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美人芳泽>第49章

  平城刘大棺材铺。

  木质独有的冷冽沉香气味混杂,地面上铺了层薄薄碎烂的木屑,黑灰帮子勾金线的皂靴踩在上面,发出极轻微的扑嗦声响,几片白棕色的木屑沾在做工精巧的鞋上。

  刘大脑门尽是汗珠,他放下手中刀具,随意抹了把汗,抬头见来人相貌气质不凡,只是面容虚白,凭多年看相经验,这人恐是时日有限。

  自觉生意上门,他两手搁在汗巾上一搓,站起身抖落身上的木屑。

  “公子想买什么棺材?”

  宋玉度扫视一周,院中搁置了约有十几口大大小小材质不同的棺材,逡巡后又看向刘大,中年短须,身量中等,相貌平平。

  “找人。”

  刘大一听态度瞬转,重新坐回去,专注于手边的木头,“找谁?”

  正此时,大门外踱将进来一人,打着绑腿,撸着袖子,一身的利落。

  元期看到宋玉度怔顿,微微行礼:“宋大人怎的来这里?”

  “来找你。”

  元期颇惊,刘大左右一看,眼珠子转了转,站起身叫元期,“元小子跟我进来,今日也没甚活计了,给你把工钱结算了。”

  说罢,人就朝屋里走去,元期遂冲宋玉度颔首,抬脚跟在刘大身后。

  进了里屋,刘大掏出红木匣子,拿了银两给他,视线朝外瞧着,低声道:“你小子能耐不小,还能和这种人认识。”

  元期将钱放入袖中,“算不得认识,交易罢了。”

  刘大将匣子扣上锁扣,放回原处,再上一把锁,他声音更低:“或许可以交个朋友,这人命不久矣,待死后保不准你还能得些好处。”

  闻言,元期讶异:“你说他命不久矣?”

  宋玉度缠病在身他可以看得出,毕竟常日面无血色,身虚体弱样态,但万不曾想过时日无多。

  刘大一瞧,默了须臾,只道着:“我的眼光你是知道,虽不会治病,但也有一双火眼金睛。此话听听作罢,你自己琢磨就是。”

  返回院中,刘大见宋玉度站着楠木棺材旁边似在看赏。

  “我家棺材皆是上等,公子若是有意,可先预定一口。”

  宋玉度闻声转身,唇角浮出凉淡的笑意:“人身已死,本是解脱自由,何必再被这小小一方棺材困住?阳世一遭,还嫌被困得不够?”

  刘大心里大骇,这等话就是让死者不能安息,惊扰魂灵,心道真是一个疯子,不再多言,放了元期离去。

  这厢出去后,元期问他:“宋大人缘何找小人?”

  “无大事,在家中看到一处墙面空白,光秃秃着实丑陋,遂想到你的画,想来再买几幅,结果你家中无人,便寻来这里。”

  如何寻来这里的他一字不提,元期敛下心神,面上挂笑。

  “多谢宋大人照顾生意,当日买去甚多,我合应相赠几幅,今日回去我就再画几幅,亲自送去大人府上。以后宋大人若是想要画派人告知一声就可,万不必周折来找。”

  “仅一次罢了。”宋玉度停了一停,忽问:“你和那位姑娘谈得可好?”

  元期笑容垮下,尽显苦涩:“早断了。”

  “哦?”宋玉度兴致盎然,挑眉以待后话。

  “不瞒宋大人,她是环春楼的妓子,尽是烧钱用处,我哪里有那么多钱?”

  “你只干些体力活,偶尔卖画自然难以凑钱,我府上无人,不妨跟着我?”

  元期惶恐,息步拱手,“大人厚爱抬举,当真是折煞小人,我如今只求个安安稳稳。”

  宋玉度睨他,轻笑一声,越过他而去。

  “我以为你甚是喜欢她,原来不过如此。”

  元期在后头定了定心神,抬起脸不紧不慢跟在后头,说出口的话带些自嘲。

  “再喜欢有何用?只当个过客罢了。”

  喉咙突痒,宋玉度咳了两声,语声弱些:“家中就你一人?”

  元期盯着他挺直的背,想起刘大和他说的话,他快走两步至与宋玉度小差半个脚的距离。

  “是,小人是孤儿。”

  宋玉度掀着眼睑看他一眼,“今年多大了?”

