脸凝色。
半晌不曾言语,仲熙抬起脸没有说什么,复问她:“第二件呢?”
林照默默盯了他两眼,看不出到底是个什么情绪,她不知他作何想法,只好说起赵洪才的事:“我收到赵洪才的邀帖,邀我去他府中看藏品。”
仲熙眼底划过一丝异样,林照顾着说事情并未捕捉到。
“我让高载海回了信,告知他哪日和王爷一起去拜访。”
他又不说话,凤眸直直看着她,忽而叫她的名字。
“林照。”
“怎么?”
仲熙垂下眸,“没事。”
一时相对无言,林照些许尴尬,喉咙像被一团什么东西生生堵着,她是想说些什么的,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而对于表态一事,他不提,她似乎松口气,本身她也不曾完全下定决心。
仲熙不知她心里纠结,他双眉簇成小山,极为平淡的遽然道:“皇上没有几天活头了。”
林照瞬时圆睁眼眸大惊。
若他们未在皇帝驾崩前推上三皇子,待瑞王沈奕登基,他们的任务和阻力皆会增大,性质完全不同。
要知道,到那时他们就是造反了。
仲熙掖在袖中的手握成拳,又慢慢松开。
“到时当真性命堪忧。”他极为郑重地看着她:“如今时间紧迫,宋玉度应当没有心思盯着你,正是脱局的好时机。我可以助你离开,只是房屋不能在平城了,你拿着钱先远离平城,或可在别处盘店购房。”
惊震平复后,林照静静回望他。
原来他给她做好了决定。
火舌扑哧扑哧,吞没信笺小纸,将烧至手指,滚烫热度传来,宋玉度捏了捏角,松开手。
隐见小纸片上有一字“杀”,下一瞬被火势化为灰烬。
淡淡黑烟缭绕。
案上新摆了张白纸,他提笔蘸墨,手腕轻转。
写得顺畅极快,唯一停顿是中途难以抑制的胸口绞痛和咳嗽。
他缓着气儿,将剩余几字写完。
灯火晃晃悠悠照耀下,纸上赫然写着——
尚未有三皇子怀疑人选,仍需时间。
作者有话要说:或许有人想冒泡摁个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