  “十九。”

  “是么?看起来成熟些许,不知情的以为已过弱冠。”

  意味深长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元期一脸平静,道:“也要到了弱冠年龄,或许自小苦干活命,显得成熟些。”

  “也是可怜人。”宋玉度提高声音说着,眼前是条十字路,他脚步向左,蓦地回身看向元期,眯着眼带着笑,却仿佛挟着阴森森的暗。

  他道:“若是有个姐姐陪着许是能好过些。”说罢,自己笑两声,“妓子之辈,还是远离得好,今日作罢,等着你送画到府中。”

  元期僵直着身子,拱身垂首:“是。”

  他站着未动,保持着弯腰垂面的姿态,半晌后,宋玉度已经走远,他忽而抬手重重自扇了两个巴掌。

  用了大力,面上立时浮现红痕,眸色黯淡,垂在身侧的手掌在轻颤。

  棋局开至一半,林照见他淡然模样,忍不住问道:“依王爷目前来看,元期真的是三皇子么?”

  仲熙视线注意着棋局战况,半点不抬,只道:“尚不确定。”

  “你上回去元期旧乡就没有任何线索所得?”

  仲熙终于看她一眼,用眼神示意该她下了,并伴随一句:“除了无字墓碑再无其它。”

  林照默,嘴唇动了动,目视全局,选了一处摁下,又道:“王爷不觉得不对劲么?”

  仲熙瞧她,默了瞬时道:“你说来听听。”

  她便分析开来:“如果元期真是三皇子,他难道不应该来找王爷,躲着远离宋玉度?”

  她不信一个被迫害的皇子会自甘堕落,而一个隐姓埋名、卧薪尝胆的皇子,绝不会不闻世事,这种类似自投网罗的行径又是为何?

  “巧合的有些可疑。”林照蹙眉。

  仲熙黑子一下,堵住她的出路,喟叹:“是啊,太巧了,巧得仿佛有人非要送到跟前,唯恐注意不到他。”

  “人人各有算计。然而不论元期是不是三皇子,那字画是真,表明三皇子已经在告知武成王府他的存在,他在寻找合适的时机。而元期,什么都除去不谈,他就是我武成王府保护的对象。”

  立场早已明确,而确定身份只是想更具针对性。

  提起字画,林照在石秋和仲熙对话时就想到了赵洪才,这人也是个可疑的。

  自那日环春楼后,仲熙开始着手查他。

  “你查的赵洪才可有下文了?如今再看,仍然觉得不甚合理,一个多年古玩收藏的人,不否认有家财万贯不过游戏者,然赵洪才看起来绝不是那种人,其中或有猫腻。倒是可以再去他家中看上一看。”

  棋局早已胜负已分,仲熙坐回身,却未看她,缄默一会儿,才道:“去过了。”

  林照闻得愣:“何时去的?石秋一事临了才告知就罢,赵洪才上次可说邀我一起,怎得不声不响就去了?”

  他开始收拾桌面,将棋子放回盒中,“你去做甚?不是一向觉得多知多错。”

  林照被此原因噎了多次话语。

  她伸手阻止他的手,仲熙疑惑看她。

  “若是私事不满,也不必牵扯到公事上来。”

  仲熙定定看她几息,简直气笑,“林照,你不是黑心,你根本就是没有心。”

  “我如何牵扯了?起初你将自己安排的明明白白,哪一个不是你自己说的?如今紧要关头我不过依你说的做罢了,你倒好,反怪罪来了?

  行啊,你想怪罪可以,那你先想一想,你现在和我是什么关系?”

  林照欲言,被他抬手制止。

  “你可有当我是同伴?怪我不告知你,你问问自己是何想法?世上哪有那么多不偏不倚,我今儿就撂话在这,要和我同行,就真真正正、满心满意的,若是仍想维持现状,想保命留余地,我尊重你,只是以后就不要再和我说我不告诉你。我何苦告诉一个并非真心想和我并肩作战的人?”

  他说得又急又快,情绪惊涛骇浪地翻涌,他看着她明媚姣好的面容,内心呼啸着,让他忍不住想诉说出口。

  从未有过的感觉,他从未因为某一个人模糊不定的感情而深感焦灼失落惴惴。

  油煎肺腑,火燎肝肠,哪能好受得了?

  慢慢积蓄的所有难言感受,令他的心脏仿佛直接停滞几瞬。

  他看到她呆愣的模样,难以忍受面对面等待答复的不确定,他留下一句“不管是何决定,终究我的过错,我定会保你”,而后略显慌乱离开。

  前堂便只余林照。

  她知道自己不是好人,自私自利,永远想着自己的利益,她向来不觉得有何大过错,这世道之下,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林照只想好好活着。

  还从来没有人委屈地和她抱怨,并非指责她的决定,只是在逼她再一次真正地表态。

  的确,事关重大的危急事,她这种想夹缝的人实在是有点耽误大事。

  林照枯坐许久,西窗被落日晒红,透穿而过,打在她的面上。

  红光耀眼,些许刺目。

  她眨眨眼,将桌上残局收拾好,神思不属地离了此地。